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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游部落

2018-09-10高峰

都市 2018年3期

高峰

说出来不怕你们嘲笑,我最近又辞职了,不过也没有什么丢人的,不就是辞职嘛,又不是坑蒙拐骗。我随便编个理由,写个辞职申请,当然不会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才没那种闲心思,世界再大也与我无关,我只想待在房间,门窗紧闭。每次辞职,我把辞职申请往老板桌子上那么一甩,这时老板的脸色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反应的,有的比较明显,惊讶、不解、失望……在电脑显示屏似的脸上不停闪烁,有的则故作镇静,摆出一副有我没我都无所谓的样子。这些年我看过各种脸色,的确是一种好玩的游戏,让人上瘾。

回想我工作近十年来,在一个单位上班最长的也就是两年多,那是我的第三份工作,是赫赫有名的房产中介。从事这个行业首先要过的第一关就是打电话,这是基本功,抱着一本电话号码,用一连串数字把对方的电话拨通,问有没有房子出售,或者问想不想买房子,无非就是这两种可能,希望在交易中获得一点收益。给一个陌生人打电话,对对方的信息一无所知,可能是闲得发慌正拿着手机玩微信的人,给这样的人打电话一般不会碰壁,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说话的人,没准还会和我们热火朝天地聊一会呢。但这毕竟是少数,世人都很忙,急匆匆走在街上迎面撞上都不会看对方一眼,哪有时间接我们这种无聊的电话。每次打电话前都要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把自己想象成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瓜葛的人,不管对方是什么态度,我只管把要说的话说完,哪怕骂我也无所谓。时间长了,索性把自己当成一个机器人,没有喜怒哀乐,即使说世界上最难听的话,我都是礼貌应对,就是不生气,气死他。新同事则不行,每次打电话前,先做几个深呼吸,拿起电话两手发抖,好不容易拨通了电话又不敢说话,这样打不了几个就趴在桌子上哭泣。我知道他职场经验不足,完全没有找到窍门,我想把我的秘诀传授给他,但这不是人人都能学会的,不管我怎么努力,他还是不能理解。看到我付出那么多又没有一点成效,他惭愧地说:“我的确不能胜任这份工作,也不适合待在城市,我回农村种地去。”说过之后他真的毅然决然地辞职走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城市的中介越来越多,各种品牌的中介店面几乎占领了每条街道,在街上遇到穿西装打领带的,不用问就知道是同行,通常都会点头示意。我们有时候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店门口抽烟聊天,得意地看着来往的人们,无形地制造了一种恐怖气氛,人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偷偷朝我们瞄。他们以为其它城市的中介都集中在这里来了,像秘密集结的军队在酝酿一件惊天大事,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我们只是为节节上涨的房价而窃喜。

有一次我接到一个电话,手机显示是外地号码,我以为是多年未联系的同学朋友。接通后对方开口便说:“你好!”是位女孩,多么俗套的问候,带着过于夸张的声调,一听语气便知道是同行,我想立即挂掉电话,但是突然想到了我自己,挂掉有些于心不忍。中介给中介介绍业务,这事也倒有趣,我没有挂断,也没有说话,逗逗她。电话里一直“你好”,“你好”的,像智能机器人在讲话,虽然声音职业机械,但是并不难听,根据我长期打电话的经验判断,她应该是位很漂亮的女孩。哦!不过话说回来,即使美若天仙,倘若没有感情,神情麻木,那我也不会有丝毫兴趣。

过了一会,我自己憋不住了,终于开口说:“你好,你找哪位啊?”对方居然不耐烦地说:“怎么半天不说话啊?慢半拍吗?”说完后又轻笑,这把我也逗笑了,也许真是熟人。她接着问道:“请问您最近考虑买房子吗?”呵呵,这姑娘有意思,竟然敢对客户这样说话,胆子够大的。

