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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枣究竟是多大的诗人

2018-09-18谭克修

诗歌月刊 2018年6期
关键词:海子天才梅花

谭克修

在北岛、柏桦、陈东东等重要诗人或批评家那里,张枣享有很好的口碑。这种口碑,要比国内任何一个诗歌奖都更难获得。但几个代表性的口语诗人谈到张枣时,明显持有不屑一顾的态度。这可能还不完全是源于风格上的歧视,因为与对张枣的评价相比,他们对另一些“知识分子”风格的诗人认可度还要更大一点。沈浩波在朋友圈用来将张枣比下去的诗人,也并不属于口语诗人阵营。张枣久居国外,与国内诗人少有江湖恩怨。应该说,的确是张枣的诗,而不是别的什么,使他在一边获得了一个大诗人才享有的拥戴,却在另一边承受一个三流诗人才可能遭遇的质疑。那么张枣究竟是一个多大的诗人?不只一个人发出过类似的疑问。这里我谈几点我的看法。

关于张枣的代表作《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镜中》

《镜中》是一首唯美的诗。在第三代诗人里,很多人已不太愿意把诗写得这么唯美了。此诗第三、四行开头连续两个“比如”,用的很危险,容易使诗落人俗套。好在“比如”后面的叙述不是催情的内容,只是“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登上一株松木梯子”等庸常事件,美丽但危险的动作,好像要让诗歌滑人对后悔事件的具体描述中。第六行“不如看她骑马归来”,又转换了频道,但仍可归人爱情诗的日常场景。第八行的“皇帝”突然出现时,才给阅读带来了挑战。第一行缺席的主语,本没有随着诗行的推进而给出答案,“皇帝”突然跳出来,彻底把读者自动代人的主语悬置起来。前面几行诗精心营造的,差不多已被个人爱情封闭的诗意空间,突然找到了新的出口,急速往外扩展。纵观全诗,无人知晓此诗是写真实的个人事件,还是诗人观察一副后宫画的想象所得。镜子意象,又给这些亦真亦幻的事物,增加了景深。回头再看,首尾呼应的诗句,也如被镜面对称。顺便说一句,张枣其实不喜欢现代质感太强的词,唯独镜子这个词,在他后期作品里反复出现。

回头看诗作的起始句,“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这样的句子,出自一个22岁年轻人之口,明显有违和感。第六行的“骑马歸来”场景,也很难出现在80年代的真实城市生活中。所以,这首诗源自于个人经验的概率并不高,它更可能是一首由写作行为本身推进的诗,诗的成功靠张枣出色的语感和控制力。第四行的“梯子”用“松木”来具体界定,与其说是出于客观性的需要,不如说是出于语言质感的需要。结束语“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这种古意和唯美,更适合出现在MTV的特效画面里。“南山”也是一个用旧了的词,陶渊明在一千六百年前的东篱下采菊时见过,现代人在祝寿时还在用,只能说它符合大众审美期待。从诗的总体效果来说,诗人故意让抒情主体处于悬置状态,让诗具有了绵延不绝的解读空间。但诗意的不确定性,并不等于诗有多么复杂。对这首诗做出多么精彩而复杂的解读,也不能说它真是一首多么复杂和深刻的诗。去掉“皇帝”一词,诗立马变透明了,会更符合当代诗的整体语境,也不太会影响此诗的流行。但保留这个词,对部分专业的阅读者来说,就会带来一定程度上的挑战,带来意外。所以张枣遵循了知音般的诗友柏桦的意见,最后没有删去这个词。应该说,这首诗与张枣中后期那些成熟的作品相比,在诗歌思想上还算不上一个重量级的,在技术上也相对简单。它带给我的阅读快感是有限的。

《镜中》之所以被广为传诵,很大程度上与其开头和结尾句有关,“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古典意境的现代书写,是众多经过古典诗歌熏陶的群众最想消费的。能被广为传诵的诗,对古诗来说,很大程度上是好诗。而对新诗来说却未必。流传最广的新诗,尤其是那些耳熟能详的句子,如“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徐志摩),“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顾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按诗的标准来看,真谈不上是多好的诗。它们起到的主要作用,是把诗往煽情的方向引导,这差不多可以说是副作用了。直接煽情,是当代诗写作最需要改的毛病之一。“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应该是张枣最煽情的诗句。此句情景交融,在古诗里不乏类似诗意做铺垫,所以能幸运地被读者选中,争相传诵。《镜中》也凭借其影响力被公认为张枣的代表作。但陈东东的一篇文章曾透露,张枣对把《镜中》作为自己代表作并不满意,他认为这首诗会掩盖他另外一些更重要的作品。确实如此。不过有一首代表作品被广为传诵终究是幸运的;没有被广为传诵的作品,就意味着被遗忘。像其他百分之九十九的著名诗人,我们很容易说出他们的名字,但说不出名字下的任何作品,这是颇为尴尬的。当年的大学生诗人张枣,能写出这种成熟度的诗,足够让同行惊讶。现在,依然有人把张枣视为天才诗人。

张枣的天才诗人属性

1984年,22岁的张枣写出《镜中》,同一年,20岁的海子写出了《亚洲铜》,一年后,另一位22岁的年轻人西川写出《在哈尔盖仰望星空》。这几首诗,与此前25岁的柏桦写出的《表达》(1981年)一样,体现出几位第三代代表诗人的杰出才华。前三首诗在公众层面流传度广,而稍长几岁的柏桦在《表达》里体现出的诗学思想则更为成熟。这几位诗人都被当作过天才诗人。但问题来了,什么样的诗人才能算得上是天才诗人?

一般来说,海子在《亚洲铜》里夭马行空的想象,和高空烟花一样炫目的比喻,更符合人们对天才气质的定义。海子同年写出的《阿尔的太阳》也是带有天才气质的诗,在那首献给梵高的诗里,也不期然暗示了自己的未来——将用与梵高一样的方式,主动结束自己被灵感灼烧的生命。海子的天才气质,有着最著名的天才诗人兰波的血统。兰波认为诗人是通灵者,能看见凡人肉眼之外的世界。为达到某种“通灵”境界,甚至用烈酒和大麻来打乱感觉系统。这类“天才诗人”的作品,爱用幻觉和吃语去接近冥冥中的真实,如兰波的《醉舟》《元音》等。兰波在《黄昏》一诗里,“好像波西米亚人,我将走向大自然”,明确宣示了自己的野性血统,不承担俗世意义上的使命。他在现实生活里确实是放浪形骸,常有惊世骇俗的行为。他这种野性血统,被这一脉天才诗人继承了下来。在另一块大地上,被称为“最纯粹的俄罗斯诗人”的叶赛宁,是最有名的继承者。正如叶夫图申科所言,叶赛宁不能认同现代文明的强大推进及其对乡村的破坏,对俄罗斯乡村执着眷恋,充当了一个时代的“反面角色”。高尔基认为叶赛宁其实死于城乡文明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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