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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窗有关

2018-09-18豆春明

岁月 2018年9期
关键词:窗子老乡刺猬

豆春明

去年八月,搬了新家。常有学生在楼下打篮球,声音成片状,一张张飘上来,盖住耳朵。晚上十点,学生休息,风又刮过操场,撞上场边的电瓶车,惹得警报器乱响。夜里醒来,听到报警声似水枪里的水,一股一股往上喷。心里慌慌的,再也睡不着。感觉风像一个贼,已经把睡眠偷走了。

有时,我推开窗,想找点事情,发泄一下不满。但学生,我是不能骂的。跟风讲道理,也讲不通。再看看左右,家家户户都关着窗子,找不到一个人诉苦。我的家热闹而孤独。

我叹了口气,打算拆掉单层窗玻璃,换上双层隔音的。问学校负责修建的总务主任,得了一个号码。打过去,聊了几句。对方报价一平方二百一十块。再聊几句,降到两百。再也不能少了。

半小时后,有人敲门。进来一个黑廋的男子,长着一双微凸的大眼睛。向我介绍说姓尚,会东人。我跟他套近乎,开玩笑说也是会东的。他问口音咋不像。我说,都调出来七八年了。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先从客厅量起。他轻手轻脚踩在飘窗台上,拉开了卷尺。我接过递来的小本子,帮忙记下尺寸。他量得很快,但很准确。不亏你也不亏我,他像在自语。量完,他说,要拿到成都定做,过一个星期来安。送他出门时,我说,老乡,我不抽烟,没给你打烟。他回头一笑,我也不抽。

他彬彬有礼地来,又彬彬有礼地离开。我跟他套近乎,好像没起啥作用。他长着那么大的一双眼睛,也不大方一点,给我一道回应的目光。也许,我是太天真了。我和他,两个已历风霜的男人,在我孤悬半空的家中,本来就该是两个孤独的存在。

一星期后,他果然带来装满电梯的玻璃和压条。卸完货,先撬旧压条,下单层玻璃。接着裁新压条,安双层玻璃。一切忙乱而有序。快到十二点,才安好客厅。我让他休息一会儿,吃了午饭再来。他说不吃了,今天必须安完,明天他还有事。为了等他,早上我没买菜。妻在几十里外的小镇上班,中午不回来。我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出去吃。但把家留给他,我又不放心。像他一样硬挺吧,肚子早已咕咕叫,我受不了。我去厨房找了一圈,有半把面,一小把青菜。搁点猪油,能下两碗面。我下面条的手艺,时好时坏,有时妻说好吃,有时吃两口,就推开了。猪食一样,她批评。但我还是决定当回主人,招待他一下。我说,老乡,要不我们下面条吃。他迟疑一下说,好吧。

现在想来,那时就像我在心里对他开了一扇窗子。不得已开的,还是半开。但他瘦,一挤,就挤了进来。吃面的时候,他的话多了起来。说他也常吃面,里面有个鸡蛋,就当改善伙食。我说,今天连鸡蛋也没有。他说有猪油,猪油好吃。

吃完面,继续安装。到下午六点,终于安完。吃过饭的学生,又开始在楼下打篮球。他关上窗子,给我演示效果。片状的声音果然远了。学生好像在很远的地方打球,跟我没啥关系。我很高兴,说,这才是窗子嘛。以前关和不关一个样,安的像是假窗子。

收拾好后,我和他坐在餐桌边算账。我按计算器,他报数字。连算三遍,都是一千一百三十元。他突然说,就给一千一吧。见我不解,又说,我们是老乡,几十块钱不算啥。

吃了你一碗面,就少了三十块钱,面很好吃吗?妻后来问。

一点不好吃。我老实说。

从那天起,我有了选择的自由。想听楼下教音乐的同事弹琴唱歌了,就推开窗子,听上一会儿。左前方的小树林里,如果有鸟鸣,我也想听一听。虽然距离远,声音不太清晰。其余时间,我关上窗,坐在屋里,看看书,写点东西,跟家人说说话。那些讨厌的声音,被挡在外面。开窗与关窗,于我,开始有了真正不同的意义。我的空间,也多了一些以前不曾有过的自尊和自信。

