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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娇的梦想

2018-09-20李金桃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4期
关键词:柴垛柴禾火柴盒

短篇小说

一个山区的孩子,在现实里的变化,只要看看他的梦想就一清二楚了。铁路,尤其是高速铁路打开和拓展了山区人的梦想天地,娇娇对于火柴盒搜集的痴迷,再一次印证了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而围绕着火柴盒的搜集,我们看到了一颗美好而纯真的心灵是何等可贵啊!回过头来我们再想想,对于山乡孩子的这种梦想,山岳可知她们心中事?我们知道了,又应该做点什么呢?作家的本意也许就在这里。

娇娇喜欢收集火柴盒。这个和那个,那个和这个,一样长,一样方,一样大。“泊头”火柴,河北省泊头火柴厂生产,刘旺家小卖部只卖这种,村里人只用这种。火柴盒正面印着“泊头”二字,背面印着一只举火矩的手,手小,火炬大,娇娇几乎没在意过那只手,就像不在意包点心的牛皮纸一样。至于火柴头是红色、蓝色还是绿色的,娇娇也不关心,她只关心火柴盒剩几根火柴了。去别人家玩,她四下寻找人家的火柴,再查看盒里剩多少火柴。谁家火柴快用完了,做饭的时候,她就去谁家串门。

村里人都不知道娇娇的梦想。她们只感觉一段时间,娇娇来串门的时候多,一段时间又几乎不见她的影子。当她们把最后一根火柴用了,要把火柴盒扔进熊熊灶火时,总能听到背后娇娇的惊呼:“嫂,给我盒子,不要烧了。”女人也不当事儿,又不是自家鸡下的蛋,兔下的崽儿,一个破纸盒子,小孩子想玩就拿去。

娇娇收集火柴盒是大娇子发现的。大娇子是娇娇的妈,说话声音细小,鼻音又重,听她说话,得用十二分小心。那天,大娇子生火时发现火柴盒不见了,火柴盒就放在风箱上的小抽屉里。一盒火柴,剩不多了,丢就丢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定早晨生火时,不小心掉柴里烧了。这样想着,大娇子就起身开了柜子,从柜底拿出一盒新的。第二天,火柴盒又不见了,火柴棒却被整整齐齐码在小抽屉里,没有火柴盒,光有火柴头也打不着火。大娇子找了半天火柴盒,没找着,只好再起身拿一盒新的;可是,连着三天,火柴盒都丢了,只剩下整整齐齐的火柴棒。大娇子长了心眼,把火柴盒扣在锅台上的铝盆下,这下,她发现了。在外面玩耍的娇娇,时不时回来在锅台上翻腾。大娇子把娇娇叫过来,问她拿火柴盒干什么。娇娇的回答令她大吃一惊,娇娇竟然说要做火车。

火柴盒做火车,大娇子第一次听说。

坝上没有火车。坝上怎么能有火车呢?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劲风,就是一望无际贫瘠的土地。通了火车运什么?运西北风?人呢,也是稀稀拉拉的,一天一趟开往市区的汽车都坐不满,还用通火车?

人们都这么说,大娇子就这么听。

大娇子说:“你知道火车长什么样?你没见过火车能做出火车来?”

娇娇说“你还没见过龙呢,你不也剪出龍了吗?”娇娇指的是窗花。

大娇子说“我是有样子的,有样子就能剪出来。”

娇娇问:“样子是哪儿来的?”

大娇子说:“别人画的呗。”

娇娇就以胜利者的口吻说:“这不就得了,你不是说世界上没有龙吗?没有的东西人家都能画出来,书上有火车,咋能做不出来?”

