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阳 袁十一

游子的江南记忆

东阳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东汉献帝兴平二年（195年），最早属会稽郡，如今隶属于金华市。金华地区以前叫作“婺州”，东阳则被誉为“婺之望县”。这是一个传统的江南小城，当地人说着一口吴侬软语。

江南自古重文兴教，东阳也不例外。很多人第一次知道东阳，是因为读到明朝宋濂的名作《送东阳马生序》：“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宋濂是金华浦江人，与高启、刘基并称“明初三大诗文家”，朱元璋更将其奉为“开国文臣之首”，这篇序文是他写给同乡青年“马生”的，勉励他努力学习，这个马生便是金华东阳人。从宋濂童年艰苦求学的经历，也可以看出当地读书之风的盛行。

我是在东阳长大的，如今阔别家乡已经三十多年。记忆里，东阳有很多小街巷，我家就在一条古旧的青石板街的尽头，房顶覆盖着青灰色的屋瓦，屋檐下有几座颇具气势的斗拱，牛腿上雕着形态各异的鱼虫鸟兽图案，月梁两头雕着狮子头。小时候，我和伙伴们常往梁柱上爬，谁先够到月梁上的狮子头，就可以赢走对方手中的弹珠。我就读的小学离家不远，当初就是在一座老祠堂的石柱子之间搭了几堵墙作为校舍，如今祠堂物归原主，数十根粗大的石柱支撑起一座仿古建筑。

东阳有260多处明清时期的老祠堂、古民居等古建筑，每一处都凝聚着精湛的工艺，也凝聚着如我一般的游子的乡愁记忆。湖溪马上桥村附近有很多保存完好的古民居，我随便走进一家，见有几个木工师傅正在敲敲打打，我以为是在修缮老屋，他们摇头说：“横店有个剧组要来村里拍戏，我们给他们造个景。”随着位于东阳的横店影视城名气越来越大，东阳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电影产业链，附近很多古村落都成了取景地，当地居民则成了群眾演员。前几年周星驰在这里拍《西游降魔篇》，扮演空虚公子侍女的张美娥有一句台词，用的就是地道的东阳方言：“你早说啊，你干嘛不早说啊，你早说啊。”这几年，来东阳的主要就是两类人，一是明星，来拍戏;二是影迷，来看明星。

东阳是“世界木雕之都”，境内有不少手艺人。这位木雕艺人在为红木家具做最后的加工。

马上桥一经堂内的雕梁和马头墙里外呼应，共同承载了东阳厚重的历史。

“徽派建筑”的源头

东阳江从东阳城内内穿过，东阳人沿江而居，每天早上，江商升腾起一层水雾，很多老人在江边散步，不时吊一吊嗓子，唱的大抵都是婺剧。

婺剧又称“金华戏”，是高腔、比腔、乱弹、徽戏、滩簧、时调六种声腔的合班。明清之后，多种外来地方剧种传到金华，同本地小调杂糅，其中来自皖南地区的徽戏占了大头。

东阳自古水陆交通便利，特别是与徽州联系紧密。东阳江发源于徽州地区的新安江，同为富春江的支流，这两大支流之间常年通航，金华的东阳与徽州的屯溪便连在了一起。明朝中叶以后，徽商兴盛，江南地区号称“无徽不成镇”，徽商多在浙江一带做生意，如果要前往台州等沿海产盐区，或是仙居、新昌、嵊县等产茶区，东阳就是必经之地。

徽戏是自西向东传到东阳，而徽州地区流传的微派建筑，却是东阳帮的工匠们沿着新安江传到徽州的。明清以后流行的粉墙黛瓦马头墙的“徽派建筑”，正本清源，其源头当是东阳。

南宋时，临安由州府升级为国都，城市建设迫在眉睫，城中云集了三大匠人帮派——苏州的香山帮，浙东的宁波帮，以及东阳帮，形成鼎足之势，影响了整个江南地区的建筑风格。一个在东阳从事文保工作的朋友说：“以前东阳本地人管外出打工的木匠叫‘出门侬，徽州那边的人称他们‘东阳佬，现在徽州80岁以上的老人都知道，老房子都是‘东阳佬建造的，‘东阳佬不仅手艺好，而且讲诚信、有规矩，酬劳高低勿计较。”

明朝中后期，徽商崛起，往来于浙江一带，发达之后，纷纷回到徽州买地建造大宅，然而徽州人并不工于营造之法，于是，技艺精湛的东阳帮便应徽商之遨，聚集在徽州屯溪，继而分散前往徽州六县，留下了无数精美绝伦的木雕建筑，这种建筑风格因为徼商的传播而广为人知，从而被冠以“徽派建筑”之名。

