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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雪

2018-09-17婆娑果

飞魔幻A 2018年7期

婆娑果

楔子

冀北侯离世的那一日,塞外的雪下得似乎又大了些。

苏沐曦裹着斗篷站在帐外看大地的素裹银妆。

她还在病中,小脸烧得绯红。叔伯长辈不让她去送父亲的棺椁,她便只能站在这里遥遥相望。抬头,雪花似碎盐般遮挡了天空。白茫茫的草原大地,寒冷得令人绝望。视线受阻,身子又乏得厉害。她撑不住了,踉踉跄跄欲转身回到帐中。

行至三步,她却又回过身去,因为在呼啸的狂风中,她听到了有些不合时宜的马蹄声。

那一回眸,便是她与陈诣的初次相遇。

骑着白马的少年身披黑色斗篷,穿过呼啸的风雪行至苏沐曦的身边。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对她说:“冀北侯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我来接你回家。”

父亲去世那年,苏沐曦十三岁。

陈诣向她伸出手来,说要接她回家。在父亲刚刚离世时,有一个陌生的男子对你说这番话,你一定会感觉他很奇怪。破口大骂似乎不太礼貌,可转身便走该是常态。谁料苏沐曦却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愿意同陈诣回家。

世上自然没有没来由的信任,苏沐曦也不会仅仅因为陈诣长得好看便无条件地相信他。她这般做,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父亲在病床前交代给她的话:“瑞王陈诣,是姜国的第三位皇子。他欠我一个人情,答应日后必偿。三天前,我给他写信,将你托付于他。阿曦,他会娶你,会照顾你一辈子。有他照顾你,为父才能放心离开人世。”

苏沐曦哭得很伤心,双唇张张合合,却只是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难听的声响。

冀北侯的独生爱女苏沐曦,模样俊秀,只可惜先天口不能言。

苏沐曦明白父亲的担忧。冀北混乱,草原上诸侯内战不断。都是她的叔伯,却各个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除此之外,她那几位亲生哥哥对她从无友好之意,他们在谋取她身上的价值,比如将她送出去和亲、比如抓住她以便争抢其外戚的势力。所以,冀北侯死后,她只有离开才会安全。可她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身子孱弱、口不能言,又能逃到哪里?

父亲将她托付给陈诣,可谓是殚精竭虑。

临行前,她想再去父亲坟前祭拜,可这无疑会给陈诣增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她虽柔弱,却不愚蠢,当即摒弃了这个想法,扯着陈诣的手翻身上了他的马。

陈诣扯起缰绳,战马前行的方向却非姜国的王都——没有她的要求,他竟主动带她赶上了冀北侯的送葬队伍。他们不能接近,只能遥遥相送。

苏沐曦怔怔地回头望向陈诣,口不能言的她此时有太多的话想要问他。

陈诣环着她的腰,胸前的温暖让病重的苏沐曦不再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他淡淡地道:“你的父亲,生时是一位英雄,死后也会让世人祭奠。既然我已来到冀北,又怎会不来相送英雄最后一程。”

关于陈诣与父亲之间发生过的故事,苏沐曦并不清楚。她只知陈诣带着自己送别父亲最后一程,他是自己的恩人,是自己日后的依仗。若事情真如父亲的遗言所说,他还会是自己的夫君。

十三岁的苏沐曦在想,自己一定会是陈诣的妻子。

随陈诣回到姜国的王都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想法的天真。

陈诣,姜国的三皇子,因其雄才大略与相对温和的脾性,被皇帝赐封号为瑞。刚刚进入瑞王府的苏沐曦并不知这些称号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知依赖拥有这些称号的男人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时的她畏惧着周遭的一切,便寸步不离地赖在陈诣的身边。他倒是好脾气,虽说没有给她过多的安慰,却也没有驱逐她离开自己的身旁。

冀北草原,虽说阴谋诡谲,可几乎每个人都将自己的野心写在脸上。看着他的表情,你就能猜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苏沐曦并不怎么会察言观色,也猜不透一直眉眼淡淡的陈诣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她却能感受到府中下人对自己的不友善,她们看着自己的目光,仿佛攒着一团怒火。

一路的颠簸加上原本身体就病着,苏沐曦再也支撑不住,晕倒过去。陈诣顺势将她抱住,转又刻意避开了与她的距离。明明一路相护,如今此举莫不是因为他刚刚想起圣人教诲的“男女授受不亲”吗?

