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在梯架上吃面

2018-09-18赵钧海

岁月 2018年9期
关键词:饭票拉面食堂

赵钧海

男生集体住一间窑洞式土坯房。人多嘈杂,率性侠义,群魔乱舞,宿舍也是小社会。正道、成喜、马自就常常到我们窑洞房瞎侃。他们那时已经是正式工人,分散在各自岗位,但喜好来我们知青点拥挤,打发时光,消解鼓胀的青春期欲求。是同学,又来自一个地方,没有防备,没有忌口。只是我们高中毕业才来不久,他们初中毕业下农场,后来又被招工,算老工人。

正道、成喜是侃山的主角。天南海北,说古道今,黑白两道,男女之事。那时没有电视,没有歌厅,更没有网络,偶尔会放一场露天电影。《侦察兵》《沸腾的群山》《火红的年代》以及《春苗》。好看。大家围坐在昏暗的白炽灯下,一群飞蛾、小咬围着灯泡打转转,蚊子就理直气壮在我们的酸汗肉体与泥腿之间穿梭攀附,但大家还是目不转睛地盯住正道和成喜的嘴巴,如一群饥渴的小老鼠。痴迷,木讷,混沌。烟雾缭绕中,正道背两段《资治通鉴》原文,侃一段项羽刘邦大战内幕,然后就转向某某女孩对他柔情的话题,诱惑得我们眸子直勾勾的,脑袋瓜儿里想入非非。这时,正道就会突然停嘴,伸出一只手,做要东西的手势。正纳闷,马自就递过去一张旧报纸。马自居然琢磨透了正道的心思。正道果然是要纸。正道撕上一条报纸,卷起了蛤蟆烟。马自竟然有这般细致入微的本事。马自一声不吭,变戏法一样递给正道半张旧报纸,正道就默默地接过去,认真折叠,撕扯,所有人就盯着正道的嘴巴,耳朵只能暂时休息一会儿。

马自是回族,瘦高个,脸略阔,与精瘦的躯干不太匹配。马自虽然是回族,但与我们没有什么区别。从小生活在多民族混居地区,同班同学中总会有几个回族、维吾尔族或哈萨克族,他们除了吃清真食品之外其他与我们都一样。马自混迹我们知青群里,一切都自然而然。贫乏时代,抽烟,喝酒,留长发,穿港裤,互相传递,赶时髦,没有你我。一次说起朝鲜电影《一个护士的故事》,小碎垂涎地说那个江连玉太漂亮了。马自反驳说,江连玉有什么漂亮,论漂亮还是演春苗的李秀明,如果李秀明的鼻梁再高一点,那才算是完美无缺呢!马自的审美与细腻着实惊我一跳。那时我对女孩子粗放,从未那样精细地观察过,更不懂得嘴巴、鼻子、眼睛、眉毛的审美把控。只要脸盘周正,就是完美。许多年后,女孩开始描眉、纹唇线、垫鼻梁,我才恍然大悟。马自那时就知道揣摩女孩的细节,我暗暗折服。

忽然有一天,马自在我们群里地位显赫起来。

我们居住的地方是荒僻的大戈壁,距离市区数十公里,每天下农田也要走五六公里,生活困难,填饱肚子为满足。吃饭是最大的乐趣。但吃饭的唯一途径就只有食堂。那时有两个食堂,一个汉族大食堂,一个少数民族小食堂。开饭前,早早就见单身职工与知青们拥挤在大食堂里排队,饥饿者表情焦灼地敲打铝饭盒或印有单位称谓的搪瓷大碗,啪啪啪,当当当,有一股掀破屋顶的气势。

都是大锅菜,天天白菜土豆,肉沫子极少,主食也是苞谷面发糕。用一根筷子穿三四块发糕,很普遍。我瘦,但也有过一顿饭吃八块发糕的奇迹。即便那样我还是常常口吐酸水,饥肠辘辘。白面馒头也有,但每月定额有限,粗粮百分之六七十,细粮百分之三四十,如果計划不好,就只能天天啃苞谷面发糕。大米饭也有,但每月每人两张米票,两周才能吃一顿,想多吃便是痴心妄想。食堂里没有桌椅,空空荡荡,买上饭后,大家就自觉蹲在墙根,饭菜碗就放在地下,一边弯腰低头夹菜,一边大口大口咀嚼,嘴里还不停地开玩笑。不时有人会冷不丁从旁人碗里挑拣肉块,翻出来就塞进自己嘴里,嘻嘻哈哈笑声一片。当然,女青工与女知青还是很矜持的,她们三三两两结伴打上饭菜,端回自己宿舍。食堂里是清一色的男青年。夏天食堂闷热,男生们就到食堂外找块阴凉,照样蹲着,黑压压一片,把食堂周边围了个水泄不通。要进食堂买饭,就得迂回着插缝前行。

