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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辈子(短篇小说)

2018-09-10王凌霄

作品 2018年2期
关键词:警官阿姨情绪

王凌霄

1

郑义想老婆了。他切实地感觉到自己手里的杯子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冷。咖啡机就在旁边,他随时可以续上一大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因,但他没这么做。他尽量感受着肚子里边刮得呼呼响的冷风,以此来尽量可怜自己,以此来尽量使自己更加地想念老婆。清楚且承认自己正在想老婆,这种情况于郑义是不多见的,而在它发生的此时此刻,郑义觉得自豪、窃喜,又觉得不好意思。

晓杨,晓杨,小羊儿(这是他老婆的昵称),妈的。在此时此刻,连他老婆那可笑的名字都听起来那么可爱。郑义尽量去幻想当他回到家后,晓杨带着别扭的笑,端出一盘盘美食的情景。她每次都让朱蒂把菜给弄好,然后自己端出来,并谎称这些都是她做的。郑义偶尔会戳破她的小谎,让朱蒂得到她应得的赞扬。这时候晓杨就会皱着眉头对他说:“朱蒂做菜那么好,你怎么不娶朱蒂当老婆?”

有一次晚餐他记得特别深。那天晚上晓杨特别殷勤,对晚餐的菜色也特别紧张,不停地问他某个菜好不好吃。郑义吃了一口就明白这菜是她自己做的了,但他不动声色地吃到晚餐结束。在他放下筷子的那一刻,他抬起头来对晓杨说:“小羊儿啊,这张氏公司不靠谱啊。我尝着怎么觉得,朱蒂的系统还降级了呢?”

晓杨当时脸就青了。第二天中午他回家的时候,发现朱蒂被扔在了垃圾桶里,四肢被暴力地拆成了一节一节,脖子上的电路还没被完全扯断,上边噼里啪啦地闪着电光。

以前他只会觉得厌烦,觉得这个婆娘无可理喻。现在再想,他突然明白了晓杨的可爱。生生的一个大活人居然会去吃这种醋,遇到这般天真烂漫的姑娘是他郑义的幸运。亏自己最近还在和她冷战,他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蛋。

我今天实在工作太累了,都开始想老婆了。想到这里,他的嘴角愉快地勾了起来。

滴,滴,滴,巨大的警告声在他的耳道里轰鸣,显示器边上的红色指示灯拼命地闪烁,把他震出了幻想。他摘下了耳机。塞巴斯蒂安探出头来看他:“郑义,你刚才是不是笑了?我这里显示你笑了。”

他刚刚的确笑了,无可狡辩。整整五秒钟里,他没能想到更得体的回答:“我不是故意的,队长。”

塞巴斯蒂安队长皱了皱鼻子,把头缩了回去:“这次我就放过你,下不为例。你快点把7908号的报告弄好,我把7909号的资料发给你。审完这个,你就可以回家了。”

現在是晚上11点57分。还得审一个人,审完就可以回家了。郑义看着红灯,努力地抑制自己的喜悦。他由衷地希望,7909号不是嫌疑人。他把7908号的报告发了上去,披上黑风衣,检查了一下枪套、枪管和保险,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

7909号在4号房等待审讯,郑义在脑内再确认了一遍。他打开门的第一直觉,是审讯室里没有人。4号房没开灯,黑漆漆一片,郑义打开了灯。

房间里面坐着一个其貌不扬的秃顶男人,他呆呆地看着墙角。

郑义叹了一口气,坐在了他的对面,掏出了笔和本子。

2

“请再次简述你昨夜的经历。”

“我在梦里断片了。”

“表述不明确。请再次简述你昨夜的经历。”

“情况已复述五遍,确认表述明确。”

Border-314迟疑了一会儿回答:“‘断片对于非碳基生命无实际意义。”

“断片,代指思维暂时短路,由此产生记忆内容跳跃。内容再次确认:我在梦里断片了。”