郎中来给开了药,千年的人参,百年的灵芝,用药方面陈诣倒也没有半分吝啬。

后来,苏沐曦身子大好,已经可以走到屋外去吹风散步。她抓住一个侍女,求她给自己拿来笔墨,并在其上写道:陈诣呢?

侍女皱了皱眉,冷声反问:“你不会说话,耳朵可能听到?”

苏沐曦点了点头。

侍女继而冷笑:“能听到便好,那我便好好同你讲讲你的不自量力,免得你对我们王爷抱有不该有的心思。麻烦了王爷,也白白伤了你自己。”

她说,当朝天子尚未定下太子人选,瑞王陈诣是诸位皇子中呼声最高的。如何能当太子?除却自身的才学、功绩以及天子的宠爱外,最重要的便是朝中支持他的势力。如何能得到权臣的支持?联姻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听闻护国大将军的女儿朱明玉与丞相之女许樱兰都对陈诣有意。不管怎么说,陈诣的妻子都不会是苏沐曦这个对他没有一点儿帮助的哑女。

听罢,苏沐曦恍然大悟。她不但對陈诣坐上太子之位没有任何帮助,甚至还会成为他的累赘——冀北虽说隶属姜国,可一直都有不臣之心,这些年来也让姜皇分外头疼。如今冀北侯离世,姜国一定会趁乱出兵冀北进行镇压。届时苏沐曦的身份就会显得格外尴尬,若有人以此为借口找陈诣的麻烦,只怕他再也没有承继皇位的可能。

原来自己是不能嫁给陈诣的。可他明明答应过父亲要照顾自己、要迎娶自己的,那只是对临终之人敷衍的答复吗?他肯只身前往冀北,已是对父亲最大的尊重了吧。

苏沐曦想要向陈诣亲口问问这些话,无奈先天便是一个哑巴。陈诣看不懂她的手语,想来没有时间看她在纸上一字一顿地写下自己的问题吧。

陈诣很忙。

朝堂的事,封地的事,还有姜国与冀北即将点燃的战火——听闻冀北侯幼子登基,诸王不服,起兵造反。冀北一片混乱,谁也不服谁的统领。最后有人站出,指出大家要一致对外。于是,冀北草原上的诸王签订协约,谁能攻入姜国的帝都,谁便是草原未来的王。

这些人,内斗起来很厉害,一致对外时战力更是吓人。马背上的民族在战争上的天赋始终比农耕民族优秀。想着陈诣要与这些人对战,苏沐曦难免担心。

她双手合十向自己信仰的长生天为陈诣祈福时,完全忘记了冀北才是长生天要保佑的子民。陈诣,才是长生天要为自己子民击败的敌人。

因为太过繁忙,陈诣鲜少归家,更是不会主动出现在苏沐曦所住的厢房。

苏沐曦想要见他,想要告诉他注意休息,想要对他说一路平安。可侍女却将她拦在院中,不肯让她走出一步。

“这是王爷交代的。”侍女不耐烦地道,“王爷说你身子孱弱,不方便随意走动。”

苏沐曦皱了皱眉,陈诣此举究竟是想要保护自己,还是要囚禁自己?

