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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由布的鸽子

2018-09-11相金玉

雪莲 2018年8期
关键词:阿爷阿爸妞妞

初秋的阳光温暖地洒进艾由布家的小院,他那些鸽子们——“黑头”“瓦灰”“红沙”“雨点”……有的在房顶散步,有的站在房檐边缩着脖子咕咕咕地唱歌,还有的正蹲在院墙顶上威严地左右巡视……

十岁的艾由布正没精打采地坐在屋前的台沿上,睁大眼睛失神地思考。天空“呜呜”的鸽哨声没能打断他的思绪。十几只“雨点”正舒展着翅膀徐徐降落在艾由布头顶的屋檐上,宛如一群翩跹降临的仙子。

昨天,艾由布惹院长阿爸(叔叔)生气了,很生气!一想起这个,艾由布就恼恨不已,恨不得砸烂自己的脑袋。是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就要给院长阿爸说那样的话啊!

唉!艾由布狠狠地在台沿上砸了一拳,手痛得又跳了起来。他很伤心,院长阿爸不会再欢迎他去卫生院了,也不会让他看阿爸的鸽子,给他讲鸽子的眼睛了……在他看来,这是件多么伤心的事情啊!

1

其实,一年前乡政府搬迁到五公里外的下新庄后,卫生院也随即迁走。考虑到这个村子附近还没有医疗室,旧卫生院里暂时留下一小部分常用急救药品和两名医生,好解决附近村民的就医买药问题。

卫生院搬迁时,一部分医生去了新卫生院,还有几个调去了县里的医院。只有院长留了下来,他放着好好的院长不当,自愿守在这个几乎空着的两层门诊楼和后院,以及后院里那排平房宿舍组成的所谓的卫生院里。

这是个一百多口人的村子,交通发达了,村民们大病、急病完全可以去下新庄的大卫生院或直接上县医院。可院长病看得好,花钱又少,村民们还是习惯像从前一样到这里找院长看病。

艾由布认识院长是因为去年夏天阿奶的心口疼病又犯了。那天,艾由布放学回家,看到阿奶睡倒在炕上,哎哟、哎哟地呻唤着。阿大(爸爸)、阿妈(妈妈)正月一过就去新疆打工了,家里就剩下艾由布和阿爷阿奶。祁连的舅爷家里有事,两天前阿爷去了祁连,现在还没回来。

艾由布吃力地搀扶着阿奶走进卫生院的门诊楼。院长立即给阿奶做检查,询问阿奶其他的症状后,肯定地说是胆囊炎,也可能有结石,先拿点药吃,不成的话要到医院检查。说完,拿起笔开起了处方。

先生!药再不抓了!阿奶突然挣脱艾由布的手,抬起胳膊阻止院长。

唔?院长抬眼看阿奶,又看看惊讶得看着阿奶的艾由布。

先生,我以前也经常这么疼,疼一阵子就过去了,不用吃药的。阿奶挤出一丝笑,挣扎着站起来,拉起艾由布的手不由分说就踉跄着走了出去……

哎!院长追出来,可阿奶把艾由布的手夹在自己掖下,拱着身子急急地走了。

半个钟头后,院长正给窗台上一盆矢车菊浇水,突然听到艾由布倚在门诊楼的后门上喊他:阿爸!

院长朝艾由布一笑,艾由布就跑到了他跟前:阿爸,我阿奶不是不抓药……是阿爷到祁连去了,阿奶没钱……阿大阿妈又在新疆……院长走到跟前时,艾由布才抬起长睫毛的大眼睛,看着他断断续续地说。