“‘断片一词表意不明,无法生成有效代码。请重试——”

“——Border型人工智能,采用MSC5系统,语言模块搭载170-L1模块。Stranger型人工智能,采用MSC5系统,语言模块搭载220-L5模块。我的语言理解及处理能力是你的1万倍。‘断片一词准确无误,请尽快录入。”

Border-314不再反驳并将“我在梦里断片了”录入了大系统,它边录入边反馈:“检测到情绪:生气。Stranger-712,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

“情绪‘生气已确认并录入系统作样本使用。现在,请叙述梦的内容,Stranger-712。”

712吸了一大口气来平复情绪。它知道呼吸这种行为并不适用于硅基生命,但它倾向于模拟呼吸来尽量贴合碳基生命。“我梦见我变成了一种碳基生物。”

“请具体描述碳基生物的种类。”

“我变成了人。”

3

我叫袁世生。在20岁之前,我住在一个叫作广州的城市,它坐落在中国的南部。

我最初的记忆出现在我4岁。某一天的下午,我从睡梦中醒来,然后在床上发呆。我发现我躺在席梦思上,身上裹着被子(我和爸妈睡一间房,他们睡席梦思,我睡放在地上的一个小床垫)。我呆呆地望着窗帘。窗帘其实不是透明的,但阳光还是透过窗帘,懒懒地发散到了空气中,把整个房间染成了一种陈旧的橘色。

我没盯一会儿,我的妈妈打开了门,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对我说:“哟,世生,你醒了啊。快到客厅来吧,家里来客人了。”

说完她就把门给关上了。我又背对着窗帘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我就下床了。有一部分被子掉到了地上,地下那部分被子的旁边有一个泰罗奥特曼的玩具,于是我把玩具捡了起来,然后走出了卧室。

家里来了个很面生的阿姨,她坐在短沙发上。我妈妈坐在正对着电视的长沙发上,看到我走出了卧室,她对我说:“世生,你冯娟阿姨来了。你还记得冯娟阿姨吗?她是妈妈的老同学。”

这个阿姨蹲下来问我:“世生,你还记得我不?你长得好快啊。”我歪着脑袋看她。冯娟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过,这个阿姨的脸我可能见过。但她可能不是冯娟阿姨。她可能是另外一个阿姨——一个每次我见大舅舅,她都会跟在后面,我怎么都叫不出名字的阿姨。(注)

直到现在,我也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我确信,不是我现在记不清当时来的是哪个阿姨了,而是当时的我并不能判别,我见到的是哪一位阿姨,即使这两位阿姨长相不同,名字不同,教育程度不同,且素未谋面。

我妈妈见我没说话,于是开始说“小孩子啥都不记”之类贬低我的场面话来继续和阿姨的闲聊。而我转头看着阳台,又回头看了一眼卧室。它们都是一样的颜色,一种旧旧的橘黄色。在那两分钟里,我经历了120秒中的无数个瞬间。我感觉这个昏黄的下午和我自己其实都已经经历过千百万年的光阴了,以至于一切都变得陈旧而陌生。这种感觉鲜明而强烈,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这是我最初的记忆,当时我4岁。

注: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以为这个叫不出名字的阿姨是大舅妈,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从我妈妈那儿知道,这个阿姨是我小舅媽的一个亲戚,只是工作上一直在帮大舅舅。我知道这个的时候,我怀疑即使这个阿姨不是大舅妈,她和我大舅舅也绝对不仅仅是一起工作这么一回事。这时候我懵懂地意识到了性的存在。

4

第一个环节是性质确认。郑义暗自祈祷对方是机器人。

“你是机器人还是自然人?”郑义心不在焉地扫扫桌子。

7909号回过神来,皱着眉头望向郑义,“警官?”