从前她也有过被软禁的日子……叔父趁父亲不在,绑架了她。他们将她软禁在毡帐中,威胁父亲交出统帅冀北十万铁骑的兵符。父亲自然不会妥协,她也为此受尽磨难。后来父亲对她所有的好,只怕都与那时有关吧。

那时她很害怕,可也只是害怕,全然不似现在这般伤心。

苏沐曦倒也明白陈诣这般做的原因,她的身份实在特殊,是万万不能暴露出去的。将她关起来,总好过让她到处乱跑暴露了身份。

她抱着膝盖,蹲在墙角,看起来有些可怜。

夜深人静,原以为早已离去的陈诣却突然出现。他走入她的卧房,四下里黑漆漆的,她听到了脚步声,便已能确定他的身份。苏沐曦有些紧张,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了下来,膝盖磕到了凳子,嗓子发出喑哑难听的声响。她忙忙捂住嘴巴,只怕陈诣会嫌弃自己。

待确认陈诣并没有因为她的笨手笨脚而生气后,她才摸索到桌旁想要点燃桌面上的油灯。陈诣却制止了她,他坐在床边,伸手将她拽入怀中。

陈诣抱着苏沐曦,将脸埋入他胸前,半晌未发一言。

苏沐曦拼命克制着自己的心跳,生怕心脏会因为太过兴奋与紧张,而跳出体外。

“你也太瘦了些。”他抬起头,淡淡地道,“都说冀北女子生来便强壮彪悍,你怎么却是这般瘦弱的样子?”

这句对冀北女子统一的评价倒也无错,可凡事总有例外。就像冀北女子大多都会说话,唯独她是个哑巴。

陈诣继续道:“我要出征了,去的是冀北……那儿毕竟是你的家乡,你可有交代?”

母亲在她三岁那年便已离世,母亲的族人知她是个没用的哑巴姑娘,从来都对她不闻不问。父亲对她倒是宠爱,如今也已葬入黄土。偌大的草原,又有何处称得上是她的家乡?她轻轻摇了摇头,转而拉起陈诣的手,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道:望君平安。

他读懂了她的意思,微微点头回应:“我会平安回来。”

片刻后,他又道:“待我回来,便会娶你。”

闻言,苏沐曦怔然。

自从知晓陈诣的身份以及他需要迎娶的人后,她便再未有过如此奢望。如今听了陈诣的许诺,她自是开心。因为她喜欢陈诣。

从那日他带她去送父亲最后一程起,她便喜欢上了这个男人。也是自那日起,她信任他,依赖她,想要这一辈子都仰仗于他。

平叛冀北,陈诣耗时整整三年。

三年的时间,苏沐曦乖巧地躲在瑞王府的别院,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的身份。她与陈诣彻底断了联系,她不敢给陈诣写信,陈诣亦是从未主动给她传递过什么消息。他很忙、他不想让别人知晓自己的存在,如此想着,苏沐曦倒也心下释然。她从不多想,只是默默向中原的神祈祷陈诣的平安罢了。

瑞王平叛归来,群臣夹道相贺。苏沐曦自然也想站在王都的城墙前,然后冲入他的怀抱。可她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留在别院之中,慢慢地等,苦苦地等。

旦日午时,陈诣方才从宫中归来。三年行军,让他看起来有些消瘦。可他的身形依旧挺拔,他的容颜依旧那般俊逸。他的肤色还是白的,征战三年的男子拥有这般白皙的皮肤,也不知会羡煞多少闺中小姐。

苏沐曦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对陈诣说,可她说不出口。为此,她只能将这三年写给陈诣的信通通搬出来给他看。虽说不是每日写一封,可也满满装了一箱子。一一看完,只怕是要到明日凌晨。陈诣索性先将箱子放在一旁,揉了揉苏沐曦的额头,柔声道:“三年未见,倒是长高了不少。”

闻言,她的脸颊顿时绯红起来。

初见那日,苏沐曦的脸颊便是绯红的,不同的是那日是因为发烧,而今日则是因为害羞。

陈诣没有食言,他真的迎娶了苏沐曦。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赐予她瑞王妃的称号。

苏沐曦想着这些日子学会的礼节,小心翼翼、一板一眼地完成着任务。她不能出错,因为那样丢的是陈诣的颜面。既然自己的身份不能为他争来权力,那至少也不能让他难堪。夫妻对拜后,陈诣轻轻将她扶起。众目睽睽下,他伸手掀开了她的盖头。此举于理不合,苏沐曦有些慌张,不知是否是自己做错了事所以惹恼了陈诣。