国家文物局专家杜仙洲参观过东阳建筑及木雕后，写了一首诗：“粉墙黛瓦马头墙，镂空牛腿浮雕廊。阴刻雀替龙须梁，风景人物雕满堂。”恰到好处地说明了东阳民居建筑风格的特色——以清水木雕装饰为主，大多是二坡顶的二层楼房，外形是典型的粉墙黛瓦马头墙，骨架为木构件，集雕、塑、画和园林艺术为一体。东阳的建筑专家王仲奋也描述过家乡的建筑：“这些民居点缀于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野之中，伴以那缕缕炊烟和骑在牛背之上、吹着草哨、哼着乡村小调的牧童，把天地人之间、动静态之间的自然和谐表达得完美无缺。”

东阳帮建筑是东方土木建筑的典范之作，其中又以木雕为最大特色。东阳自古出木匠，木雕是其看家本领。东阳木匠学艺时间长，都是三年徒弟，四年半作，而且不只要会木工，还得会设计、打胚、修光。从前的老师傅们通常都不用画稿纸，心里有图了，手上直接就做出来了。

东阳木雕重雕不重漆，注重原木的本色，所以又叫作“清水白木雕”，木材大多采自当地，如椴木、白桃木、香樟木和银杏木，精工平面浮雕，有薄浮雕、浅浮雕、深浮雕、高浮雕、多层叠雕、透空双面雕等工艺，十分典雅。东阳木雕广泛应用于建筑和家具上，如今在当地各个乡村的很多古迹中都可以一睹其风采，最为出名的有卢宅村的“肃雍堂”、白坦村的“务本堂”、马上桥村的“一经堂”等明清古建筑。

卢宅位于东阳东郊的卢宅村，是江南一带最大的民宅，有“江南故宫”之称，其中有两件东阳木雕的绝品——“加会堂”的九狮戏球三架梁和“肃雍堂”的“勾连搭”结构。九狮戏球三架梁是用长1.7米的整块樟木，以深浮雕、透雕和圆雕等技法精雕而成，内容丰富，层次感强，是东阳木雕“满花”技艺的典范之作。“肃雍堂”的“勾连搭”则贵在精巧，两个顶连在一起，既可避免大厅进深过长，以及屋顶不断升高影响美观，又兼顾了用材的节省，很符合东阳帮务实的风格。

依然鲜活的——东阳味道

卢宅建筑群面对笔架山，雅溪三面环绕，一条卵石小街贯串东西。自宋朝开始，卢氏一族便聚居于此，明永乐年间，族中有一位卢瑞成中了进士，此后卢氏族人科举中第者络绎不绝，于是陆续兴建起许多规模宏大的宅第，形成一个庞大的明、清住宅建筑群，占地约5公顷，包括房屋数千间，如今存有自明景泰年间至民国初年的建筑20余座。

卢宅共有九进院落，第三进的肃雍堂大厅是其核心所在，以往族中长老就在这里聚会议事、举行祭祀仪式。数十根粗大的巨木挑起了整个大厅，立柱以上，梁、枋、檩、栿、椽全部采用整段粗大的古木，厅内的陈设，包括桌椅、门窗、牛腿、雀替，以及厢房内的床、柜、妆台、面盆、物架等，全部由实木制成，是东阳帮匠人的精心之作。

每年正月，卢氏后人都会在肃雍堂大厅举行祭祖大典。祭祖大典关乎整个家族的尊严，如今又担负起推动民俗旅游的作用，同步办起了卢宅民俗文化节，更是马虎不得。卢兵是雅溪卢氏的第三十代子孙，他原是一名摄影师，自诩为“卢宅专职摄影师”，如今做了卢氏文化研究会副会长，每到春节临近就忙得不可开交。祭祖大典当天，来自全国各地的一千多名卢氏后人涌进肃雍堂，乐手们吹锣打鼓渲染着气氛。卢兵告诉我，韩国前总统卢武铉也是雅溪卢氏后裔，2003年他访问中国期间还专门来了一趟卢宅，认祖归宗。

除了庄重的祭祖大典，春节期间卢宅还会组织花街游行，队伍前面是香灯和乐队的仪仗，后面紧跟着具有本土风情的杂耍表演。平时难得一见的东阳龙灯也会前来助兴。东阳龙灯很出名，制作工藝精良，龙头用竹丝细密编制，威风凛凛，龙身短则几十米，长则数百米，用木条凳板连接。从前舞龙时，家家户户都会派出青壮年，将巨龙舞得如同腾云驾雾一般，煞是好看。