大娇子就乐,乐一个6岁女娃的抱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呢。

由着她吧,不就是几个火柴盒子?孩子玩兴起,压是压不住的。她知道娇娇,兴趣来了,有股子劲呢,不到南墙不回头的劲儿。娇娇攒过糖纸。说糖纸漂亮,要用糖纸糊房顶。她攒了一天又一天,攒了一月又一月。见谁兜里有糖块,就追着人家,时不时提醒人家赶紧吃糖。村里人都以为她嘴馋,就惦记别人兜里的糖,后来才知道,她是想要人家的糖纸。那段时间,躺在炕上,眼睛盯着房顶,娇娇就给她讲自己的梦想。她说:“娘啊,你等着吧,等我攒够了糖纸,我就把房顶的报纸都贴上糖纸,红边的呢,就和黄边的贴一块,蓝边的呢,就跟绿边的贴一起。黑边的糖纸少,就贴在不起眼的地方。娘,你想想,到时候,串门的人一进咱家,一抬头,金灿灿的,像县旅馆里蒙古包上面的画,多富贵呢。”娇娇长这么大最远就去过县城,从县城回来,她到处跟人说县城蒙古包漂亮。娇娇继续憧憬着:“娘啊,到时候,我不小气,让大柱来,二柱来,也让霞霞姐来,来了,不走了,就住咱家,别像县旅馆,不走还要钱!”说到这儿,娇娇还很气愤,为县旅馆继续收钱的事气愤。大娇子听了只想笑。娇娇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儿,她又笑着说:“还有骁骁哥哥,说不准,来了,住好了,他还不想走了呢,舅舅接也接不走。”说到这儿时,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蛋呢,也像苹果似的红。大娇子逗娇娇:“你这么小的人,能够得着房顶吗?”娇娇看看房顶,再看看大娇子,说:“是事吗?这么高的房顶,你不就把报纸糊上去了?”大娇子说:“我不是大人吗?”娇娇说:“我也能长成大人啊。你长不成小孩了,我还长不成大人?”

糖纸攒了一段时间,又攒火柴盒了。攒就攒吧,几个空火柴盒,又失不了火。大娇子真是大意,太大意了。她根本没想到,6岁的娇娇真能把火放在自家院儿里。

娇娇数了。36个火柴盒,离100个还差64个呢。等攒够100个火柴盒,骁骁就能给她演示一列火车钻山洞了。骁骁是大舅的儿子,比娇娇大2岁。暑假来她家走亲戚,跟娇娇描述了他家门口的火车。他家在延庆,离北京很近。那里通火车,通汽车,翻过山,据说还能望见停着的飞机呢。火车就从他家门口过一下,他就说成了他家的。啧啧,听那口气,火车是他家的,汽车是他家的,连飞机场也是他家的。话题是由两人斗嘴引起的。那晚,两人坐在院里纳凉,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本来挺好。明月当空,像发光的大盘子,星星呢,满天都是,闪着,亮着,像原野上数不尽的野花。院里白煞煞地亮,比屋里15W的灯泡都亮。骁骁说:“呀,怪不得你们这儿没有路灯呢,这里的月亮贼亮贼亮的,比路灯还亮。”他这么一说,娇娇心里舒服极了。刚来那几天,他一直抱怨村里黑。

过了一阵儿,青蛙的叫声出来了,先是东边呱呱几声,没一会儿,西边也呱呱开了,紧接着,整个村子就被青蛙的叫声围起来了。然后呢,虫鸟叫声也出来了,百灵鸟,画眉,蚂蚱,蝈蝈,就像在月亮地里开会似的,他一言你一语,叫着,嚷着,谁也不肯停下来。骁骁又说:“你们这儿真好,有这么多好听的声音。”

前几天,看不到北京卫视的动画片,骁骁还嚷着要回家呢,这会儿,他让虫鸟的叫声吸引住了,娇娇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娇娇说:“哥哥,你别嚷着回家了。这儿多好呢,看看月亮,看看星星,听听鸟叫,多好!你家啥也没有,就有个动画片,过几天,我们县里的台也会放的。你们有的我们也会有,你们没有的再过几年也不会有。这样的月亮、星星,这样的鸟叫声,你们会有?不会有,过一万年,一万万年也不会有。你还想家干啥呢?想舅舅吧,舅舅又忙着开会上班,你不是说没工夫理你吗?想舅妈,舅妈除了逼着你学奥数,弹钢琴,又不会领你去河里摸鱼,麦垛上打滚儿。等我们家有了那个动画片,你真没的想了。”说着,娇娇还小大人似的摸了摸骁骁的头,长叹一声说:“唉,你们那儿要啥没啥,你也挺可怜的。”

