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树春

重力

雨带来了湿冷，湿冷带来了额外的温暖

——不仅仅是毛衣和床；言语的关切

被筛选过的依稀可忆的爱

在远离家的安静的夜晚，耳朵替代了眼睛

想象替代了耳朵。在冰冷的硬币的

另一面，寒雨击打着香樟树摇摇欲坠的枯叶

而新叶几乎透明，像玩具刚被加工出来

像一个永不被察觉的欺骗：被说出的希望

你的舌头正在被重新锻造，明亮、热烈

岩浆般涌出对未来的赞歌

再给疲惫的大脑上紧无尽幻想力的发条

（来，给你一张生活的彩票）

你真的感觉快乐吗？像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

半瘫在沙发上，房间的灯没有打开

我的脚边躺着一只蓝色的气球——

刚刚被我满是酒气的嘴吹满了，我踢它

我用无力的双手托举它，往上投掷它

我安慰它，责令它——

“为什么不飞往天空？！”

它的真实，如同飞鸟不愿被笼子囚住的真实

让我的夢，我的谎言带你去飞

像一只被丢弃的塑料袋，不被树枝所阻拦

飞啊，飞

哦，孤独的蓝色星球（我几乎看到自身）——

不远离你，无法察觉到你的广袤；不远离你

也无法察觉到你的渺小

露水

更多的时候，它们游离，不为人知

在夜晚，在月亮被云遮住的时候

为冷驱逐，依附在真实的事物上

聚集、滚动、等待。靠着自身的重力，向下

那些石头、木桩，以及檀树的青涩叶子，被——打湿

又被——还原。我是否该感到羞愧？

一颗迟暮的心呵，爱这短暂

也爱这永恒

父与子

然而没有雨，风吹在脸上

所有的争吵都不见了，我们就这样并排坐着

一样高，也一样矮

鸟鸣一声接着一声，麦子渐渐高过我们

这么多年了，坏脾气的父亲啊

原谅这些绿，原谅远处的桃花

旁若无人地落下来

沼泽

我的父亲曾带我来到这

并指给我看——

“要避开它”。黑色的沼泽

我遵从，却从未表现出应有的惊恐

有时候，我会看到

白鹭单脚站立在上面休憩

几朵白色的花，于风中战栗

寒鸦在上面无声地觅食。深冬

沼泽的四周，树枝高高在上

乌黑，干枯又空洞

“它到底有多深？”

“你需要多深，就有多深”父亲说

你能想象一团会移动的沼泽吗？

我现在就置身其中

它找到我，从我洁净的双脚开始

我的爱人，有时也会来

——也许来过，我不确定

我希望她来吗？我不确定

我们总是从跺去双脚的泥沼开始

做饭，收拾餐具，看电视，洗澡

喂养孩子——哦，真是对不起

我忘记了，我们还没有孩子

“沼泽也不是那么可怕

只不过不能跳舞而已”