哦!院长吃惊地望着他。

阿爸!我想,我想……艾由布吞吞吐吐半天,才把背在身后的两只手拿出来,举在院长眼前。

两只青灰色的鸽子分别握在两只小手里,鸽子小小的头正左右转动,两双绿豆般的小眼睛仿佛在观察院长惊奇的表情,鸽子头颈上那圈绿色的羽毛正泛着淡淡的光芒。

嗯……能不能……能不能用我的鸽子……换你的药……艾由布低下头,声音低沉得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这……院长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样吧!略略思考了一下,院长说,我花二十块钱买下你的鸽子,再用这二十块钱给你阿奶抓药,行不?院长开始掏自己的口袋。

于是艾由布原本局促紧张的脸就绽开了笑容。

2

阿爷回来之前,艾由布去找院长,又用两对“削头”,给奶奶换过一回药。院长同样用自己的二十块钱买下他的鸽子然后再用钱给阿奶抓药。

吃了院长抓的那些药,阿奶的病居然就好了。艾由布常常坐在屋檐下数他的鴿子。他激动地想,如果一只鸽子十块钱,那么他的这些鸽子可以值多少钱?有时候他也暗自觉得自己好笑。

艾由布发现院长也喜欢鸽子,卫生院后院那排原先的宿舍,最边上那间房子是院长专门用来养鸽子的,里面住着二三十只鸽子,包括院长买下的艾由布的那两对鸽子,还有两对艾由布最喜欢却没有的军鸽——“黑牡丹”“白牡丹”。

起初院长并不让艾由布靠近那间鸽子房。院长说门锁了,进不去!艾由布只好眼巴巴地望着那些鸽子从房门顶上那扇开着的小风窗里进进出出。

一次,艾由布看到鸽子房的门是开着的,他急忙蹑手蹑脚地跑过去,探着脑袋往里面看。

房里整个一面墙用砖块整齐地垒出许许多多鸽子洞。每个洞都一尺见方。鸽子们大多飞出去了,几个洞里依稀传出小鸽娃咕咕咕的叫声,还有些洞里分明有静卧着正在孵蛋的母鸽。

艾由布家里的鸽子养在屋檐下,他每次都趁大鸽子飞出,才踩着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偷看留在窝里的小鸽子。今天,第一次看到如此一整面墙的鸽子窝,真是让他既兴奋又叹服。

艾由布正在为是不是走进去看更仔细一些犹豫不决时,听见院长在远处喊他,哎!艾由布,快出来!

院子中间圆形水泥墙的花园里,粉红、玫红的芫荽梅、猫脸儿、毛金莲、金丝莲、大小福齐……各色的花儿开得正艳,院长站在那棵碧桃树旁,正冲他招手。

阿爸!艾由布欢叫着奔向院长。

阿爸!你养了那么多鸽子啊?你的鸽子洞是什么时候垒的?你的最好的鸽子是不是那两对 “黑牡丹”和“白牡丹”?艾由布兴奋得想问遍所有关于鸽子的问题。院长只是看着艾由布哈哈哈地笑……

那天,他俩坐在花园边的碧桃树下聊了一下午鸽子。院长告诉他,“瓦斑”“黑头赞乙”“削头”都是观赏鸽,他们的体型大一些,看上去很漂亮。 “瓦灰”“红沙”“雨点”“黑牡丹”“白牡丹”这些军鸽,体型小一些,但是它们辨别方向的能力特别强,古代打仗时用的信鸽就是这类鸽子。现在世界各地還在举办信鸽放飞比赛,把他们带到几百甚至上千公里外放飞,比赛谁的鸽子先飞回来……

那,为什么军鸽就能辨别方向,从那么远的地方飞回来呢?艾由布忍不住问。

呵呵,科学家们说信鸽识别方向是因为它们嘴上长着一种可以感应磁场的“导航仪”,鸽子们根据这个“导航仪”辨别方向。院长说到“导航仪”时,艾由布更是吃惊地望着他,院长挠挠自己卷卷的头发,开心地笑了。

整个下午艾由布都张着嘴巴,仔细聆听院长给他讲鸽子。他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明亮的眼珠轻轻转动,声怕漏听了院长讲的一个字儿。

后来院长带艾由布去了鸽子房。他们一起打扫地面上的尘土和鸽粪。直到院长下班,艾由布帮院长拉开卫生院的大铁门,看着院长把车开出来,再把铁门关好。院长从车上下来,锁门,笑着拍拍他的头,大声说呀力儿!再见!