马自吃小食堂,他的优势渐渐凸显出来。众星捧月,马自如炫亮的一弯钩月。小食堂人少,饭菜与大食堂迥异,味道出乎意料鲜美。除了发糕、馒头,还有馕、拉面、包尔沙克,偶尔还有抓饭。所以当大家发现那诱人的美味之后,就将目标锁定了马自。马自成了香饽饽。那时食堂有规定,不能互窜买饭,小食堂就餐人员少,只有二三十人,如果大家都去小食堂买饭,少数民族吃什么?!

马自成了择食者乞求的对象。马自板着面孔,很烦躁,内心可能还是很享受。但马自只带一份饭食,或拉面或抓饭,喷香喷油的,诱人无比。马自的抢手可想而知了。为了抢到那碗饭,曾有两个青工粗暴地对打,互相指责,鼻青脸肿,鲜血四溅。马自不管,谁先给他饭菜票,就给谁带。那时,小青年窘迫,不会自理生活,常常月初发工资狂吃几天,下半月就不够花,佯装苦相到处借饭票。知书达理还好,碰上二皮脸赖瓜子,那饭票就永远借出去了。马自聪明,狡黠地冷笑。小碎逗乐说:不见鬼子不挂弦。马自知道有借无还的郁闷,还知道如何对付无赖。

我也是一个拉面痴。只要有拉面,让我干什么都行。其实小食堂拉面也就是大把子拌面,菜也是大锅菜,并不像现在吃拌面那么精细,单锅单做,面拉得可粗可细,劲道,口感滋润,菜更是过油肉、西芹、辣皮子、木耳、香菇、皮牙子以及外加鸡蛋豪华之类,最差也是鲜辣椒、西红柿组合的家常拌面。但总觉得没有那时的拉面香。那时我一见拌面就馋得直流口水。

马自不说话,撇着嘴角,表情傲慢。他接过最先递给他饭菜票人的碗,转身走了。细瘦的高个,在正午骄阳的照射下,逆光,两条腿显得细长细长。我们就蹲着,看他甩达着两腿慢慢走远,由高大变成一个小黑点。

马自成了一个品牌。想吃拉面找马自。马自冰冷接饭票的样子,刻在了我的心里。马自炙手可热。小碎低三下四起来,总是点头哈腰悄悄递给马自一支白雪莲烟,并亲自点燃,小碎自己却不抽,忍着烟瘾。那时还没见过红雪莲,白雪莲算是地产名烟。小碎目的就弄一碗拉面。但即使这样,马自带来带去还是常常倒贴饭菜票。马自晕,搞不清是谁欠他的。马自就拉着脸骂人。

没办法,马自月底就会去找另一个人要。

那天我们一帮蹲在开水房门前抽烟,老远见走来两个女孩,穿细帆布工作服,靓丽而撩人。那时细帆布工作服很耐穿,青春秀雅,漂亮女孩穿上漂亮,难看女孩穿上难看。两个女孩像一阵和煦的柔风刮了过来,妖娆,婀娜,飒爽。大家都不说话了,直勾勾地盯她们。她们却目中无人地挺着胸,昂着头,腰肢柔软,步履轻盈,就像两只白天鹅高傲地划开水面,勾魂摄魄。

正幽暗暧昧地欣赏,发呆,却有人说话了。

说话人是马自。马自叫住了白天鹅中的一位。马自说,马茜,我给你说个事。那马茜就把暖水瓶递给另一位女孩,跟马自走到旁边。直到这时我才知道,那个叫马茜的女孩是马自的妹妹。她白皙清艳,身材窈窕,亭亭玉立,可人的样子比电影演员春苗漂亮多了。我终于知道马自为何会那样评价李秀明了。