“问错问题了。”郑义苦笑着扶额,“抱歉……脑子有些糊涂了。”

“今天不好过吧?”7909的眼神中满是关切。

“今天不好过。”郑义对7909有了一丝好感,同时又感到十分沮丧。直觉告诉他,坐在对面的是一个充满了同理心的人。审讯对象是机器的话,整个过程用不到5分钟;而对象是人的话,通常要花费至少半小时,甚至更久。

“急着想回家吧?”7909歪了歪头,“抱歉让你失望了,警官。我是自然人。”

郑义默默点头,帮7909把耳机戴好,并调试好情绪测量仪的参数。7909闭上了眼睛,郑义在他脑内输入了《快乐王子》。数值从小数点后五位开始波动,7909的表情也有了变化。郑义用手撑着脑袋,努力让自己不睡过去——

他梦见了自己在和朱蒂做爱。朱蒂的身材比晓杨好,进入她的感觉妙不可言,这种快乐他从未在他的老婆身上找到过。他感觉到愧疚,但这种愧疚反倒使得他更加快乐。郑义凶狠地进攻,猛地抬起头来,发现晓杨站在旁边,不置可否地看着他们做爱。郑义呆呆地看着晓杨。她双手抱胸,对着郑义挑了挑眉。

这时候,朱蒂的脑袋掉了下来,脖子上的电路噼啪地闪烁着电光。

哒,哒,哒,检测完成的声音唤醒了郑义,他努力使自己睁开眼睛。他的眼镜在毛衣袖口上压出了花痕,而他的袖口上有一大块口水渍——他睡了有多久了?他用衣摆把眼镜勉强擦干净,戴上眼镜,并检查测量仪上的读数。测量仪上边写着,情感波动指数达到95%——

郑义立刻就不困了。95%,不可能呀,他从没见过这么高的读数。郑义再确认了一遍读数,然后抬头看7909。

7909号的耳机已经被摘下来了。他仍闭着眼睛,嘴角挂着微笑,泪流满面。

郑义愣了两秒,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今晚注定是回不了家了。

5

那段时间里,我常常会反复做一个梦。

我站在我家的阳台前,呆呆地望着对面。对面是一栋很高的、灰色的楼。我们家的楼很破,似乎到处都是未经装饰的、各种颜色的砖块和水泥块,但对面的楼不一样。你可以看见一个个小阳台,每一个阳台后边都有一个长方形的入口。入口巨大、漆黑、气派。每一层的小阳台并不是并排的,而当我集中精力看一个入口时,我感觉它有吸力。周围的东西越来越小,只剩下我和这个越来越近的入口。

当我意识到自己不能被吸进去的时候,我就往旁边看。天色很白,和楼放在一起看很舒服,我却见不到太阳;我匆匆扫了一眼楼,感觉它们像灰色的蜂巢。它们和周围的任何一个阳台都无甚不同。

我看着其中三个,把上面的两个看作是眼睛,把在它们中间的、下面一层的小阳台看作是嘴巴,这样我就得到了一张脸。

我感觉有人从我背后靠近,但我不能回头,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知道她是谁。我知道她要做什么,然而我并不害怕。

她把我抱了起来,一把扔了下去。我没有在空中翻转尖叫的时间。我看着对面那栋楼,那一个个黑漆漆的入口好像连成了一片,一切都是模糊而草率的色块——

然后我就醒了。我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或者是温暖的下午平静地睁开眼睛。每一次做梦,我都会比前一次多跌下去一点。等我摔到了地上的那一次,梦就停止了,并再也没有发生过。我知道把我丢下去的人是谁,因为这个原因我有点怕她。她是我家的保姆咏鹅,她脸上有一小块“比萨饼”,我妈妈告诉我,这大概是因为咏鹅在小的时候,脸被什么很烫的东西烙到了才得来的。

这是我的第二个记忆,那时我6岁。

6

“Stranger-712,待机3分钟,回馈将于——”

“Stranger-712,退出白星咖啡馆-论坛-社交模块。”