谁料,视线被打开的她却在礼堂上看到了那些本应远在冀北草原的叔伯们。

“本王乃大姜三皇子瑞王陈诣,今日迎娶前任冀北侯蘇翊之女苏沐曦为妻。本王本应辅佐她掌管冀北之事,奈何阿曦身子孱弱,不宜太过劳累,为此,本王会暂且代劳冀北之事。诸位若有不臣之心,便是不敬前任冀北侯。如此行为,只怕冀北百姓与原本隶属冀北侯的十万大军不依。”厅堂之上,陈诣一字一顿地道。

在座之人面面相觑,权衡利弊后,终于俯身行礼:“瑞王殿下,我们愿奉您为冀北新任的王。”

望着眼前的一切,苏沐曦终于看穿了陈诣的心思。他娶自己,不是因为父亲临终的遗言,更不是因为他喜欢自己,他只是想要管理好冀北草原啊!

游牧民族的性子又野又烈,不似汉人一般容易被教化。你杀一个,他们的族人会站起来十个。你屠一村,他们必会卷土重来,杀得你寸草不生。陈诣此番获胜,挑拨离间等下作的手段没有少用。人家内部不合,还能与姜国抗衡三年。最后大姜虽说是赢了,可不但损失惨重,而且此后三年,再难应战。如此境况,你只能选择安抚。前任冀北侯苏翊的名号此时便很好用。

苏翊,是冀北草原上最受人民爱戴的王。他在时,草原诸王虽虎视眈眈,却无人敢行逾矩之事。他不在后,人们都思念他的仁德,思念他在时的和平与稳定……陈诣想要控制冀北,便要控制民心。民心所向,诸王也不敢不应。而冀北的民心,都系在苏翊身上。他不在了,这份信任便会由血脉传承。换言之,迎娶苏沐曦,便会让冀北的人民信服于自己。只要陈诣不再做些劳民伤财的愚蠢事,冀北自然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而且永远不会再有变数。

成功让冀北臣服,如此大的功绩足够让皇帝立他为太子。如此,又何须什么将军与丞相的帮助?原来,自己的身份并非累赘,反而是一块不错的踏脚石。牵起她的手,让她做他的妻子,原来可以获得这许多好处。苏沐曦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做人果然不能太妄自菲薄。

陈诣的手依旧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只是感觉不再温暖,反而凉得让人心寒。

可她不畏严寒,牢牢攥住了陈诣的手。不管怎么说,陈诣现在已经是自己的夫婿。她该庆幸自己的身份让她在将军与丞相的爱女中脱颖而出,此时才能穿着嫁衣站在他的身边!

陈诣待苏沐曦,不能稱之为好,也不能说不好。

在冀北子民的面前,他们恩爱有加。而在姜国皇室的面前,他却对她冷漠如冰。闲来独处,两人倒是和和睦睦。她是哑巴,不能说话,他也从不与她多言。他看书,她偷偷看他,下午闲暇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

可这样的日子又能维持多久呢?苏沐曦掐指算算,应该可以坚持到冀北的子民彻底忘却自己,而一门心思只念陈诣的时候吧。那种时刻,来得应该不会太晚。毕竟现在陈诣对冀北轻徭薄赋,舍弃了他们从前严苛的刑罚。他还教授了他们如何种植谷物,如何在长生天发脾气降下大雪与风暴的日子里,保存口粮,安然度日。

如果说苏翊是冀北人民心中最合格的王,那陈诣便是他们的神明。他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拯救草原人民于水火之中

至于苏沐曦这个哑巴姑娘,已渐渐被人遗忘。所以,在冀北臣服的一年后,陈诣已不再带着苏沐曦出现在冀北人民的面前,并装出一副恩爱的模样。她想,自己就要被抛弃了。

但凡还想给自己保留一些尊严,她便应该及时抽身离去。便是无处可去,那也该偏守在她的厢房之中。不再去喜欢陈诣,是她为自己留有尊严的最后手段。

可惜,她做不到。她还是喜欢着陈诣,似初见一般喜欢。她渴求着他的温暖,为经营这段感情而小心翼翼。陈诣每一次的看望,对她讲过的每一句话,都足以让她在其中挑拣出他的温柔来小心珍藏。