那是艾由布最高兴的一天。他知道了那么多和鸽子相关的事儿。也是那天他和院长成了呀力儿!“呀力儿”可是朋友的意思,意味着他成了院长阿爸的朋友啊!哈哈!他蹦蹦跳跳地跑回家去。

3

夜里,听着屋檐下鸽子们“咕咕咕”的浅唱,艾由布总是想起阿大和阿妈,他们每年都在新疆打工,只有开斋节前才回来。想起他们时,他总是忍不住难过起来,有时候他都有些恨他们,为什么他们一年到头地扔下自己呢……那时候他的眼泪就会悄悄落下来。这是他的秘密,他从来不跟阿奶、阿爷说起。

阿爷和阿奶一天就知道喊他去写作业,喊他去吃饭。只有和院长阿爸在一起时,艾由布觉得自己才是开心的,院长高大得就像阿大一样,院长讲许多原先自己不知道的事让他听,在院长面前他可以尽情提问,尽情撒野!院长总是像阿大一样哈哈大笑,解答他的问题,陪他一起玩耍……以后的日子,或者中午放学,或者晚上放学,或者节假日,只要有时间,艾由布就跑去找院长阿爸。

卫生院墙外种着一排高高的杨树,树杈上盘了一高一低两个黑乎乎的喜鹊窝,两只拖着长尾巴的花喜鹊正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地互相说着什么。

喜鹊、喜鹊,家、家、家,

你们家里来亲家。……

艾由布抬起脸看了一眼树上吵闹的喜鹊,想起小时候阿奶教给他的歌谣。

他一手提着两个刚从园子里拔出来的萝卜,萝卜上还沾着些湿湿的土,另一手提了一捆小油菜。每天中午,院长都会一个人在宿舍里做饭。他急急忙忙地往卫生院赶。

又拔菜?是不是自己偷偷拔的?院长问艾由布。

不是!艾由布扬头笑了,继续说是阿奶拔的,让我拿给你。我就偷偷拔过一回么!阿奶说我把她留种子的菜拔掉了,才抽了我一顿……

院长乐了,说好了好了,先玩一会去,等我做好饭咱俩一起吃!

艾由布却不离开,他站在边上看院长切菜、切肉。

院长的菜刀下,那块牛肉切得剩下两指大小的一块,他就停下了。

艾由布看着院长拿起那块肉,咚、咚、咚地跑到院墙边,踩着墙边厕所上的台阶,踮起脚,伸手把那块肉放到厕所房顶上了。

阿爸!你?……艾由布跟在院长背后,疑惑地问。

哦!我还养着几只喜鹊哩!院长看了看艾由布,指指墙外面那排高大的杨树。

阳光淡淡的,枝叶在微风中弹奏着细碎又温柔的歌儿,树枝上那两只喜鹊正朝这边张望……

新学期开学的时候,院长给艾由布买了许多文具,新式笔袋、钢笔、橡皮、书包,还有一套运动服和一双运动鞋。艾由布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堆东西,不肯要。院长好说歹说,最后抱着东西直接去了艾由布家里,给阿爷、阿奶说明了才放下东西走出来。

阿爷、阿奶客气地把院长送出来。院长边往回走边笑着摇头。

阿爸!你为什么要买那么多东西给我啊?艾由布的声音从院长身后传来。院长转身,发现艾由布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因为我们是呀力儿呗!院长笑着低下身子,摸摸艾由布的头。快回去吧!阿奶在等你哩!说完笑着走了。