我们麻木，百无聊赖

快乐也有，如同一粒盐；

春天也有，你看那些硕大的花朵

从卷曲的花瓣中，蜜蜂嗡嗡地飞出来

——哦，可逃脱的牢笼

我没有艳羡的权利

我从不分辨命运和陷阱

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你无法

摆脱自己的影子，除非你只在黑暗中

在餐桌上，我们吃沙丁鱼罐头

无需感谢遥远的大海

并且相信，死亡——

新的受难的开始，在自然法则之下

无题

从陌生人们的眼泪中，我学习到了这门手艺

无需练习，却精于此道——

让我先制造一个欢乐吧

送给电视机前的你们

然后再制造一个微笑，送给我所厌恶的人

把礼貌制造给素未谋面的人们

把圆润的鹅卵石，制造给湍急的河流

提前制造好了沉默，并悄悄送给我的爱人

再制造一个发亮的希望，送给睡梦中的我

哦，制造一枚小小的硬币，放到光秃秃的铁轨上

制造一个婴儿，然后把他的哭声送给你

——世俗的黎明

旅行挽歌

行李静静地躺在火车的置物架上

你们再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了——

通讯录、手机，还有正在热追的悬疑剧

现在，我可以好好地观察你

对面熟睡的旅人

疲惫，已经消减了你的热情和意图

像无数个车内的旅客一样。久违的陌生感

将我的心慢慢收敛、平复

随窗外的黑夜一同消失吧：热切的期望

失望之后落寞的眼神

无数个被截取、装订、展示的窘迫时刻

以及爱——沉重的负担，刚被十分钟前的我

放进了行李的相册中

微笑就留在家里吧；拥抱也留在家里

现在我能想象，窗外空旷的田野，风

秋后衰败的景象，仿佛全部移植于故乡

唯有人……哦——

涂抹掉车票的目的地，铁轨已经替我选择

任何它想要带我去的地方

我也曾在河边四处游荡

不再追忆，甚至人生中的那些欢愉时刻

还有什么能将我再次触动？即使一切

都偏离了生活的靶心。一切？哦……都随它去吧

我爱这无所求，它使眼前的河面显得愈加安详

流水带走了夕阳，波浪中细碎的，挣扎着的银两

而黑夜也曾带走过无数个失眠的我

“把欲望的满足当作幸福即是不幸的根源”？

欣然接受这命运吧，并为它所驱使

因失去一切而滋生的富足、坦然，就像现在的我——

这一刻，那些曾经会心的，无言的

毫无功利性的欢欣，像阳光一样准确地找到了我

給爱人

我看过你衣着光鲜的样子

也看过你蓬头垢面的样子

看过你神采奕奕的样子

也看过你丧气灰心的样子

看过你开怀大笑的样子

也看过你暗自垂泪的样子

你曾手挽着我的手

也曾突然转身离去

在夜晚，在首蓿园公交站

时间和生活让我们彼此熟知

性格、琐事、试探、争吵，欲言又止

还有爱

和妥协

像两块相互碰撞的石头，除了接触面

其余的部分还保留着棱角

我希望未来是一首可循环的曲子

当溪水流入平静的大海

当我们相互搀扶，看着朝阳般的落日

秋日

蝉声渐息，天空如褪

新鲜的皮肉上，白云堆积

风，带来了事物表面的讯息

而真相——

一种锐角上的恐惧感

必然降临

是什么使飞行的箭矢跌落？

是什么

使树冠的灰喜鹊

跳下来，贴着地面缓缓地飞？

谷穗肿胀、低垂、饱含悔恨

只有落日得以赦免

一面时差的镜子永远跟随着它

仿佛雨后的树叶

仿佛新生

垂柳

创门的树干多么硬朗

创门的枝条也是

向上——

然后在“秩序的顶点”

垂下来

轻风随意催动着它们

将水面逐一划开

（命运可曾引导你

赐予你一枚金色的鱼钩？）

即使是松针

最终也将被重力所捕获

被捕获的还有我

过往的每一个我

都在目送如今的我——

从柳枝的弯折处

缓缓滑落下来

雪

地上湿漉漉的，一些破碎的灯光

在水洼里摇晃，雪落在嘴唇上

教我沉默，只有鼻中呼出的热气

混杂在乱蓬蓬的雪中，它们散开

落下来，然后在地上消失

为什么不是这种境况？——

推开门，一股清冽的气息，给人惊喜

雪，事先完成了一切

随即看到母亲新扫的小路，以及

不知什么动物的细密脚印

炉火还没有燃尽，锅里冒着热气

太久远了，几乎是梦境

温暖已经准备好，永远是这样

但永远不属于今晚。独自一个人

走在雪中，并不使我感到沮丧

我能想象到一种必然：

冰冷的双手在房间里渐渐复苏

进门之前，我只需要跺跺脚，然后

拍落身上的那些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