没想到,骁骁竟然不高兴了。他头一甩,挣脱掉娇娇的手,说:“你才可怜呢,你见过火车吗?”娇娇说:“见过啊,电视上,书上,都是。”骁骁说:“你亲眼见过吗?我亲眼见过这里的月亮、星星,才知道两个地方的不一样,跟书上的也不一样。你没亲眼见过我们的火车,咋能说跟书上的一样呢?才不一样呢。行,就算你在书上见过火车,你见过100多节火车钻山洞吗?没见过吧?因为书上画不下。”说到这儿,他吸了下鼻子,像老师似的又哼了一声,继续说:“你知道那火车有多长吗?我想想,对了,有咱们这儿到南营子那么长。今天去南营子你姑家,咱们走了一天,对不对,火车就这么长,眨眼,轰隆隆、轰隆隆就开过去了,你眨眨眼,对,就这么个时间,那么长的火车就从你眼皮底下没了影儿。”

娇娇说:“你胡编呢,那么长的火车,能像鸟似的飞了?”

驍骁说:“不是飞了,是钻山洞了。我们学校上次组织爬山,上了山顶,就见那火车开过来了,那么长,那么长,桥有多长,它就有多长,从桥上钻进山洞,头出来了,尾巴还在桥上,等尾巴出来了,头早到了官厅水库旁边了。”

娇娇又说:“你就胡编呢,一个车咋能又占山又占水呢。”

骁骁说:“咋不能呢,要不就说它长呢。”

娇娇说:“长也不能又占山又占水,它是过了山才过桥,要么就是过了桥再过山。从我们这儿过的大卡车够大吧,也没我们房大,还能比山大?比水长?”

骁骁说:“跟你说也说不清。你没见过的东西,咋能说清楚呢!我们的火车多了去了,稀罕也不稀罕。你没见过世面,跟你说不清。”说这些时,骁骁像一位大将军,牛得不得了。

说她没见过世面,娇娇一下委屈了。她眼里噙着泪,像天上的星星似的,一闪一闪的。她使劲憋着,不让泪掉下来。骁骁见她想哭,就用手摸着她的头,安慰道:“这样吧,你攒够100个火柴盒,等下次来,我拿火柴盒给你做火车,用纸盒子做山洞,小碟子做湖,筷子做桥,我给你演示演示火车一半在山洞里,另一半在桥上。我们学校手工活做过火车,我能做,还能做好。到时候,我给你演示了,你就长见识了。”

娇娇数过了,也让大娇子算过了,1盒火柴大概有50根火柴棒。一家一天三顿饭,用三根,划不着呢,多用两根。有的人家用打火机,可有的人抽烟爱用火柴,就按一家4根算,一盒用10天左右。坝上村有36户人家,除了外出打工的,有12户常住。算下来,一盒不落收集,100个火柴盒,得攒三个月。三个月后快到寒假了,到时候,骁骁也来了。娇娇想好了,等火车、山洞、大桥、湖做出来了,她就摆在柜顶,跟娘心爱的梳头匣子,爹喜欢的漂亮酒瓶摆一块,谁来了谁看,她要像电视里的讲解员一样,拿根棍子,指着火车,给他们讲火车钻山洞,过大桥,到时候,啧啧,她就成了村里的小明星了。

娇娇着了魔似的攒火柴盒。那段时间,村里人都夸娇娇懂事。到了做饭时间,娇娇来家串门不说,还捎带着抓进一把引火柴。女人往灶坑一坐,柴刚填进灶里,娇娇又把火柴递上来了。“嫂儿,多用两根吧,柴湿,一根点不着。”女人就笑,笑娇娇小大人样儿,也笑娇娇懂得多,将来是持家的好手。摸摸柴,确实湿,就把火柴盒里两根火柴都划了。娇娇呢,还懂事地接过空火柴盒,说要替女人扔了。东家这样,西家也这样,在适当时候,总能出现同一幕。谁也不当个事儿,谁能当事呢?一个村的孩子,就像左邻右舍的鸡狗,不到合眼的时候都是到处乱蹿的。孩子们,这家的,那家的,吃吃喝喝的事,也不分是谁家的,赶上了,想吃了就吃,想喝就喝,玩累了,倒在哪条炕上都能睡。玩疯了,即使喊回去吃饭,端着碗也要跳墙过来玩,这孩子在那家夹口菜,那孩子在这家添口饭都是常有的事,谁还在意娇娇和空火柴盒子呢。

