李剑

这会儿去伊犁河谷的草原人家，带着一身暑气、汗水走到房间里去，在炕上甫一坐定，主人家就一定会奉上一碗凉爽沁人的柯木孜。捧着碗，大口喝下去，凉意就从毛孔中一点点渗出来，身上不燥了，心里头清凉了，笑意也一点点浮到脸上，骤然间就闻到了从门里吹进来的夏风里，裹着清冽的草木清香——原来夏日里不仅有酷暑，还有清凉微风，还有广袤草原里滚荡的草籽、山花、蜂蝶，和一碗甘香醇厚的柯木孜。

柯木孜，哈萨克语，即为我们通常所说的“马奶子”。但直说“马奶子”，事实上是不准确的。在哈萨克语中，新挤出的生马奶被称之为“萨吾马勒”，而加入引酵，发酵一日之后的马奶才被称之为“柯木孜”。制作柯木孜的时节，是从每年的5月20日以后直到9月份天气开始转冷的这段时间。

“哈，我今天有点喝晕了。”57岁的努尔沙拉·波拉提别克脸颊通红，满脸都是祥和的笑意。他与生活在昭苏县喀夏加尔镇森塔斯村的许许多多牧民一样，在夏日里，最喜欢盘腿坐在炕上，大口饮下一碗柯木孜。柯木孜的营养价值极高，大家认为柯木孜具有软化血管、防止动脉硬化、润肺养颜、提高人体免疫力等诸多功能，而且，劳作一日后，柯木孜还是最好的消暑解渴的夏日饮品。因此，在过去，每到草原上最为忙碌的打草季节，柯木孜就成为了草原上打草的汉子们的“特供”饮品，家里做好的柯木孜得首先满足他们的需求。出门打草前，女眷们先准备好一壶柯木孜，让丈夫带上。烈日炎炎下挥镰打草，汗流如注，饥渴难当。这时候，“咕噜咕噜”喝下一碗柯木孜，凉意就从心底发肤里汩冒出来，浑身也就生发出了新的对抗炎热的劲头。

只是，柯木孜是不能贪“碗”的，喝多了，也会醉人。

努尔沙拉笑着说：“有一次，我刚刚喝完柯木孜后，就躺在草地上，看到一架直升飞机飞过去，我给它招手，让它下来喝马奶子，可它没下来，飞走了。”他的一席话，惹来众人的哄笑。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喝醉，只是以哈萨克族的幽默诙谐来阐述“柯木孜会醉人”这一特点。这不，说毕，他看了下时间，就起身招呼自己的大儿媳和小儿子开始新的一轮挤马奶的工作了。他迈出门槛的步伐坚定，身板看上去健壮有力。

马奶好喝，但做柯木孜的过程十分辛苦。从春天到秋初，每户有马人家的草原女人，都如努尔沙拉的大儿媳幸娜尔古丽一般忙碌。从早上第一次挤马奶开始，每隔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她们就需挤一次马奶，一天要挤5～6次。挤马奶时，也十分有趣。先将小马驹牵到母马肚子底下，让其吃两口奶，以使母马放心下奶。随后挤奶人赶紧上前，開始挤奶。挤奶的动作一定要快，否则奶就会回去。努尔沙拉、大儿媳、小儿子，三个人各有分工。儿媳负责挤，小儿子负责牵小马驹，努尔沙拉则从旁帮忙，比如赶赶马、牵牵小马驹的尾巴之类的。当他牵着小马驹的尾巴的时候，他爽朗的笑声就在草原上响起来：“牵着它的尾巴，就等于控制住它的方向啦！”不这样，刚刚咂了两口乳汁的小马驹怎么愿意看着别人分享它们的食物呢？

努尔沙拉家一共有八匹母马，一匹匹挨个挤完，上午的阳光已经偏正。幸娜尔古丽将挤好的马奶集中倒进一只桶里，然后回到房间将它们倒进一只皮桶中。皮桶是将马皮用腐烂的松树熏干而成。每次将新鲜的马奶倒进皮桶中后，幸娜尔古丽就用一只长柄木杵上下搅动马奶，以使新马奶与早先的引酵充分交融、发酵。搅动的时间会持续半个小时左右。

待到晚上，将最后一次挤好的马奶倒进皮桶搅拌之后，就在皮桶上盖一块纱布，以防尘土飞落。到了第二天早起，醇香甘冽、回味无穷的柯木孜就做好了。在皮桶中留下一点作为引酵，其余的就全倒进带盖的瓷盆中保存，以保持原味。

因为马奶子营养价值极高，故而成为了草原人家招待客人的上乘饮品，也成为了他们表达心意、送出祝福的一种象征。努尔沙拉说，过去，哈萨克人骑马前去远方，家人会准备好一壶柯木孜和一个馕让他随身携带，一为解渴充饥，一为祝福他平安到达目的地，早日归家。

另外，如果他们喜欢一户人家，也会向这户人家送去一桶柯木孜，以白色的柯木孜表达自己纯洁的心意。收到马柯木孜的人家则会在桶上系一块白布或者手绢等物什当作回礼。

努尔沙拉在帮忙挤完一轮马奶，回到炕上又喝下一碗柯木孜后，带着微醺的笑意继续说起有关柯木孜的故事。

草原人家在草场放牧，常常一户一户之间相隔甚远。在相对清闲的时候，为了丰富生活，相距较近的二三十户人家会相约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于一个开阔平坦的地方聚会娱乐。“我们每家每户带着自家做的食物，带上羊肉、柯木孜，一起唱歌跳舞。老人们讲述礼仪民俗，我们分享各自生活中的开心和烦恼。”努尔沙拉说。草原在他的回忆中欢腾起来。阿肯弹唱、姑娘追等一系列游戏逐个开展，其中一项非常重要的项目是对各家各户带来的柯木孜进行评比。长辈们会评出做得最好的柯木孜，将羊身上的“江巴斯”送给获胜的女眷。“这可是一种荣誉哪！”努尔沙拉的脸膛上红色愈加鲜明。而喝下了一大碗柯木孜的我们，也感受到了微醺的快意。努尔沙拉笑了：“来，再来一碗！”

待我们起身欲要离开时，他又招呼着大儿媳和小儿子，提着挤奶桶走向草场了。看看时间，正好隔了近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