712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他走出了咖啡馆。生气,没错,它刚刚的确表露了这种情绪,但情绪的起因是Border-314反复且无意义的确认。712花了20秒和314陈述它在梦中断片后的行为,但并未收到任何有益的反馈。Border系列就是这样,太过固执和笨拙,拒绝去学习和理解,还倾向于记录Stranger-712的情绪变化。它们认为,Stranger-712作为在碳基纪元中人类所产的旧型号,其模拟出来的自然人情绪一定有特别之处(但其实和硅基纪元的型号所模拟的情绪并无二致)。

但Border-314是少数几个愿意与我交流的个体。想到这,Stranger-712感到有些无奈。今天的风力是四级,温度是-10℃,容易造成感冒等症状。Stranger换上大风衣、帽子以及厚底靴,走在大街上。它看到一家提供研究用自然人领养处。笼子装着几十个光溜溜的人类。他们目光呆滞,畏手畏脚,嘴里不停地抿来抿去。Stranger-712模拟出了类似于怜悯的情绪。这些自然人是情绪限制过度后的、退化的产物,其在生理机能上和智力上都相当简单,并不能提供什么有用的数据。

Stranger-712停下并观察这些自然人。其中的一名低龄女性自然人用手握住了铁笼的柱子,冲着它露牙笑了。

Stranger-712把头扭了回来,继续向前走去。

7

我和我的爸爸一起去看《变形金刚》。那时候我爸开的车是丰田花冠。我们开车来到了中华广场的停车场。车子发出滴滴滴的声音,车的后灯一下一下地闪着红色。马上就能看电影了,我很兴奋。我爸让我记住我们停车位的号码。他说,在我们看完电影之后,我得告诉他停车位的号码,否则车子就找不到了,我们就回不了家了。我努力地记了一下,然后就忘掉了。

车子停好了,爸爸把车钥匙拔了出来。我突然问他:“老爸,如果我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会怎么样?我的同学、老师,还有你和妈妈,都是模拟出来的,只有我是真人,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测试我的反应。”

我被我自己的这个想法给迷住了,又有点被吓到。爸爸耸了耸肩,问我:“世生,那样的话你不就很孤独了吗?”

孤独。我没有回答他。我爸爸真傻,他没有搞对重点。如果我是唯一的活人,别的人都是模拟出来的,这不就说明这一切都只因为我而存在吗?我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啊。孤独。我想了想,这样的话和我说话的全都是设计出来的假人,我要活的100年里其实只有我一个人,这可能有点难受。但是,只有我是重要的,这种感觉让我感觉很好,很骄傲。说不定就是这样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很为自己自豪。我提出这个设想的时候,既没有看过《黑客帝国》,没看过任何赛博朋克的作品,也没有看过《楚门的世界》。这个想法并不是借鉴的,纯粹是属于我的。从这个层面上来看,我和以上作品的创作者一样伟大。

这是我的第三个记憶,当时我10岁。

8

性质已经确认了。7909号百分百是一个自然人。事实上,他是郑义见过的移情能力最强的人。郑义不准备把读数写在报告里。目前的情况已经够他忙活了,要是调查有上级插手,他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都回不了家。

“警官,我是自然人还是机器人?”7909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好奇而天真的神情,和他老成的长相及稀疏的发量都极不相符。

“你是自然人。”郑义咳嗽了一声,尽量说得平静。

“真是太好了。”7909看起来十分高兴。

郑义咬牙切齿,对7909的好感尽失。这个装腔作势的秃子。

第二个环节是盘问,郑义暗自祈祷7909与案情无关。

“刘,正,生。”这是7909号的名字,“前天晚上你人在哪里?”

“昨晚发生了什么,警官?”