娇娇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即使看到谁家的火柴只剩两根了,她也不会把火柴盒拿走,她只操心用的时间。不到做饭时间,她就催促男人们抽烟。“叔叔,累了吧,抽会儿烟吧。”她把火柴拿到正在铡草的蕾蕾爹面前说。蕾蕾爹摸着娇娇的头夸奖半天,又扭头骂一顿疯玩的蕾蕾,骂她不懂事,也不学着懂事。娇娇呢,拿了空火柴盒早跑回家了。霞霞奶奶爱抽烟,她常举个大烟杆子,眯着眼抽。烟叶是自家种的,晒了,揉碎了,与大烟杆子一起装在黑布袋子里,黑布袋子别在腰上,像杆枪,走到哪儿带到哪儿。那天,霞霞奶奶上房顶晾菜,就把黑布袋子扔在了院里。正馋烟,就见一颗小脑袋到了房后檐。敢情是娇娇攀着后墙要上房顶,她左手拿着黑布袋子,右手抓着火柴,正站在后墙上往房顶上爬。她头一顶,身子往上一蹿,双脚就跳离了后墙,像一棵挂在后房檐头上随风摆动的草。“小姑奶奶,你这是不要命了?”霞霞奶奶边喊边往过走,娇娇呢,没事人似的,仰着头,睁着黑漆漆的眼睛,举着黑布袋子说,“奶奶,抽会儿烟吧。”说着,就把右手的火柴也递了上来。霞霞奶奶问火柴哪来的,娇娇说是霞霞姐从家里取出来的。霞霞奶奶就一顿夸,夸霞霞孝顺,派娇娇把烟和火送到房顶,又骂霞霞不懂事,让一个比她小的孩子上房顶。夸了骂了,就把空火柴盒递到了娇娇手里。其实,是娇娇缠着霞霞玩点火,火柴盒里剩下两根火柴时,霞霞呢,死活不玩了,没办法,她这才偷着送上来了。霞霞奶奶夸霞霞,娇娇也不解释,早一溜烟儿拿着火柴盒跑回家了。

除了大娇子,谁都不知道娇娇的理想。大娇子呢,别看说话细声细气,性格却是马大哈。外屋灯泡闪了,天一黑想起来了,天一亮,早把晚上的事忘光了。摸黑半个月,就是想不起去买个新灯泡安上。况且,只要一睁眼,就忙,需要她操心的事太多了,哪只鸡要下蛋,哪只羊要喂料,哪块地要锄草,哪条梁上去放羊,那捆柴要晾晒,哪缸酸菜要搅拌,哪件棉衣要拆洗,等等等等,娇娇爹出外打工,家里鸡毛蒜皮的事太多了。这样的人,这么忙,咋能把娇娇攒火柴盒的事当个事呢?即使娇娇拆了一盒又一盒,即使风箱上的小抽屉里摆满了火柴棒,大娇子也不当个事,她只跟娇娇要回一个空火柴盒,把侧面的两片磷片撕下来,跟火柴棒放在一起备用。

柜里所有的火柴盒都让娇娇偷偷腾空了,风箱上的小抽屉摆不下,她就拿到院里,放在柴垛南面的小纸盒里,大娇子用一点,她就从纸盒里拿一点码进去。都一个月了,大娇子都没发现小抽屉里的火柴始终是满的。

大娇子是从柴垛北面抱柴的,柴垛南,是晒柴的地方,柴干透了,她收起来随手就靠在柴垛上了,南面朝阳,收起的柴禾需要继续晒。这给娇娇找了不少麻烦。大娇子收拾一次晾晒的柴禾,娇娇就得扒开新柴禾找一次纸盒子。大娇子放柴禾,总是看不着靠在柴垛旁的纸盒子。

大娇子多粗心啊。

麦子熟了,割了;莜麦熟了,也割了;胡麻熟了,又割了。地里的山药也熟了,人们都趴在地里挖山药。最后,地里只剩下一片片待拔的秋白菜了。天马上就要凉了,天一凉,再冷一段时间,骁骁就放假了。骁骁快来了,可娇娇的火柴盒还差36盒呢。一盒盒地从别人家等火柴盒太慢了。

娇娇想让娘再买一包火柴,一包火柴是10盒,再有10盒,娇娇就差26盒了。要是把火柴棒都藏起来,娘就得再买,娘没时间去小卖部,一买就是一包,再藏起来,娘还得买。只要买三次,火柴盒就够了。娇娇这样想了,就这样干。她把小抽屉里的火柴棒取出来,悄悄藏在柴垛后的纸盒子里。