那天,他让我加微信,我毫不犹豫加上了。这就等于他也对我开了一扇窗子,我可以看看他在干啥,干吗不加呢。我想,如果他推销窗子或者卖其他东西,我再拉黑他也不迟。

他果然是会东人,拍了不少会东的山水。让我这个假会东人看了,新鲜而亲切。有一座山,他拍了好几个角度。我猜,他的家就在山的附近。

头两个月,他只发了三首歌曲:《蓝瘦香菇》《让我一生爱着你》,还有徐千雅的《金光闪闪亮》。我试着听了,感觉一般。

但慢慢地,他把窗子越推越开。我比他胖,也能来去轻松,感觉不到拥挤。

有一次,他一下发过来九张照片。主角是同一个女孩,身材微胖。脸也胖,像荷叶上摊开的一滴水珠,白生生的。有一张,女孩披着红披肩,坐在草坪里的大石头上。还有一张,穿着红色的印度服装,挂了鼻饰,只差在眉心点上红痣。第八张,女孩搂着他的脖子,两个人对着镜头笑。隔着手机屏幕,都能听到笑声。我和他说过话,他的笑声应该不难听。显然,女孩正是他一生爱着的人。

说实话,那个女孩不漂亮,甚至有点丑。但丑媳妇见老乡,他并不难为情。而我妻子的照片,我是从来不发的。几十年了,好多老乡还不认识她。

时间一长,他发过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该发的不该发的,都发了过来。比如,他家的花椒丰收,他拍了几张,那是该发的。照片上的青花椒,挺有质感,像是用笔点上去的。看了,能增加食欲,产生咀嚼生活的冲动。何况,丰收是天地间最纯粹的快乐,最适合分享。但是在他家附近,一辆半旧的中巴陷在水沟里,他就没必要发了。除了看见车牌尾号是Q918外,我帮不上啥忙。隔那么远,等我赶过去,车子早已被抬起來开走了。我会白跑一趟。我看了一下时间,是晚上九点钟收到的。当时天都黑尽了,他那么着急发过来,是啥意思呢?

国庆节后,他总算发布了一件大事——他在官村开发区买房了。清水房,一百五十五平方,总价二十一万八千元。这点钱,在我居住的城市,买不到三十平方。去北京,连买个卫生间都成问题。他发的,是一件太小的大事。

官村开发区在哪里,我不知道。在他眼里,想必是个好地方。买的新房再装上他的窗子,就是个好人家。那么大的面积,我如果去做客,也是蛮宽敞的。问题是,他邀请了,我这个假会东人,敢不敢去呢?

和他相比,我不太勇敢。我有亲戚在北京,她拍了几张家里的照片发过来,要我也拍点发过去。我至今没发。在北京面前,我少欢乐,也没底气。亲情的窗子,始终推不开。

有一天,他又发过来一张照片。主角还是那个女孩,站在院子里,背后是八十年代的青瓦房。女孩穿着黑白横条纹的体恤衫,右手举起手机在看,左手抱着五个玉米棒子。下身穿一条黑色运动裤,系着白色的裤带。整个画面质朴,自然,正是我丢在岁月里再也找不回来的那些东西。

山外的世界充满欺骗,背叛,在她这里,却只需系上一条白裤带。那样的雪白,洁白,清白。

我好像有点明白他为啥能把窗子推得那么开了。

真要感谢那碗难吃的面条,让我看到了那么多坦然的秘密。

彝族年期间,我去了一趟苏州。在那里,也吃了一碗三十块钱的面条。

我不爱出远门。偶尔出去,也不大和陌生人说话。像只小心的刺猬,穿行在茫茫人海。既不伤人,也不想让人伤了自己。

那天到达苏州,已是下午三点。高铁站离城区还远,等的士的时候,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走上前来说,送客后回城,顺便捎两个人,比打的便宜。顺便的,那个人笑着说,语气跟我和他攀老乡时一样。

我和妻犹豫片刻,上了车。几个月来,由于他,我多少还是积攒了一些勇气,以为这个世界依旧美好。在苏州十一月的寒风中,那是我可以依靠的温暖。不知道他是帮助了我,还是在误导我。