马自哭丧着脸对马茜说,我没饭票了,给几张饭票。马自边说边挠后脑勺,显得烦愁而猥琐,完全是个小弟弟。

马茜就像大姐姐一样,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绣花的小钱包,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拨弄几下,取出一沓饭票,递给马自,嘴里说:计划点吃,像个小孩子,永远长不大!马自连连点头,也不说话,宛若可怜兮兮的乖小孩。马茜给过马自饭票就表情孤傲地打开水去了。男工们就目送马茜韵味优雅地走进水房,目光柔和浴净了许多。

一个青工厚颜说:马自,好福气呀,有这么一个漂亮贤淑的妹子,眼馋啊!马自瞪了那青工一眼,不再理会。马自麻秆一样甩着长腿走了。

那以后,我常常看见马茜给马自送饭菜票,还给他洗过几次衣服。马自的工作服就被马茜洗得发白,还飘有一股淡淡的花露水气味。我们羡慕马自有一个好妹妹。肌质透明,心地纯净。

一日,我被安排在大食堂外墙写大幅标语——就是用板刷蘸油漆直接往砖墙上写。那时我天天写大幅标语,美术字尚好。排笔、板刷用得自如顺溜。我穿着草绿军便装,身上到处是广告颜料和油漆,衣袖处还有几处噬洞。我妻子后来说,那时你就像一个要饭的。我也调侃道,对呀,所以那时你才给我送饭票啊!妻子说,没脸皮!那时我饭量大,与我妻子正在热恋中,饭票常常不够吃,她就偷偷给我送饭票。温暖滋润身心。那时学徒工不敢公开谈恋爱,若发现就要受处分。那天,我踩着梯架往墙上写大字,还刮着嗖嗖的北风,困难程度可想而知。那时刚刚打倒“四人帮”,要大干快上,要夺回被“四人帮”损失的时间。我在梯架上写一个大字,就要下来四五回,站在稍远距离瞄一瞄,看字迹是否合适,有无歪斜。我重复又卖力地爬上爬下,一手提油漆桶,一手拿大板刷,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吃饭。陆续有人来食堂就餐,路过就停下品头论足。我很得意,梯架就前后晃悠,险些掉下来。

后来,就有人真的晃起梯架,呼哧呼哧,动作很大。我惊了一跳,赶紧扶墙,油漆泼洒得到处都是。低头转身朝下一看,见是马自,气就从胸腔向外迸发,大声说,干什么你!

马自阴阳怪气地说:叫什么叫,鸭子一样,忙创建饭都不吃啦!马自高兴起来也像哭,永远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苦笑说,这字必须写完,不能半截子吊着!于是不再理会马自,扭头继续写。马自讨了个没趣,垂着头走了。

过了一阵,又有人晃起了梯架。我正想发火,见又是马自,他仰着脸看我,一张阔脸显得好大,但手里还端了一大碗拌面,还冒着热气。他说:吃饭,吃饭,吃完饭再干!说着马自就踩着梯架上来了,把面碗递给我。马自端的就是那种印有单位字样的大白搪瓷碗。

喜悦溢于言表。满手油漆我就坐在梯架上吃了起来。那碗拉面真香, 入里,沁人心脾。

马自从不主动给人带饭。马自破天荒为我端来一碗拌面,我心存感激。我掏饭票给他,他坚决不肯。马自说,这是我给你的,不是你让我带的。马自说完就走了,迈着他的瘦长腿。可刚走两步,他又转过身来严肃地说:吃完用洗衣粉洗干净,记住一定用洗衣粉!这回马自真走了,头也不回。马自瘦高瘦高,双腿摆幅很大,太阳从西边照射过来,侧逆光,双腿的两道阴影就像两道长长的黑柱。我在梯架上看得异常清晰。

记住了马自的话。那晚写完标语,我就用洗衣粉把马自的大白碗洗了数遍。马自是回族,他还挺讲究。但我必须尊重他的讲究。我想。那时还没有洗洁净洗碗液之类清洗液,用洗衣粉洗碗还算一件奢侈的事。

如今回想,那就是一碗极为普通大锅菜拌面,白菜是水煮的,有几块零星的碎羊肉,面也是那时盛行的八五面,灰黑粗粝,还掺杂有少量苞谷面细渣。但,我吃得極香,狼吞虎咽,梯架都被震得摇晃不定。侥幸,我没有出事。那碗拌面的香味几十年不散。