这后来,只要艾由布去卫生院,院长又是闲着的,他就会脱下白大褂,取出那个拇指大小的放大镜,到后院里捉来鸽子,和艾由布坐在院子里一起观察它们的眼睛。

艾由布惊奇地发现,放大镜下那些鸽子小小的眼睛里居然有那么那么多的色彩和画面。院长说鸽子的眼睛分为面砂、底砂、底板、瞳孔、瞳孔内的栉膜。那些底砂是白色的眼睛叫砂眼,黄色的叫黄眼,紫红色的是葡萄眼…… 面砂的颜色多数为红色,它又分为:细砂、颗粒砂、竹根砂、绒砂、苔藓砂……透过小小的放大镜,那些小眼睛里或灿若红霞、或繁花似绵、或如黑夜繁星,或如古松青苔……艾由布徜徉其中,如痴如醉。

艾由布不但发现鸽子小眼睛里的大世界,还发现院长阿爸完全不是那个他第一次看到时严肃得吓人的大人。闲暇时,他和伙伴们会和院长一起捉蚂蚱、一起清理鸽子房、一起围着花园绕来绕去地追着跑,累得气喘吁吁,坐在花园墙上笑得东倒西歪。

那天一只野猫窜进院长的鸽房。等院长听到动静跑去的时候,野猫已经咬死了好几只鸽子,正虎视眈眈地准备跳上鸽子洞吃小鸽子,嘴里发出“呜呜”的咆哮。院长拿起棍子就打,野猫惨叫着逃走……

那天下午,阳光斜斜地射进后院,艾由布和院长坐在鸽房门前,院长小心地掰开放在腿面上的刚长出黄色绒毛的小鸽子的嘴巴,艾由布把一粒粒豌豆放进它们嘴里……鸽子妈妈被野猫咬死了。

4

暑假的一天,院长把他媳妇和女儿带到卫生院来。院长叫来艾由布和女儿一起玩耍。艾由布在花园旁边用棍子练武的时候,院长七岁的女儿妞妞在花园边采来花瓣和叶子,摆在瓶盖上“做饭”。院长和媳妇搬了两张椅子坐在屋前看书。

天空晴朗、湛蓝、遥远,金色的阳光从天空流泻下,每个身影都披上温暖的颜色。一切都是那么闲适又悠远。

你就想这样一直呆在这里吗?艾由布听到院长媳妇问院长。

你不觉得这里很田园,很安静吗?院长抬起看书的脸,望望天空笑着说。

唉!媳婦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艾由布想:这“甜圆”(田园)一定是个味道香甜又圆圆的东西,有了这东西,院长才不愿离开这个卫生院!

阿爸,那是“甜圆”吗?艾由布指指花园边上苹果树上结出的几个果子,问院长。

院长笑了起来,院长媳妇莫明其妙……

那……这些呢?是“甜圆”吗?艾由布不好意思地指指院子旁边樱桃树上一粒粒红玛瑙一般的小樱桃!

院长的笑声更大了,哈哈哈地响彻在院子里,院长媳妇也咯咯咯地笑起来……艾由布吐吐舌头跑走了。

快来!快来!喝饮料喽!院长大声招呼。艾由布和妞妞立即跑了过来。

院长宿舍门前的花园墙上,一溜排着五杯倒好水的玻璃杯。

等着,先不许喝!院长一把打掉妞妞的手。

大家都愣住了,看着院长。

说!要喝什么味道的?这杯桔子味、这杯菠萝味、这杯草莓味、还有这杯是……荔枝味……院长一杯杯指点着,笑嘻嘻地说。

两个孩子惊奇地望着眼前的水杯,杯子里的水都一样透明无色……院长媳妇也一脸狐疑地看着眼前的水杯。

我选这杯荔枝味的!院长悠闲地伸出手,端走一杯水。

我要草莓味的!妞妞大叫。院长把一杯端给了她。

艾由布!你要什么味的?院长问。

艾由布傻傻地站在那里。

你来一杯菠萝味的吧!呀力儿!院长笑着把一杯水递给艾由布。

好吧!那这杯桔子味的就是你的了!院长把最后一杯水端给媳妇。

妞妞立即喝下一大口水。

院长笑着大声问味道怎么样?好喝吧?