在刀子里面找出几块糖,甜的同时很容易将舌头割出血来。比如那一日,她从太医那里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后,兴高采烈地去寻陈诣,却不料恰好撞见他正指挥下人整理房间内的东西。下人将她先前写给他的一箱子信件抬了出来,他们不知拿这已落满灰尘的箱子该怎么办,便向王爷询问。陈诣斜眼看了看,随意道:“烧了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三年的思念,三年的祈祷,原来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悲伤难掩,眼泪溢出。那一刻,苏沐曦突然很庆幸自己是个哑巴,所以不用刻意捂住自己的嘴巴,不用刻意让自己不哭出声来。随后,她马上擦干眼泪,努力挤出一抹笑意来。那些话就当没听到吧,她想马上让陈诣知道自己怀孕的消息。

随后,她又听陈诣吩咐下人道:“将苏姑娘的东西都先搬出去,樱兰等一下会来,只怕她看了会不高兴。”

苏……苏姑娘?等待三年,成亲一年,他却唤她为苏姑娘?他直唤许丞相的女儿、那待字闺中的大小姐的闺名,却要称她这结发妻子为苏姑娘?这种感情,称得上是相敬如宾吧。

苏沐曦再也笑不出来,拼尽所有力气也再也笑不出来。她双腿发软,脚步踉跄,无意间踩折了脚下的树枝。这声音惊动了陈诣,他皱眉走来,淡淡地问道:“你来有事吗?”

她摇了摇头,转身要走。被丈夫背叛了的妻子,该有这种转身离开的任性的权力吧。

谁料陈诣却突然出手拽住了她:“冀北叛乱已彻底平复,父皇重新考虑了我的婚事,他欲将丞相之女许樱兰许配给我。我与樱兰从前便已相识,算是两厢情愿……可她身份高贵,自是不能为人妾室。阿曦,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苏沐曦有太多话想说,却只能咿咿呀呀哽咽着。她这一生,从未似现在这般憎恶自己是个哑巴。她颤抖地拉过陈诣的手,在他掌心写道:你要休妻?

“这倒是不必。樱兰为人谦让,倒也不是容不下你。你还可住在这瑞王府,只是不能再占着王妃的位分。降做妾室,我仍旧会似从前一般照顾你。”

陈诣说这番话时,没有半分犹豫,没有半分愧疚。

苏沐曦从不怀疑他日后会坐上姜国的皇位,因为他天生就有这种将一切都当做棋子的气概。利用、抛弃,从不会有一点儿的犹豫。

她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她想说自己怀了身孕,却是在慌乱之中无法表明心中所想。支支吾吾半晌,倒是陈诣懂得了她的意思。

他皱起了眉:“这孩子,于理,留不得。”

苏沐曦踉跄着后退。她早知他无情,却不想无情至这般境地。

陈诣又道:“可我答应冀北侯要照顾你一辈子,自然也不能伤害于你。孩子可留,却不能姓陈……姓苏也是不行。”

冀北苏姓之人,除苏沐曦外,早已被赶尽杀绝。这孩子若是姓苏,难免会是让冀北再次燃起叛乱苗头的祸害。他皱眉,继续道:“以无姓之人的身份活着,是我能为这孩子做得最大的让步。”

苏沐曦突然跪了下来。她擦干眼泪,平复着情绪。而后,她重重将头磕在地面,磕得额头破了皮。她不能说话,可陈诣却仿佛听得到她的声音。

她说:多谢王爷。

苏沐曦的孩子临盆那一日,瑞王府的前厅吹吹打打热闹得不得了,想来是陈诣正忙着将许樱兰迎娶入门。

她身子一贯不好,生下这孩子几乎要了她半条性命。

在喧闹声中,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勉强支撑起身子从乳母怀中将孩子抱了过来,待确定是个女孩儿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女孩儿这性别很好,女孩儿对许樱兰这王府主母没什么威胁。她这个做母亲的太弱小了,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既然如此,只能期盼着孩子似自己一般“弱小”起来。强大的人不愿低头俯视她们的弱小,如此她们才可生存。