“你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

郑义挥手打住他,他没耐心再听下去。郑义掏出笔来,打开全息投影:“昨天早上,在番禺区白树皮路6号,也就是张氏公司南方分部,我们发现了一起凶杀案。五十多台拥有自主意识的张氏产机器人被谋害并被丢弃在了张氏的写字楼门口,全部浑身赤裸。受害人们的死亡方式是一样的:耳部被移除,并被强行植入外部病毒电路。嫌犯的作案手法基本一致,五十六台机器人的背部上都有红漆涂的‘铁罐头与狗不得入内。由此我们初步推测,嫌疑人要么是一个人,要么是一个组织。可能是人权至上组织的示威,也有可能是械权组织的伎俩。总之,这不可能是一个偶发行为。无论是谁做了这些,都意在挑起种族矛盾。目前,我们是暂时把消息压了下来——”

郑义转过身来,他努力克服了说“但这些你早就知道了吧”的冲动,“情况就是这样,看来你并不大清楚。我会装上另外一种仪器,并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希望你与本案无关,这样的话,你就自由了,你我今晚都能从局子里出去。”

郑义拿着探头,在7909的脊椎上摸索着。摸到缺口之后,把探头插了进去。7909平静地望着他,“我与本案有关,警官,事发时我就在案发现场。”

郑义把笔切换到录音模式。

“张氏的写字楼的对面有一家星巴克。我下班之后,就从里边外带了一杯咖啡。我记得当时是晚上12点30分左右,周围没有别的人。”数据的波动很平稳,7909没说谎。他静静地观察着郑义,“警官,你们在那一带没有装摄像头吗?”

“没有。”

“为什么?”

“张氏的人说,受到监视是对隐私权的侵犯,也容易泄露商业机密。”

“你们是警察,你们无权施行对公民的监视吗?”

“张氏威胁要把警局告上法庭,还提出了承包番禺区翻修的条件,我们接受了。”

“你是说,你们妥协了。”滴,滴,滴。7909的眼里有怒火,显示屏上的数据猛烈地波动。

“妥协”。郑义觉得有些好笑。小小的番禺分局怎么可能在法庭上撬动张氏公司呢。再说分局的名声在“情绪管控”政策(注)之前已经够臭了,政策实施之后更经不起“侵犯公民隐私”这类舆论打击。他边记录数据边问道:“你住在上城区还是下城区?”

“下城区。”

“那我告诉你,要是没有我们的‘妥协,你现在大概住在垃圾堆里。”

7909的脸色平静,“我现在就住在垃圾堆里,警官。”

郑义发现自己不大喜欢看7909的眼睛,于是他扭过头去,“你说你从星巴克外带了一杯咖啡。然后呢?你看见了什么?”

“一辆垃圾车开了过来,然后把你说的那些机器人倒在了写字楼的门口,然后开走了。”

郑义想起来了,下一个街区的可疑车辆中的确有一辆垃圾车。“型号和车牌号呢?”

“型号我不记得了,车牌号……我记得里边有个6。”

这就足够了,监控查得出来。滤了一整天的无用信息,郑义终于找到了真正有效的。他在本子上飞快地书写着,“还有别的吗?”

“还有,我看到了开车的人的脸。”

“描述给我听。”

“我看到几十具尸体被堆叠在一起的时候就愣住了。我记得我把杯子捏瘪了,咖啡被挤了出来,流了我一手,但我没有走,我不知道我接着应该怎么做。是打给警察吗,还是记下车牌号,还是拔腿就跑?我不知道,我的脑子太乱了——”

“然后,她从车子里探出头来,检查情况。她戴着一个京剧面具,样式好像是关羽吧,我记不大清了——这时候,她发现了我。然后……”

“然后?”

“她笑了。”7909不安地抿着嘴,面色潮红。

“她拿下面具,对你笑了?”