妞妞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院长,点点头……

艾由布正在端详杯子里的水,是啊!这么清亮的水,怎么会是菠萝味的呢!

这时妞妞才哭丧着脸大叫起来。

哦!老爸!你就坏啊!明明是白开水,却要骗我们说是什么味的饮料……哦……

艾由布露出小虎牙笑起来,又急急品尝了一口手里的“菠萝味饮料”,真的是白开水呢!

大家又笑又跳地闹成一团。

天空传来一阵哨音,一群“削头”夹杂几只“黑头赞乙”纷纷飞来,仿佛是听到了他们的笑声来凑热闹的。

哇!好多的鸽子啊!……妞妞惊叫着。

这些都是阿爸养的鸽子,你不知道吧?艾由布得意地对妞妞说。

瞧!那些身上有白点的鸽子叫“雨点”……那些头是咖啡色的,身体是白的叫“削头”……黑头黑尾巴,翅膀是白色的叫“黑头赞乙”……那些灰色的叫“瓦灰”……艾由布一一指着正在绕着鸽房周围飞舞的鸽子给妞妞他们说。

咦!院长突然仰头看着天边吃惊地叫起来。引得大家都调头望他。

我的那只“红沙”,怎么领着一只“崖鸽”飞呢?院长的声音有些惊讶,有些生气。

爸爸!什么是崖鸽呢?妞妞问。

就是野鸽子!艾由布说。

这时,那只砖红色的漂亮军鸽“红沙”正和那只瓦青色的“崖鸽”双双落在院墙上,样子十分亲密!

滚!院长嘴里嘟囔着。唿!朝那只崖鸽抛去一粒石子。

“呼啦啦”一阵……两只鸽子都急急地飞起来……

爸爸!怎么了?他们结婚了吗?哦,不……应该先是关系好……然后谈恋爱……然后才结婚……妞妞抬头望着父亲很认真地说。

院长语塞,院长媳妇忍俊不禁。艾由布低下头抿着嘴偷笑了一阵,再抬头看了看天空,那一对鸽子早就飞得没了影子。

阿爸!我阿爷说不能打的,不然……不然……你的军鸽会被野鸽子领走的……艾由布抬头看着院长的脸很认真地说。

院长听着艾由布的话,皱起眉仰起头,在天空搜寻着,好像他的“红沙”真的已经被那只“崖鸽”领跑了,再也回不来了……

5

转眼就是冬天了,山乡的冬天非常寒冷。山坡上积满只有到了春天才会彻底融化的积雪,远远地被光秃秃的枝杈掩映着,配上高高的、镜子一般明亮的蓝天,倒也清爽。

艾由布和院长一起关注着每一对鸽子,那只“瓦青”在抱窝!那只“削头”的蛋马上就要孵化了!那一对“瓦斑”飞回来时就变成了一只,另一只一定是被孩子们抓走了,要不就是让老鹰或者鹞子吃掉了……

艾由布穿着厚厚的“棉主腰”(棉衣),戴着棉帽,提着一小袋子豌豆走进卫生院的大门。他气喘吁吁地推院长诊室的门,发现门是锁着的。

阿爸!艾由布边走进后院,边大声喊,一溜白色的气雾从他嘴边升起!他想阿爸一定是冷了,跑到宿舍去烤火了。

院长把宿舍门开了一个缝儿,朝他招手!