车刚启动,那人拿出一张单子,宣传一日游,许诺把我们送到一个快捷酒店。我和妻警觉起来,瞬间变回刺猬的样子。我说,酒店已经订好,想自己游,就不麻烦了。那人不再说话,接了一个电话,然后说,公司临时有事,不回城了,要我们马上下车。我和妻嚷起来,那咋行,半路上让我们咋打车。那人只好调头,开回车站广场。在拿行李关后备箱时,我心里有气,动作大了一些,把手机带到地上。捡起来看,屏幕已经裂开无数道细缝。在妻的埋怨声中,我像只受伤的刺猬,无奈地看着那个人一溜烟走远。

接下来游寒山寺,只感觉冷,抵抗不住的冷。想看那口敲出夜半钟声的大钟,也不让看。站在门窗紧闭的钟楼下,我不停发抖。妻说,叫你多穿点,你偏不。我说,还以为不冷。是的,我曾经以为不冷。

晚上在七里山塘行走,河风拂面,又冷又饿。两边红色的街灯亮起来,依稀是从前的样子。回不去的样子。路过几家灯红酒绿的酒楼,没敢进去,怕吃了走不了路。

在一条巷口,看见一个面善的人卖糖炒栗子,买了两斤。入手温温的,走一段路,又慢慢凉下来。

后来就到了那家面馆。音乐声里,进去一看,服务员是清一色的年轻女孩,穿着古典服装,比那个系白裤带的漂亮多了。靠墙一溜实木餐桌,上了土漆,厚重大气。相比我家,是一个吃面的好地方。我看了一下单子,面的种类有二三十种,价格三十到七十不等。收银的女孩给我推介了好几种,都是六七十的价格。女孩说,到苏州来就要吃苏州的特色。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种都没记住。我可能是故意不去记的,我不相信它们。我甚至已经忘了女孩的那张明星般的脸是啥模样。

见我不表态,女孩不经意间露出鄙夷之色,转过头招呼别的客人。一个胖子趁机把我挤在一边。

快点嘛,妻催促。

看到妻虚弱的样子,我脑袋一热,差一点就叫了两碗七十的。可惜我好容易才积攒起来的那点勇气,早已浪费在那辆不地道的车上了。最终,我还是要了两碗三十的牛肉面。

等面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想起他吃的那一碗。都是三十块。不同的是,他吃的贵,我吃的便宜。便宜和贵之间,差的正是勇气。

其实,在认识我的前一年,他的铺子才遭了小偷,丢了好几万块钱的东西。比起我摔坏了手机,他受的是重伤。一年间,他养伤,积攒勇气。他退了租住的房子,住在铺子里。那个女孩回会东种庄稼,贴补家用。在官村的新房,也是按揭的。但一遇到我,他就把积攒的勇气拿出来购买那碗面了。

面条很快端了上来。我一尝,味道竟然还正宗,并没像那个司机一样欺骗我们。几下吃完,妻意犹未尽,小口喝着面汤。我小声问,要不再点碗七十的?妻摇摇头,说已经吃不下了。

看她低头喝汤的样子,我突然有些内疚。由于经济和时间的原因,我和妻出来一趟不容易。苏州特色的面条,妻一辈子恐怕就只能吃上一两回。但我太胆小了,把好好的机会浪费掉了。

出了店门,又像掉进冰水里。妻缩着头,挽紧我。我俩就像两只抱团取暖的刺猬。走到七里山塘桥头,已经没啥行人。妻想拍照。我担心安全,再一次胆小起来,胡乱拍了几张之后,赶回旅店。妻后来翻看,发现把她拍得丑死了。

在寒冷面前,我欠妻一个院子。一个可以像那个胖女孩一样拍出温馨照片的院子。

彝族年后,我在楼下见过他两次。一次,他抱着玻璃去四楼安装。另一次,背了工具包到十五楼搞维修。我俩招呼一声,就各走各的了。要说的,他都在微信里说了。犯不着再跟我聊天,说几句天气真好之类的废话。

不少同事也想安双层的玻璃窗。也不知為啥,我想都没想就推荐了他。有两个同事到我家看了,说他手艺糙,说不想找他。尽管这样,我也没泄气。

但慢慢地,就有了一些声音。有人说,他是我的亲戚。还有人说,他在给我回扣……我知道,要不了多久,跟在苏州城里一样,自己就会变成一只沉默的刺猬。

事实上,后来我也没坚持多久。我不知道,我可怜的坚持,让他又安了多少窗子。或许,本该安的,都没能安上。

但不论如何,至少现在,我并不后悔推荐过他。就像那两碗面,再难吃,我都要给他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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