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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的想象

2018-09-26爱德华多·埃斯皮纳

扬子江 2018年4期
关键词:吉狄马加诗意旋律

爱德华多·埃斯皮纳

美國诗人艾丽斯·诺特利(Alice Notley)一针见血地指出:“诗歌随处可见,以致几乎无人能将它找到。”虽然许多出版社认为,人们已经不大读诗了,但是每个人都认识些写诗的人。吉狄马加的《一个彝人的梦想——漫谈我的文学观与阅读生活》是一篇睿智的散文,吉狄马加以他赤诚的智慧分析了当代中国的文化现状,他说:“现在说起来,在中国关注诗的人不是很多,恐怕也是一个客观事实。因为在人类进入一个数字化时代、一个传媒时代之后,人的精神生活是比较多元的。我们所了解到的很多情况,无论从数字传媒还是图像,还是其他的出版物,是多种多样的。加上阅读范围的广泛,阅读者实际上被分散了……真正关注诗或者阅读诗的人不是太多。”或许正如吉狄马加所说,“真正关注诗或者阅读诗的人不是太多”,但诗人群体的情况却并非如此。在中国,处处有诗人。我是这样证实这一点的:“诗”这个字眼,也许不在大多数购书者的考虑范围内,但是在表达情感、描述经历时,却保有一种令人惊叹的声望。

当形容美好的事物时,人们常说,“如诗一般”。当别人赞美自己时,人们常回答,“你讲的可太诗意了”。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古斯塔沃·阿道夫·贝克尔(Gustavo Adolfo Be?cquer)在这方面做得更是出神入化。面对定义诗歌的不可能与爱人的美丽,这位西班牙诗人宣布:“诗,就是你。”进入现代后,一切皆可成诗,男人、女子、任一具有实用性的器物等等。一辆制作精良的未来主义风格的汽车,是“诗歌”;一座造型优美的房子,是“诗歌”;一座足以撼动传统建筑学审美的摩天大楼,比如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的作品,是“诗歌”;足球比赛里一个赏心悦目的进球,是“诗歌”……我们栖居在被诗歌环绕的现实中,身边诗意的实体与元素俯拾皆是。然而,一首诗中并不总是有诗意元素。或者说,通常最为缺乏的,正是诗意。因此,不妨将诺特利对诗的释义稍作改动:“诗歌随处可见,然而几乎无人能将它呈现在诗中。”

吉狄马加是一位抒情诗人。他在每首诗中都不断地提醒读者,一首诗是诗歌与诗意的空间,而非消息的传达者。因此,诗中包含的信息应始终是有旋律的,并需要词汇以旋律的方式获得聆听。当诗人们尚因不懂吟唱而限于叙述时,吉狄马加已开始歌咏,仿佛知道诗歌只能是这样:心旌摇曳时思想的乐音。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提到了诗的声学:“必须确认这个声音就是最确切的声音;而实际上,这一点已经得到了确认,尽管不知如何。”西班牙民谚如是说:“箭无虚发。”吉狄马加想呈现的音效在哪里,他的箭就射向哪里。我们可以将吉狄马加归入以听觉为创作核心的现代诗歌潮流,在听觉的疆域里,“诗意”通过表达方式、声音的“意见”以及一种为了使自己被理解而开口讲话的音乐,扮演了为诗歌启幕的角色。

吉狄马加在他的诗歌中,将新颖或传统的旋律元素变化交织,避免了某种固化的、既定的东西赋诗歌以特权,施诗歌以限制。语言的这些细微举动分散了细节,挑战传统的所谓透视顺序、元诗、元叙事,以及将词语置于有规律的重复结构中的语言游戏。时而加速,时而骤停,周而复始。在吉狄马加的诗中,发声是为了被听见。历史声如洪钟,存在是听觉上的实在。

从代表了语言原始敏感性的隐喻机器中,听觉冲击呼啸而出,通过句法,将古老、传统与现代、断裂融合,将节制与扩张联结,将起于猜想的思考经验与通过经验而认识的现实沟通,这种经验隶属于某种东西,即使是这种东西中最浅层的意义,都只能在历史与现实主观视角的启示下,以独特的、诗歌的方式被认识。而这种视角,会因为它的起源,即它的美学特性如何投射在文学表达中而变得极端。

吉狄马加的诗歌将寂静从失语的孤立中分离出来,并改变了中文诗歌的方向和节奏,这类诗歌从根本上来讲是主题性的,以自然为宗旨、为目的。虽然吉狄马加的许多诗作同样关注自然,但这是一个以句法语义学为导向的自然,因此,当事物给出了它的视觉基调后,便立刻点明一种似乎与口头性相对,但却始终将它拴在自己身边、好在听觉范围内将它引爆的正音法。而正是所写与所诵的冲突,使吉狄马加的诗充满了词语与断句的变换。这些诗句在凝视着并将所见之物变成一项发现的同时,从表达出发,创造出自己的现实:

两只雪白的鸽子,

如同一对情侣般的天使,

一次又一次消失在时间的深处。

《圣地和乐土》

在吉狄马加的诗歌中,有一种与“发现”相似的东西,这种发现胜过一切作品的开端,使一种根植于古老传统中的全新创作成为可能。诗歌的圆满成就于被旋律决定的那一刻,任由词汇去叙说,在适合独白之处独白——一个尚无语言涉足的地方。当词语在聆听中达到了目的,它们便存在。词语说话,动物也说。诗人将自己的主观如数奉上。无论是短诗或长诗,语言扩展着从独特视角去感知的可能性,使得某种目光有可能进入创作活动,保护这种目光的,是不依赖探测仪的、在最初的蓝图里并没有被考虑过的发现。

读者能感受到一种非凡的、极致的想象力近在咫尺,它的声音从常被忽略的不安与摸索中被硬生生地拔出,在响起的那一刻便成为一种确认,读者可以与这些诗歌建立联系,通过它赋予理解以更大的重要性。在1970年4月6日写给伊莲娜·希姆梅利(Ilana Shmueli)的信中,保罗·策兰(Paul Celan)写道:“当我阅读我的诗歌,它们给予我短暂的生存可能,永存可能。”在吉狄马加的诗中,语言有了成为最即时模版的可能性,同时通报一种并不苛刻的措词的消息,这种措词与语言的本质对话,却不指明。唯其如此,它才得以表达。这样,诗歌担起了它基本的、毫不简单的使命:建造一种需要,通过它的内在密码与加密效能使这种需要得以存在。不对称、频繁、犹豫都在这种效能中交汇,但同样掺杂其中的,还有对于一种声音的需求,这种声音便是为了在被听到的同时听到自己而吟唱旋律。

这些诗歌的语言属于现在,它熟悉与可言说性相联系的感官,而这种可言说性是在思维准备好思考目光的一举一动时,从思维中生发的。诗歌闯入了一个舞台,台上正被夹在实证与抽象间的视觉以间歇但连贯的方式粉墨登场,这种与理性冲突的行为先是佯装,再是遮掩。而目光,由于总是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变成了“表演者”,在观看周遭的同时观看自己,它希望自己是被如此看待的(当它被看见的时候):它的愿望如同向心力般装饰了它的影响可及之地,而它在愿望的透明镜子里自我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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