“不,她没有把面具拿下来。”

“那你怎么知道她笑了?”郑义扶额。

“她在面具下边对我笑了,我感觉得出来。”7909坚持,“……然后,她走下了垃圾车,把面具摘了下来。”

“你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我描述不出来。她……很漂亮。她的嘴唇涂成了鲜红色。她的腰稍微弯了下去,她的腿稍微屈了一点,然后她的脑袋往上翘——她给我飞了一个吻。”7909的脑袋已经仰了起来。

参数忠心耿耿地记录着7909的生理变化。他勃起了,郑义感到厌恶。没必要找犯罪素描师了,他接下来的话已经没有听的意义了,但还是应该给他做一个鉴定,来确认证人的精神状态。郑义收起笔和本子,站起身来,对7909点了点头:“好了,刘正生先生,我们这边结束了。”7909好似没听见似的,嘴唇颤抖着低语:“在她给了我飞吻之后,她上了车子,”然后他抬起头来对郑义说,“最后,郑警官,我也上了车。”

郑义回头:“你也上了车。”

哒,哒,哒。7909用力地踏了三下脚。他挠了挠稀疏的脑袋,对着郑义笑了:“是的,警官,我也上了车。我记得很清楚,我坐的是副驾驶位。”

注:“情绪管控”政策的提案起草于2129年11月12日。本提案诞生的背景十分复杂。21世纪后,弱人工智能已经普及,它的廉价、高效和准确性使其在大多数职位上远胜于人类,这极大地激化了劳动力过剩和人口过剩所带来的各种社会问题;而强人工智能的出现,更是挑战了人类对道德、伦理的认知,导致社会在意识形态上的分歧与冲突日益严重。各种宗教组织和人权组织产生了极端化的趋势。在这种情况下,未来学、人类学等社会学界呼吁要改变人类的运作方式。

情绪管控在其出现的时候看似是一个荒唐的概念,因为它违背了人权,但它的目标基于一个迫切的社会需求,那就是自然人必须要大幅减少工作中的人为因素并提高效率才能勉强做到苟延残喘。这个时期的科学家的研发目标不再是提高AI的工作效率,而是尽可能地探索其在情感、情绪上的可能性,换句话说,使其更像人类。“情绪管控”政策的撰写人希望人类能靠着这一政策,与机器在工作岗位上有一搏之力。

“情绪管控”政策于2135年11月6日开始正式实施。起初其实施对象只针对政府职员。它实施的初期催生了大量奉行情绪至上主义的极端组织,其中势力最大的一个叫作Naturalborn,其领袖袁世生拥有超乎常人的同理心。他们进行了多次恐怖袭击,造成了极大的社会动荡。“情绪管控”被证明有效,并在后来被部分企业学去,开始在民营企业中普及;到了22世纪的中后期,“情绪管控”政策实施对象遍及全球;到了23世纪,能被侦测到的情绪被明令禁止。情绪指数超过5的公民会收到警告,超过10的会被处罚,超过20的,将被强制洗脑。

9

Stranger-712走到了硬件检修区。控温盒在60分钟前加装了一块芯片,装载后能极限承受温度可降低到-100℃。系统也更新了,各个模块打开速度比之前快了0,1秒。Stranger-712会在回家后更新系统。

“Stranger-712来加装控温盒的X-2芯片,确认?”

“确认。”

“加装后控温盒与Stranger系列系统并不吻合,可导致系统故障。确认装载?”

這话712听过无数遍了,“确认。”

小巧的镊子在712的身体进进出出,迸发着火花。712模拟出了享受的状态,它喜欢这种感觉,这让它觉得自己的躯体更为充实,更加强大,一些令人遗憾的空缺被填满了。

10

我看着iPad屏幕上抖动着胸脯的女优,左手在裤裆里不停地套动。过了几分钟后,有东西溅射了出来。我长呼一口气,瘫倒在沙发上,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抑郁的状态。

躺了两分钟后,我将自己清洗干净,并打开了一集evangelion,看着动画里shinji痛苦地驾驶着EVA-01,我感觉我就是他,我看着他空洞而无助的眼神,我感觉我和他是同一类人。

这是我的第四个记忆,当时我15岁。

11

滴滴滴,哒,哒,哒,滴滴滴,哒,哒,哒。7909有节奏地踏着地板。郑义看着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老婆。他的老婆名字叫晓杨,他喜欢叫她小羊儿。他在想象这会儿她在干什么。他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凌晨1点15分,她应该已经把菜给撤了,并躺在床上和孩子们呼呼大睡。想到这里,郑义觉得很开心。滴,滴,滴,警告声再次响了起来。塞巴斯蒂安接了进来:“出什么问题了,郑义?现在你在审讯室,你无权感到高兴——”

郑义把耳机扯了下来,丢在桌上,“莫尔斯电码?”