秋天了,家里凉,太阳地儿却很暖和。在柴垛后面摆火柴棒时,娇娇后背都出汗了。她背靠着柴垛,坐在地上,很认真地一根一根摆。太阳照在脸上,身上,腿上,像被小猫舔似的,软软的,柔柔的,暖暖的,柴垛也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像娘暖热的被窝。小纸盒放满了火柴棒,她把小纸盒放在了柴垛边上。起身时,想起娘该收拾晒的柴禾了,就蹲下,把它挪到了一边,还把一把干柴盖了上去。放不下的那几根,她打算放回小抽屉里,抽屉里一根没有,娘会发现,只要够当下用,娘就不会在意。娇娇虽小,可她对大娇子的性格摸得透着呢。

大娇子从地里挖山药回来时,娇娇也从邻居家玩回来了。大娇子扛着一袋子山药,呼哧带喘地问娇娇:“饿了吧,宝贝儿,娘今儿回得晚,想一口气把山药都起了,你爹不在,也够娘忙的,村里就剩咱家山药没回家了。”说着,把袋子放在地上,手扶着腰看娇娇,娇娇脸红红的,犯了错误似的,眼神躲闪着。大娇子根本没发现娇娇的神态,她看了眼娇娇就忙着做饭了。她先洗手,又和面,面搅拌起来,打仗似的,又急跑到院里,抱着一捆柴进来,然后,一屁股坐在烧火板凳上,左手把引火柴放进灶坑,右手拉开风箱上的小抽屉,摸索着取出带磷片的纸片和两根火柴,嚓一下划着火,把磷片递到娇娇手里说:“帮娘放在抽屉里。”

大娇子正烧火,就听娇娇说:“娘,娘,没火柴了,你看,你看。”说着,非要把大娇子拉起来看小抽屉。大娇子说“没就没了,看啥看?看就看多了?”娇娇又喊:“就剩一根了,晚上做饭咋办?”大娇子正一下一下拉风箱。见娇娇心急的样子,一下笑了,说:“饿坏了吧?这顿还没做好呢,你又怕下顿吃不上了。没事的,咱家多着呢,晚上娘再从柜里取盒新的。”娇娇拉着娘的手,说:“娘,娘,你这就取去,看看有没有了?”大娇子的手被娇娇拉着就不能再拉风箱,干脆站起身来,边向柜子走边说:“噢,娘忘了,你要火柴盒,看来你肚子不饿,火柴盒比吃饭都重要。”

柜子里肯定没有火柴了。所有火柴都让娇娇踩着小板凳取出来了,火柴棒也早拿出去藏起来了。看着娘往柜里看,娇娇的心咚咚咚地跳,要跳出嗓子眼似的。娘往柜里看一眼,不相信似的又探进身子看,娇娇的心跳得更快了,好像跳进了嘴里,压住了舌头,她的舌头都硬了,想说话说不出来,想喊又喊不出来,就那么痴呆呆地抿着嘴呆站着。

大娇子立起身,说了一句:“没了?”然后,就急急地向灶坑走,急急地坐下烧火,烧了两下,又急急地站起身揉面。娇娇跟在大娇子身后,寸步不离。大娇子回过身,见娇娇跟着自己揉面的身子左摇右摆,就把她拉在身边,用胳膊肘示意似的抱了抱,她以為娇娇想让她抱一抱呢。看娘没生气,也没追问柜子里的火柴,娇娇胆子大了点,她试探地问:“娘,不买火柴?”大娇子说:“我闺女饿了,饿成纸片了,顾不得火柴了,得先给我闺女吃饭。”娇娇看娘一点儿生气的样儿也没有,胆子更大了,说:“娘,我去帮你买火柴吧,你看,你看,就剩一根了。”说着,她又跑到风箱边,拉开小抽屉让大娇子看。大娇子问:“你不饿?能跑动?”娇娇像上战场的勇士,气宇轩昂地说:“不饿,不饿,我还能跑到霞霞家呢。”霞霞家离她家最远,比小卖部远好多呢。娘笑了,边揉面边说:“你是急着要火柴盒呢,还是急着想去买点好吃的?”娇娇回答不上来,感觉诡计要被娘识破了,就胆怯地看着娘。娘掏出5块钱说:“去吧,去吧,买一包火柴2块5,剩下的钱,想吃啥就买点,我闺女饿了,也馋了。”