东阳还有一个望族聚落——李宅，位于东阳市东郊十公里处的李宅村，每年正月初三至正月十八都会举办盛大的荷花灯会，已有500多年历史，届时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李宅看灯，如同赶集，孩子们最开心，因为可以吃到火灶饼、拷肉串、糖炒粟子等美食，还有李宅特色的拍拍饼。灯艺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造型可大可小、可繁可简，刻在木头或竹条上的图案五花八门，鱼虫鸟兽，花草果实，应有尽有，再次展示了东阳木雕的精湛技艺。

这几年东阳变化很大，城市范围不断扩张，很多古建筑群逐渐被城市包围，但与此同时，人们也愈加重视文物保护和文化传承。外地游客来到东阳，逛完横店、“中国木雕城”和各处古村落，还可以在街边找一家小吃店，点上一碗上卢馄饨，叫一份南马肉饼，或者到张府前巷吃一碗香喷喷的沃面，这些美食也和古建、木雕一样，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最地道的东阳味道。

3月，巍山镇大爽村老宅里的樱花开了，花香满溢。

肃雍堂入口，三座石牌坊巍峨而立，匾额上分别写着：风纪世家、大方伯、旌表贞节。

Tips

东阳访古

东阳木工自古便颇具名气，当地留有不少建筑精品，颇具观赏及研究价值。

史家庄花厅

位于巍山镇东方红村，是东阳术雕在民国时期的巅峰之作，正厅前廊，从木柱的斗拱开始，及至梁、坊、椽、藻井，皆是一幅幅精妙的“木雕绘画”作品，气韵非凡。

德润堂

位于六石街道下石塘村，是东阳清嘉庆时期的重要代表建筑。整个建筑群呈现精巧的棋盘式格局，最大的特色是“千柱落地”——支撑屋宇的木柱多不胜数，每根都有盆口粗细，立于门厅、厢房之间，间隔甚小，其密如林，颇具气势。除了梁坊、户牖上美轮美奂的木雕技艺之外，砖雕、石雕和墙绘也是德润堂的一大看点。

紫薇山民居

位于画水镇紫薇村，极具明代中期浙江中部民居风格。明天启年间，紫薇村人许弘纲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家族由此兴盛，府第鳞次栉比，颇具规模，其建筑风格与清代的繁杂富丽形成鲜明对比，简洁明快，淳朴吉雅。虽然木刻图案不多，但梁、檩、枋、拄等房屋构件均有彩绘。

慎德堂

位于虎鹿镇厦程里村，清代建筑，处处可见精妙绝伦的雕刻图案，多以古代戏剧情节为主题，极大地丰富了吉建筑的文化内涵。厦程里还保存有另外一座值得欣赏、研究的清代建筑——位育堂。

务本堂

位于巍山镇白坦二村，清代建筑。清道光年间，当地人吴品珩考中进士，所修宅第极其讲究，木醮装饰繁复华丽，仅后堂明间的藻并就精雕细琢，巧夺天工，正厅悬挂的“务本堂”匾额为林则徐题赠。白坦村另有太和堂、雍和堂、福舆堂等40多处古建筑。

乡土美食

东阳土鸡

东阳人除夕大餐中必不可少的一道主菜。采用隔火炖的乡土做法，以瓦罐盛鸡，放入大锅，下垫三块瓦片，上面再盖一口铁锅，用柴火焖烧数小时，那种鲜香浓郁的滋味，是东阳人挥之不去的乡愁。

上卢馄饨

因出自上卢村而得名，皮薄、肉鲜、汤美，配上麦角或火灶饼味道更佳。上卢村距离东阳市区约20分钟车程，村内的菜市场有几家祖传的馄饨店，实木做的馄饨担子颇有些时光的痕迹，用柴火煨汤，煮沸后盖上松木盖，压住汤的沸腾，馄饨的形态和味道得以保留，汤中也浸润了松木的清香。

东阳沃面

东阳人历来勤俭，吃剩的菜舍不得扔，就用来煮面条，慢慢烧成糊状，没想道鲜美异常，沃西由此诞生，后来经过改良，加入新鲜的小河虾、猪肚片、黑木耳、鸡蛋丝、小青菜等配菜，沿袭至今。位于张府前巷的北镇楼沃面店最为正统。

千祥羊肉

用秘制汤料把整只山羊煮熟，切片装盘，蘸酱油吃，肉质细嫩，口感独特，配酒极佳。东阳有名的还有上卢羊肉，与千祥羊肉各有千秋，是将刚宰杀的山羊涂上鲜血，肉煮出来色泽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