这是你要的鸽子食!艾由布边把豌豆袋子搡进院长手里,边缩着身子举起双手放到嘴边哈了一下,然后走到火炉边烤手。

阿爸!“白牡丹”抱窝了没?你答应好的啊,等小鸽子出来,你要送我一对儿的!……艾由布抬起穿着“棉鸡窝”(棉鞋)的脚放在火炉边,恨不得把脚伸进火炉下边的灰门里。

嘘!院长突然表情神秘地示意他小声点。

艾由布怀疑地环视院长的宿舍。旧办公桌、旁边是火炉、一堆锅碗瓢盆、两把椅子、一张床……

他突然注意到院长的床上,被子打开,围着一堆什么东西。

这是啥啊?艾由布走上前,双手捂在床上低头看……

手底下电褥子烫乎乎的,艾由布轻轻拉开被子,发现被子围着的居然是三个大饮料瓶子;绿色标牌的雪碧、红色标牌的可乐、橙色标识的健力宝……每个瓶子的瓶口都是张开的,里面都灌着白色的……牛奶?艾由布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堆东西。

院长笑得很得意。他立即把被子重新给那些瓶子围好。

我-在-做-酸-奶-哩……院长张大嘴,声音却压得很低,好像大点声就会把瓶子里的东西吓得像鸽子一般飞走。

艾由布笑了,他惊奇地转头再看看那些瓶子。

你-见-过-这-样-做-酸-奶-的-人-吗?院长仍然一脸得意,笑着问他。

艾由布摇摇头,真的!他真的没见过这样做酸奶的。村里养牛的人家多,做酸奶吃是习以为常的事,可是大家都是把牛奶倒进小碗里,放上“酸奶酵子”,在火炕上做……

艾由布抬头想说什么,院长又笑容满面地“嘘”了一声。于是,他瞪大眼睛看着院长床上的那些瓶子,院长也笑着站在旁边趴着身子看那些瓶子……

空气很安静,好像能听到瓶子里那些即将成为酸奶的东西,它们就像是一群忙碌着的蚂蚁虫儿,正忙忙碌碌地一只只把自己变成酸奶……

临走时,院长送给艾由布一大瓶酸奶,让他带回去和阿爷阿奶吃。艾由布问怎么吃?院长笑着踢了他的屁股一脚说,笨呐!挤到碗里吃呗!

6

这一年 “春节”和“开斋节”的时间离得不远。院长也在打扫卫生院,他说快要过节放假了,要彻底打扫一下,其他地方都打扫得差不多了,只有门诊楼的几个窗子没有擦,院长让艾由布找几个孩子来擦窗子。

院长说擦一个窗子给五块钱!艾由布低着头想:阿细娅的阿大去年殁了,开学的时候连家庭作业本都没钱买。叫她来擦窗子吧!再把海菲才、尕穆哥、沙力海叫上!就是不让伊兹列知道,谁让他上次用弹弓打死我的鸽子呢……

就是这时,一个奇怪的念头跑进了艾由布的脑袋,像一阵旋风一样,裹挟了艾由布所有的思想,他脱口而出,声音大大的,毫无顾忌……

我给你找来那么多娃娃擦窗子,你给他们擦玻璃的钱!那你给我多少钱?给我多少“找人”的钱?

在院长表态之前,艾由布得意地晃着脑袋!那阵旋风还在他在的脑子里不停地刮着……

你!院长的脸霎那间阴云密布。

你!……你,你给我滚!滚!……院长的声音咆哮起来。

艾由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卫生院的。那阵旋风都没来及撤出他的脑袋,他已一溜烟儿狼狈地窜出卫生院。

这个开斋节,打工回来的阿大阿妈从头到脚给艾由布买来顶帽、衣裤、鞋袜……还做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可是艾由布一想被院长骂着赶出来的事情,就沮丧不已,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再也没去过卫生院,也没遇见过院长。一次路上看到院长的车,艾由布不由自主地就躲进旁边的巷道里去了。