娇娇飞奔着去了小卖部。不一会儿,她抱着两包火柴回来了。抱着两包火柴,像抱着好看的布娃娃似的,眉开眼笑的。走在路上,她把一包火柴的蓝色包装纸抠了个洞,她先看到的是火柴盒,再往大抠抠,洞里露出半个火柴盒,再往大抠抠洞,她取出了一盒火柴。看到火柴盒,她更兴奋了,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娇娇蹑手蹑脚进了院,悄悄来到房子西边的柴垛旁。她坐在晾晒的柴禾上,打算把火柴包都拆开,把火柴盒留下,火柴棒都取出来,连同纸盒子里的火柴都给娘送去。她想好了,再牺牲一个火柴盒,像娘似的,把两边的磷片撕下来,跟火柴棒一起送给娘。真是激动,太激动了。手都不听使唤了,本来要把掏出的火柴棒装衣兜里,手一抖,都掉地上了。真是乱极了,乱得不能再乱了,只取出五盒火柴棒,地下就铺满了火柴,火柴钻进柴禾里,绿绿的火柴头露出来,柴堆里像藏着好多只狼似的,狼眼睛滚圆,从柴禾缝隙里望出来,要吃掉娇娇似的。娇娇想起娘讲的,狼饿了,眼睛就会发绿光。不过,她不怕,她要一根根从柴禾里把它抠出来,再把它们变回火柴棒。她饿了,肚里咕噜噜乱叫,可她的眼睛是温和的,还挂着满满的喜气。太忙了,也太急了。她先把五个空火柴盒放进了牛圈。家里好几年不养牛了,牛圈成了娇娇的收藏室,她把攒起来的火柴盒整整齐齐放在牛食槽里,火柴盒像砖头,方方正正的,快把牛食槽填满了。如果把这两包火柴盒都放进去,牛食槽真就满了。想着满满一槽火柴盒,娇娇更激动了,干劲儿更足了。出来,她继续往出取火柴棒。坏了,因为激动,掏火柴棒时,她的小手把火柴盒撑破了。干脆,就把这盒的磷片撕下来吧。撕磷片时,竟然撕下半块。“唉,真笨。”娇娇骂着自己。这半块能不能擦着火?这样想着,娇娇打算试试。她刺啦一下划着了火柴……

这时候,墙头那边二柱娘喊:“娇娇娘,娇娇娘,把这碗饺子端过去给娇娇吃。”大娇子出来,走到墙边,说:“我正烙饼呢,快烙好了,你又送来饺子,等一下,我给二柱拿块饼去。”二柱娘说:“你家娇娇,留她吃饺子,死活不在,真懂事呢,不像二柱,见了好吃的,别说留,撵也撵不走。”两个女人哈哈哈笑着。大娇子端着碗往家走,就听身后二柱娘惊叫:“妈呀,妈呀,火,火,你家西边,快看,快看,烟,火,好像柴着了。”

大娇子一惊,失手把碗掉在了地上,饺子滚了一地。她踩着饺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柴垛边,就见娇娇两只手端着,傻了似的站在那儿。地下,一堆火柴争先恐后地着着,这根把那根点着了,那根又把这根点着了,噼里啪啦,呲呲啦啦,一阵爆破声。那边呢,一堆晾晒的柴禾早着起来了。大娇子像黄继光似的,一下扑上去,弯了腰,把娇娇搂在怀里,好像旁边是炸弹,随时可能把娇娇炸飞。

二柱娘过来了,二柱爹过来了。一个拿锨,一个拿扫帚,把正在晾晒的、让娇娇点着的柴禾往远扫,柴禾本来干了,聚到一堆,着得更快了。好在风向对,朝南刮的风并没把火星吹到柴垛上。扫的扫,铲的铲,眨眼工夫,着火的柴禾就被两口子扫远了。晾晒的柴禾像春天点着的枯草坡,由近到远一直烧着。回头看大娇子,还挡炸弹似的用身子挡着娇娇。二柱娘边用土灭点着的扫帚,边哈哈大笑地喊大娇子:“娇娇娘,你不急着灭火,搂着娇娇干啥呢?你粗心吓人,细心起来更吓人。火不赶紧推离柴垛,你搂着孩子能躲过?”这边笑着,那边大娇子才哭出了声:“要把我闺女烧坏了,我也不活了。”