后来我调入市区,再没见过马自。只是听说他换了单位,去数百公里外的一个铁厂上班了。经济大潮袭来,社会一夜之间变成另外一种模样。辞职、下海、病退、买断、停薪留职、暴发户等等,我也换了数次单位,进了一个政府机关,管理经营性录像厅、歌舞厅、卡拉ok厅、音乐茶座、台球厅、电子游艺厅、报刊亭等等。审批,检查,处罚,停业,吊销许可证。疲惫不堪。但文化市场还是蓬蓬勃勃发展,娱乐项目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花样繁多。全新的文娱活动,如强心剂,激活了人们的欲求,让社会迅速显现为一种混浊又亢奋的怪异状态。我兢兢业业地工作,如履薄冰,以极强的使命感,责任感,守住一片蓝天。掌握政策,执行法规,条款倒背如流。严禁雇佣或变相雇佣舞伴;严禁以色情或变相色情方式服务或招徕、陪随顾客;严禁设置老虎机、跑马机、苹果拼盘机、角子机、牌机等类似的赌博机;严禁摇头丸、冰毒等毒品进入场所……

这时,马自突然来找我。那天上午我去开会,马自找到我办公室,告诉接待他的同事小刘,说是我同学,下午再来。小刘告诉我后,我惊了一跳。那时常有多年前的老友突然造访,总有出人意料的相托和需求。我想,马自造访,怕也是想开游戏厅、台球厅之类,至少也是一个音像店。那时卖盗版录音带、录像带猖獗,香港武打片、台湾生活片泛滥。李小龙、周润发、谭咏麟、罗大佑,《青青河边草》《婉君》《一剪梅》,以及小虎队和北方的狼,后来,还有美国的《人鬼情未了》《真实的谎言》,都很火。那时盗版光碟时代还没有到来。我办公室就成了这类急想发财人的梦想之地,他们络绎不绝走马灯式地拜访,赶集一般。再后来,网吧发展起来,进展神速,活泛的背后更是暗含了锈迹斑驳的污垢。文化市场在繁荣昌盛和病毒顽癣的共存中,青春茁壮又连滚带爬,揉搓出一个个意趣盎然的美妙良宵。

然而,我错了。

马自下午果然又来了,黑瘦黑瘦,我差点没认出来。原来就细长的身段,仿佛只剩下长腿,轻轻一推似乎就会散架。马自病恹恹的,面如菜色,有些精神萎靡。如果是在大街上,我绝对认不出他。

马自要借钱。马自说,钱包叫人偷了,回不了铁厂,借钱买车票回去,所以想到了兄弟。

放心了,隐存的焦虑逃遁了。我问马自,借多少?马自说,一百六十元。我失口说,一百六?愕然。我想,一百六,一趟又一趟找,值得吗?但马自仍然坚持说:一百六,我就是要回一趟铁厂,够买车票就行。马自极为诚恳,看不出一点无赖的样子。于是我给了他二百元。马自接过钱就走了,没有停留,也没再坐,还礼貌地点着头,表情依旧是苦大仇深,像哭。有人进来说事,待我回过神来,马自已经消失了。

遗憾,我似乎有话想对马自说,甚至想聊聊他的生活现状,然而,马自拿钱走人了。马自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了,我倍感凄凉。

数年过去,同学聚会上,有人说马自死了。什么?大家都没听清一般。重复问。有一个同学说:好像得了抑郁症,吃了很多药,死了。又一个说:好像说吸麻烟,借了同学不少钱,在出租屋……

我的头嗡的一声,炸裂般轰鸣,四周金星闪烁,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马自不过四十多岁,总觉得不大可能。我想,别人说的也许是谣言。虽然我大概知道一点抑郁症或吸噬麻烟的少许内幕,但我还是不愿相信。我深信,那个推摇我梯架,递给我拉面的马自还活着,肯定还甩达着他精瘦精瘦的长腿,逆光下,踢踏而行,剪影黧黑,两条腿的阴影也愈发修长。而且,他的样子依旧那样诚恳,那样有礼貌。

倏忽之间,我会冒出一个念头,何不去找找马自那个漂亮的妹妹马茜,或许她会知道很多细节。但转而一想,问清楚了又能怎样?或许还会给我增加更多烦恼。我眼前总是闪现马茜那亭亭玉立又温善娴顺的样子。

猜你喜欢

饭票拉面食堂
饭票里的温馨
“互助孝老食堂”值得推广
食堂
幸福食堂值得推广
三千食堂
神奇的拉面
饭票和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