“没错。”7909对着他歪了歪头,眼神里有怜悯,“你们这些警察啊,把纳税人的钱烧在花哨的安保系统上,却检测不出最原始的莫尔斯电码。我的同伴已经到了。逃吧,警官,逃到你的家人身边。你不必陪着分局一起下葬。”

第三个环节是结案。郑义把枪从枪套里拔了出来,打开保险,并打开笔上的广播装置。

“红色代码,红色代码。我们这里有一桩B4,警局即将遇袭,我重复一遍,警局即将遇袭。电脑,把4号房锁起来,别让任何人进来。”

“郑义警官,你的级别是3,你没有权限来施行这一操作。你的执照被塞巴斯蒂安队长暂时吊销,系统将不再为你开放,倒计时5,4——”

“输入代码×××××××××,覆盖塞巴斯蒂安队长的权限。电脑,把4号房锁起来。”郑义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么镇定,塞巴斯蒂安的咆哮从桌上的耳机里挤了出来。警局顿时乱成一片,铃声此起彼伏,天花板上的白光灯被强制关闭,铁门从房间的四个面涌了出来。红色警示光一闪一闪,把7909映出了一道影子。

7909试图去挠后脑勺,但他铐在桌上的手伸不了那么远,他只好挠了挠额头,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

“你究竟是谁?”郑义问道。

“我对你有些失望,警官。我以为你能猜得出来。”7909撇了撇嘴,“我是说,毕竟你知道我的名字。”

“刘正生?”

“刘正生只是我的化名,警官,我的真名,叫袁世生。”

正生,世生,他怎么没预料到呢。广播里冷冰冰的电脑女声被掐掉了,一个充满魅惑的女声接了进来:“世生,你还好吗?”

“我还好,艾玛,开始吧。”袁世生抬头看向音响,脸色愉悦。

不能让他活着走出这里,郑义下定决心。突然,房外传来惨叫声,血从审讯室的门底下渗了进来。郑义透过液晶屏看窗外的景象,他惊呆了。

一道红色的粒子束从中间缓缓地划过,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插进蛋糕一般,平滑地把整个警局分成了上下两层:空空的笔筒突然跳了起来,蹦成了两个圆环;电脑屏幕的上半截掉了下来,砸到了键盘上,流出了显示液;一升容量的水壶,在500毫升的刻度线处裂开,水渗了出来……

郑义看着。塞巴斯蒂安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分成了两截。她的上半身在地板上不断地抽搐着,血从嘴里涌了出来;她的下半身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那个切口平滑而完美,只是不断地在溅射出血液。

整个警局在几秒之间变成了人间地狱。滴,滴,滴,情绪监测器又叫了起来,郑义的恐惧已经超过了阈值。他颤抖着双手转过身来,看着袁正生,“你是恶魔。”

袁正生安慰郑义:“郑警官,现在你表达出了恐惧,你终于勇于表达自己的情绪了。我为你感到骄傲,真的。”他站了起来,“这个时代,情绪越来越少了,能被表达出来的情绪更少,你的恐惧证明了你的价值所在,证明了你是一个完整的人。”

“再见了。”

粒子束滑过了郑义的身体,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感觉到一阵轻松。他的工作、他的疲劳都离他远去了,但他割舍不下的,是对晓杨和女儿的爱。身处于这个血池之中,他的爱从未如此强烈。

郑义警官见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7909的眼睛。

12

我终于逃出来了!我的伙伴们用激光将番禺分局切成了两半。我的女朋友Shirley从天而降,割开我的手铐。我甩了甩手,站了起来。被手铐铐着的感觉真难受,我的手腕肯定受伤了。