可事情的发展,永远不会如苏沐曦预想一般顺遂。

孩子刚刚满月,宫内的端妃娘娘竟亲自驾临瑞王府。他是陈诣的生母,来看自己的儿子,此事合情合理。可她竟特意绕路行至苏沐曦所居的偏房,此举便有些让人摸不清头脑了。有人说,她是来看自己的孙女。虽说苏沐曦的身份低贱了些,可生下的孩子到底也是皇家的血脉……

苏沐曦跪在地面,瑟瑟发抖。她的孩子被站在端妃身旁的老嬷嬷抱在怀中,哭得让人心底发寒。端妃喝了杯茶,缓缓地道:“这孩子有你这样的母亲,除了让她受尽白眼外,你给不得她一丝一毫的好处。从今日起,她便是樱兰的孩子,这也是为了她好。至于你,要么离开瑞王府去莲花庵修行,要么死在这里。”

苏沐曦抬起頭来,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想要争辩些什么,却依旧苦于口不能言。端妃示意侍女给她拿来纸笔。苏沐曦平静下来,认真地写道:我想见陈诣。

“瑞王国事繁忙,怎会有时间见你?”

她继续写道:我想见陈诣,他让我走,我便走。他让我死,我便死。

端妃皱了皱眉:“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死心……诣儿他,从来就不是你能喜欢的男子。而且,你知道了太多的事。若非看你口不能言又忠心耿耿,本宫断断不会留你到今日。”

闻言,苏沐曦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起来。

被冀北的风雪吹了三年,她竟真的忘却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她咬着唇,兀自坚持:我想见陈诣。他让我走,我便走。他让我死,我便死。

书写过后,陈诣竟当真出现了。看到他后,苏沐曦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她虽然还是跪着的,却已挺直了身躯。她看着他,期待着他的答复。而后,她听陈诣用那种随意处置街边流浪猫狗的语气与她道:“母后让你离开,那你便离开吧。去莲花庵修行,总好过在此丧命。”

意料之中的答复,可如今真的听到后,心却是针扎油炸似的疼。

苏沐曦点了点头,转又挥笔在纸上写下“惠然”二字。她看了看嬷嬷怀中的孩子,示意这是自己取给女儿的名字,也是她最后留给女儿的心意。陈诣皱了皱眉,这名字中,显然满满装着的其实都是她对自己的怨气。

苏沐曦站起身子,转身欲走,谁料却突然被端妃喝住。这个在皇帝面前温软如玉的女人此时恶狠狠地冷声道:“她虽口不能言,却还能写字。必须杀之,不能留。”

陈诣拂袖挡在苏沐曦面前,轻声道:“儿臣与她夫妻一场,总不好将事情做得太过绝情。只需废了她的手指让她再也提不起笔便好。”

竹木的夹棍夹在苏沐曦的手指上,两旁的侍卫突然加大手底的力道,疼得苏沐曦眼泪与冷汗一起落了下来。

她虽哑,喉咙却也能发出一些声音来。此时她却紧紧咬着唇,不肯叫喊出声。

陈诣的面前,她总是这样。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难听,所以不想让他嫌弃自己。

那现在又为何要这般忍耐?为了回馈他用她的手换回她性命的“温柔”吗?苏沐曦突然开始笑,笑得像一个街头流浪的疯婆子。

十指红肿、紫青、满是乌血,莫言再提笔写字,只怕正常的生活都已成问题。

夹棍取下,未曾伤了腿的苏沐曦却无论如何努力都爬不起身子。于是,她用手肘撑着地面,一点一点蹭到陈诣的身边。她有话想要对他说,可从前与他沟通的方式如今都不能用了。她只能张合着唇瓣,希望他可以读懂自己的口型。

苏沐曦说:你纵然不爱我,也该相信我。一个肯为你永远不能张口说话的女人,又怎会出卖你?