娇娇失手掉下的火星引发了一场小火,虽然虚惊一场,但全村都知道娇娇攒火柴盒造火车的事了。

这下,全村人见了娇娇有了话。这个喊:“娇娇,过我家来取火柴盒吧。”那个叫:“娇娇,给嫂嫂去买一包火柴。火柴棒归我,火柴盒归你。”这个逗:“娇娇,你造出火车让嫂坐吗?”那个喊:“娇娇,你那火车是拉人还是拉货?”还有人喊:“娇娇,用你的火车把你爹拉回来,省得你娘想。”人们就大笑,笑过一阵,就聊起了火车。

一些人说,通了火车就富了。另一些人说,富了才能通火车。就像争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似的,总是争不出个结果。在大人们争论的过程中,娇娇听出一个道理,只要东西足够多,多到一辆辆马车运不走,一辆辆汽车也运不走,那就要修火车了。

天冷了,下雪了。雪花片片落在院子里,屋顶上,草原上,世界完全白了。娇娇把100个火柴盒移到了屋里,天冷出不去,她就圍着火炉一遍遍地数火柴盒。她对照着书,琢磨用这些火柴盒造出长长的火车,琢磨来琢磨去,就是琢磨不出这些方方正正的火柴盒咋能做成火车,就盼骁骁哥赶紧放假,赶紧来教她造火车。大舅来电话了,说骁骁寒假来不了了,学奥数,学钢琴,练字,一假期排得满满的,没时间来玩了。娇娇听说后,大哭了两天。大娇子说:“你哭他也来不了了,哭的时间,你还不如想想别的事呢,想不出咋用火柴盒造火车,你就想明年上学的事儿,想不出上学的事儿,就想想吃的穿的玩的,这总能想出来吧。”娇娇问:“我能想咱们这里通火车的事吗?”大娇子说:“能啊,只要你心诚,就会想什么来什么。想通火车,就得先想火车通了运啥,有啥需要火车运的。”

这以后,娇娇又迷上了遐想,她托着下巴,盯着玻璃上的冰凌花,一想一天,她想呀想,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什么东西会多得用火车拉,她让大娇子帮忙想,大娇子说:“祖辈们想了多少年了都没想出来,我一个女人家咋能想出这么大的事呢?”娇娇不服,说:“骁骁哥那儿的祖辈们没想出来,这会儿不也想出来了?不也通了火车?”大娇子说:“我这会儿想的就是多养羊,卖了好让你上学,上了学就没这么多怪问题了。”娇娇又不服,说:“不就是让你想想咱们这儿啥东西多,多得得用火车拉,咋就成怪问题了?”大娇子说:“啥东西多?羊多。坝上草原羊最多,你看看,坡上,梁上,只要不是禁牧的地方,到处都是羊。你看着多,一趟火车就能把一草原的羊拉走,火车道修好了,一年不能只跑一趟吧。依我说呢,你别指望这里通火车了,你就想着上了学好好学习,等着坐火车离开这里吧。”娇娇说:“骁骁哥不离开家就行,我为啥就要离开家?”大娇子说:“骁骁哥住的地方富,不用离开家的。”娇娇又反驳:“他住的地方能富,我住的地方就不能富?我才不信呢,只要想让它富它就能富起来,就像鸡下蛋,羊下羔,你不是说多下辛苦就有了?咱们多下辛苦,咋能富不起来?”话题又到了咋发家致富上,大娇子忙,没工夫跟娇娇闲谈,就嘱咐她赶紧给羊添料去,羊吃了料,身子就好,身子好了,就能多下羊羔,尤其是母羊,母下母,三年伍。

大娇子没想到,从此以后,娇娇又迷上了给羊添料,她给自家羊添料不说,还跑到左邻右舍家帮忙添料。她给羊添料不说,还跟母羊聊天,她让母羊多多吃料,早早下母羔,像雪花似的,下得铺天盖地,马车运不走,汽车运不走,只有火车才能运走。每次跟羊说话时,她的眼睛就亮亮的,脸蛋呢,也像苹果似的红。

作者简介:李金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从事文学创作二十余年,发表作品100多万字,组诗多次被《诗刊》《飞天》《鸭绿江》等刊用,部分诗歌作品被中央电视三台制作成MTV播出。部分小说、诗歌被选入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嫁日》,现供职于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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