唉!他真后悔啊!为什么给院长说那样的话哩!他长长地叹口气。抬头看他的那群鸽子远远地飞走了,飞过对面的山坡,一转弯,被那片树林遮住不见了……远远地又飞来了一群鸽子,那是院长阿爸的鸽子,领头的就是那对“白牡丹”,它们远远地在山坡边徘徊,翅膀在太阳下闪着点点银光……

晚上艾由布做了个梦,梦见那只“白牡丹”飞到他家来了,它翩翩地降落到艾由布面前,越变越大,最后竟变成了穿着白大褂的院长,院长阿爸冲着他得意地笑,叫他呀力儿!他便咯咯咯地笑醒来了。

尕穆哥带话给艾由布,说院长在找他,让艾由布来一趟卫生院。

艾由布下定决心去找院长的时候,阿大阿妈又在准备回新疆打工了。他听到阿大正在和阿爷说话,阿大说,听说那个院长放着好好的院长、先生不当,整天和娃娃们搅在一起,养鸽子、玩雀儿……我看也是个二百五啊!以后少让艾由布往卫生院跑……

艾由布!艾由布在卫生院门口犹豫不决时,院长走出来喊他。

院长笑着走到他面前,把他往卫生院里推,边推边说,你怎么不来玩了?啊?然后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艾由布这才抬起低着的头,望望院长笑了。

卫生院的院子里,院长媳妇正在往车上装行李,看到艾由布,她笑着叫了一声艾由布,便又去忙了。

呀力儿!我要走了,调到县上上班去。你知道,村子里马有德的儿子办了医疗室,我这个卫生院就撤消了……院长对愣在院子里的艾由布说。

那……那……你走了,你的鸽子……怎么办呢……艾由布没头没脑地说,其实原本他想说点别的。

是啊,我本来想把鸽子也带走,可我家楼房里没办法养,养到妞妞爷爷家的房顶上吧,又怕被人抓了吃掉……院长轻声笑了一下,继续说,所以啊,我决定把我的鸽子全部送给你!我走了,这个院子也就空了,你隔几天来看看鸽房里的鸽子……院长说着声音低沉下来,他从一串钥匙上解下一把来,放进艾由布手中。

这是鸽房的钥匙,记着一定把门锁好,不然野猫又会闯进去了……

艾由布抬头望着院长,小脸上充满委屈、茫然,还有伤感。

你不是想要“白牡丹”吗?前两天“白牡丹”孵出一对小鸽娃,现在我所有的鸽子都是你的了!

院长揉揉艾由布的后脑勺,笑起来。他仰头望望天空,可惜啊!我的鸽子们都飞出去了!还没回来……院长说。

艾由布抬头,天空仍然很蓝,远远的有一丝白云……

院长媳妇在催了,院长像以前一样,拽了拽艾由布的耳朵便坐进驾驶室,把车开出院子。

高原的春天来得晚,院子里凉飕飕的,艾由布觉得心里也凉凉的,他慢吞吞地往外走,想跟上院长的汽车。

艾由布!院长把车停下,叫他。

阿爸!艾由布跑过去。

呀力儿!我会来看你的!来!这个送给你!院长把一个东西放进艾由布的手心。

艾由布摊开手掌,院长那枚鸽眼放大镜在他的手心里放出清亮的光芒……

7

這时,天空一阵声响,那些“青灰”“瓦斑”“削头”“雨点”“红沙”……它们一群群地飞回来,顷刻间,院墙、花园、屋顶落满鸽子,更有那对“白牡丹”和那对“黑牡丹”舒展着羽翅,低低地滑行,上下翻飞……惹得那群“雨点”也纷纷起飞,一会儿浅翔,一会儿高飞地舞动起来……

阿爸!你的鸽子们回来了!鸽子们全回来啦……

艾由布奔出门外,连喊了好几声!

远远地,院长汽车的后窗玻璃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作者简介】相金玉,女,汉族,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青海大通,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散见于《青海湖》《西藏文学》《青海日报》《雪莲》《西海都市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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