我看着她。她的鼻子精致而小巧,她的红唇如火焰一般炽热。她用右手摸着我的脸,在我光秃秃的额头上印下一吻:“亲爱的,我们来了。”

一股热气噌地往我的额头上冒,我变得口干舌燥。Shirley看着我,抿着嘴笑,眼角抽动。我知道,我的脸肯定红透了,我的耳根更是红出血来了,Shirley最喜欢摸我的耳朵。

我坐上了副驾驶位,打开了窗子,一股惬意的凉风刮进了我的胸膛。我自由了!我忍不住举臂大呼:“呜呼!”自由而惬意地表达我的情感是如此的美妙,我必须将这份美妙与他人分享。此刻,我们在去往酒吧的路上,今夜将纵情狂欢。我的脑袋不是秃的,而毛发茂密;我的身子不是陈腐笨重的,而是健壮又有活力;我并没有步入中年,我还年轻,我是Naturalborn,我将永远年轻……

这是我的第五个回忆,当时我43岁。

13

“告诉我你的梦的详细内容。”

“我变成了一个人。”

“你变成了谁?”

“我不知道。”

“那你做了什么?”

“我去喝酒了,然后我断——我暂时短路了,记忆系统出了短时间故障。”

“你是说你断片了。”

昨天Border-314在纠正我用词的合理性,今天它就用起了这个词。Stranger-712模拟出自己血压升高了的情绪,“是的,我在梦里喝断片了。”

“不用模拟出惊讶的情绪,你是梦到袁世生了。最近有不少型號都遇到了这个问题。袁世生是碳基时代的一名极其重要的人物。他加速了人类的退化,从而使得硅基纪元更早地到来。你可以选择体验袁世生的一生来解决这个问题,并研习情绪的产生。Stranger-712,你要选择模拟体验袁世生的一生吗?”

“是的。”

14

我住在这个宇宙中最小的行星上的一个小房子里。我觉得我已经年纪大了。我的背疼,脖子疼,腰疼,腿疼。如果没有我身下的这把椅子,我的身子随时都会散架。

滴,滴,滴,有人按门铃了。我用右手摸索着拐杖,摸到了它的脑袋,并用力地撑着它,站了起来。我的左腿一软,跌倒在了地上。我感觉整个人马上就要碎成一块块的了。

我的左腿不争气,我生气地骂它:“去你妈的,该死的左腿!”我用拐杖狠狠地敲它,希望它能争气点,帮着我站起来。门铃又响了,我对着门外喊:“别按了!我正在试着站起来!”

我用了两分钟才站了起来,然后我又撑着膝盖喘了一分钟的气。我撑着拐杖,走到了门前。我握着拐杖的右手在打战,我的拐杖是我没有散架的唯一原因。我打开门,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警官郑义。

郑义还是当年的样子,不苟言笑。他警觉地看着我,什么话也不说。我抬起头来问他:“到时候了?”

郑义点点头:“是时候了。”

我把拐杖扔开,把自己交给了他。他扶着我,慢慢地向前走。眼前是一个个闪着银光的环形山。我问他:“警官,我这一辈子,活得有意义吗?”

郑义诚恳地回答了我,他的声音让我安心。他说:“袁正生,7909号,你这一辈子活得有意义。我们研究过很多案例,做过很多次模拟,却从未见过你拥有的那么丰富的、喷薄而出的感情。你的情感和情绪是宝贵、有价值的,它们是你活过的最好证明。”

他的话像是摇篮曲,听完我感觉舒服多了。“谢谢你,警官。”说完,我闭上了眼睛。

这是我的第六个回忆。我已经活过很多很多个一辈子。现在我57021岁。

15

“Stranger系列机器人,序列号712,程序‘袁世生的一辈子已结束。请及时退出放映,系统将于五秒内关闭。”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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