陈诣说:“这个孩子,便叫惠然。她是我与樱兰的孩子,她可以姓陈。”

莲花庵。

陈诣知苏沐曦双手不便,于是派了一直伺候她的侍女来照顾她。那侍女原本可以在瑞王府内享清福的,如今来到莲花庵陪着彻底变成废人的苏沐曦,心中自然不满。所以莫说是尽心尽力地照顾,不对她打骂羞辱便已是好的。

苏沐曦的手彻底毁了,外伤虽渐渐痊愈,骨头却已彻底变形。似鹰爪一般,狰狞难看。她用不了筷子,夹不了菜,所以每餐只能啃馒头,而馒头有时都会掉到地面。

庵中的姑子收了许樱兰的好处,想尽办法来折磨苏沐曦。比如让她用那双已经废了手在寒冬腊月于溪水边洗衣,洗不完便不能吃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苏沐曦已是瘦如干柴。所以,当陈诣再次看到她时,第一眼根本没有认出她来。

彼时,苏沐曦正背着一大担干柴拾级而上,却因身子不稳跌倒在台阶上。陈诣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可他的手臂却被许樱兰顺势挽住。瑞王殿下的新一任王妃指着山间的桃花,撒娇道:“王爷,我们去赏花可好?”

他们转身离开许久,苏沐曦方才勉强爬了起来。

此时,有一青衫男子出现在她的身边,并与她说了什么。那人,是康王陈贤。

这人,是陈诣登上王位最强有力的绊脚石。见他与自己说话,苏沐曦忙忙退让,并下意识地看向已经远去的陈诣。不料,他正转过头来。四目相接,苏沐曦却心惊胆战——若是陈诣以为自己与陈贤有什么想要害他的勾当,他一定会杀了自己。

那晚,苏沐曦所居的庵堂内火光冲天。她向外跑,却发现房门被人在外间牢牢锁住。她拼了命地敲门,可哪里会有人救她?

大火中,苏沐曦抱着膝盖蹲坐在地面。小时候,有人告诉她,若是害怕了、伤心了,那就用这种方法来抱紧自己。那个人是陈诣,十二岁的陈诣。那时,苏沐曦七岁,是陈诣用二两银子从一个人贩子那里买回来的。

没错,苏沐曦不是冀北侯的女儿,她初次见到陈诣时也并非是那白雪皑皑的十三岁。

陈诣并非姜皇的亲子,他的母亲端妃原是冀北人,与冀北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年冀北遭了天灾,只能寻求姜皇的帮助。前任冀北侯便将女儿献给了姜皇,彼时,要分别的青梅竹马偷偷行了周公之礼。那一夜,便有了陈诣。他本该姓苏的,本该骑在马背上驰骋于冀北的草原上。可惜,他却成了别人的儿子。

冀北侯想要将冀北交由这个儿子来统领,可他们父子却是这辈子都没有相遇的可能。所以,他需要一个“女儿”,日后陈诣娶了这个“女儿”,便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冀北王权。这个女儿,必须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被陈诣从人贩子手中救回的苏沐曦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她说自己愿意承担这个重担。为了让大家信任她,她喝了毒药,弄哑了自己。不会说话的哑巴果然获取了所有人的信任,她成了冀北侯苏翊的女儿,她日后一定会是陈诣的女人。

那一年,苏沐曦十岁,聪明如她,知道只有这样做,身份卑贱的自己才能成为陈诣的新娘。前往冀北的路上,她吃了临行前陈诣带给自己的糕点。不料随即陷入昏迷,而后便失去了过往所有的记忆……她只道自己真的是冀北侯的女儿,因为幼时一场高烧而忘记了儿时的往事。

直到那一日她随陈诣从冀北回到帝都。重病一场的苏沐曦醒来后猛然回忆起自己的身份,只是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可陈诣早早便发现了吧,从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起,从她做给他的糕点永远是他儿时最喜欢的桂花糕时。他本可以就这样一直养着她的,反正她喜欢着他,一定不会背叛她。可在一次又一次伤了她的心后,他害怕了,害怕她的报复,害怕她道出当年事情的真相。

陈诣,从来都没有信任过苏沐曦啊……

火势越来越大,一生为人棋子的苏沐曦终于可以解脱了。

她醒来,干咳两声,并从床上坐起身子。

一袭白衣的英俊公子坐在她的床边,他挥挥衣袖,便灭了香炉中的犀角香。

他说:“这些便是你失去的记忆,总结来说……算了,你都想起来了,那就没什么好总结的了。”

白衣公子不是人,而是神。他叫少白,是天帝之子。身份高贵,为神却是闲散,他掌管着世间所有人的记忆。

那日,大火烧穿了木窗,苏沐曦奋力逃了出去。她身子不稳,一路滚下山涧。醒来后,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那里。溪水映照出她的容颜,半面脸因为被烧伤丑似恶鬼一般。她尖叫着跑进一间小庙,而那庙中供奉着的正是少白上神。

附身在自己神像上的少白被吵醒了,仙气飘飘地出现在苏沐曦的面前。他听不懂苏沐曦在说什么,便施了术法,将声音还了她。而后,她许诺倾尽余生为他的妹妹少惜看守庙宇,他则还给她过往的记忆。

想起一切的苏沐曦轻轻抚摸着伤痕累累的自己,问:“你可不可以将他从我的记忆中剥离出去?”

十年前,蓮花庵的大火烧得山间亮如白昼。

苏沐曦葬身其间,尸骨无存。得此消息后,陈诣发疯了般冲去莲花庵。

他质问端妃:“她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你为何还是不肯放过她?”

端妃答:“樱兰告诉我,陈贤找到了她。只有她成为死人,我才能放心。”

“她不会出卖我。”

“这是你的心里话?”端妃幽幽地笑问,“若你真的相信她,便不会在她自愿前往冀北时消除她的记忆,便不会放任她饮下毒哑自己的药,更不会由着本宫夹断她的手指。莲花庵的火烧了一夜,你却是火势熄灭后才去。诣儿,你向来薄情,又何必去装深情?”

陈诣说不出话来。犹自记得他刚刚将她接回王府,又故作亲密地将她抱入怀中。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她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吗?自己对她,究竟是怎样的心思?他说不清,道不明。只知自己与她相处时,很惬意。他看书,她便在一旁看着他。

她写给他的那些信,他也都是看过了的。只是怕许樱兰生气,他便烧了它们,那么轻易地烧了……

她的人也好,她的心意也罢,一并被葬在火海之中。自此以后,没有人知道他并非陈氏血脉的秘密,这世上也再没有一个姑娘,会爱他爱到遍体鳞伤。

尾声

苏沐曦刚刚将少惜的神像擦好,外间便下起雨来。

有一队人马跑进来躲雨。为首的是位黑衣男子,生得俊秀非常。他怀中抱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儿,大大的眼睛,很漂亮。男子看到了苏沐曦,呆怔起来。苏沐曦却忙忙捂住自己被烧伤的脸,转而怯生生地躲到神像后面。男子抱着女孩儿追了过来,半晌过后,他莫名地说:“这孩子名唤惠然,陈惠然。”

苏沐曦似是听不懂他在什么,呆呆傻傻地看着他。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取自《诗经》,是庄姜对卫庄公的思念之情。庄姜喜欢上一个阴霾般的男人,那个男人对她无情无义……便如我对这个孩子的母亲一般。”

苏沐曦像是受到了惊吓,转身便逃跑了。

她冲进雨中,像一只落了水的狗。雨水混杂着眼泪滑落,她张开口,声音喑哑地道:“即便知道卫庄公是那样薄情的人,庄姜也爱着他。便如我一般……”

这名字,你终究是会错了意。

陈诣,这一辈子都没有相信过苏沐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