她吊起了我的胃口,想继续聊下去。她告诉我她在北方的一个城市,这个城市我很熟悉,我在那里上了四年大学。城市南部是长长的山脉,山高林密,葱葱郁郁绵延数百公里。我提起那个山脉,她当然知道,距离城市不远,周末她和朋友去玩过,风景很不错。她还告诉我,由于政府保护得力,一直没有被破坏,有些富人想在平缓的山坡上建别墅,遭到了政府的拒绝。不要说建房子,现在连一条路都没有修,不能开发,有时候开发就是破坏。哦,说得有道理,真是一个让人神往的地方。

她还说;“不过现在有一条小路,是那些住在里面的人踩出来的。”奇怪,不是不讓建房子嘛?怎么还有人住在里面呢?

她说:“现在好多年轻人都不住家里,就喜欢住在森林,他们自带帐篷,白天在城市上班,下班后直接去森林里。”

我说:“有意思,他们不上网吗?不玩微信吗?洗澡怎么办?”

她说:“他们下班之后不上网,他们认为网络社交给人带来许多困扰,至于洗澡嘛,山里有一条无比清澈的小河,洗澡很方便,大小便他们都在树林里解决,粪便被树木吸收了,很环保的生活方式。”

我们就这个事聊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她又说:“我过段时间也想住在里面,那里空气好,在里面时间长了皮肤会变得光滑白嫩。再说了,上班整天这样打电话都不像人了,像一个被电话线连起来的机器人,我要在里面修炼修炼,把一天的垃圾情绪释放干净。”

真没想到那个城市现在变化这么大,还好我们这个城市没有大山,没有森林,如果有的话岂不是也有人住在里面啊。那些人住在里面会不会变成食生肉穿草皮的原始人,想想都有点害怕。

没过多久我辞掉了这份工作,我也担心哪天会变成被电话线连起来的机器人。辞职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想找工作,待在房间里哪儿也不去,彻夜上网玩游戏,实在累得受不了了才躺在床上眯一会,饿了就在网上叫份外卖吃。不洗脸、不刷牙、不刮胡子,不问今夕是何年。是一种很自在、很超脱的生活。有时候站在我居住的高层俯视街区,感觉自己像个外星人,那些在地面上忙忙碌碌的人,像蚂蚁一样怀着各自的小心思窜来窜去很是好笑。

这种生活能维持多久,与我的积蓄直接挂钩,口袋快扁时我又要重新开始找工作,总不能把自己活活饿死吧,毕竟生存还是第一需要。

最近这次辞职也是一样,我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过起了隐居生活,不见人,不见光,少说话。后来有位医生朋友通过微信告诉我,经常不见太阳会缺钙,建议我适当出去晒晒太阳,他说的很认真,所以我就听了他的话,鼓足勇气出去走走。外面的太阳实在是太厉害了,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于是我回家找了一副墨镜戴着才好点。公园里应该都是些闲得无聊的垂暮老人,但是我去了才发现好多年轻人也躲在里面。他们目光空洞,形容枯瘦,有的低头看着手机,有的戴着耳机闭着眼睛听音乐,还有的躺在长椅上似睡非睡,蓬头垢面的看起来像没讨到钱的乞丐。整个公园像是亦幻亦真的梦境世界,如果不是为了获取点阳光,我才不会待在这种阴郁的地方。

在一个城市生活时间长了,总归有些熟人,像我这样不善于交往的人也有些认识的人。在公园里也能遇到熟悉的人,我在他们那不怀好意的贼笑里看出,好像都知道我是个无业游民。有一位泛泛之交的朋友凑到我身边问:“又辞职了啊?”我本来是不愿意搭理他的,但是他并没有嘲笑我的意思,反而是一种祝福的语气,这让我很开心。

我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辞职了呢?”

他神秘地笑着说:“我也经常辞职,我一看就看出来了,这个城市每天都有好多人辞职,辞职容易上瘾。你没看到公园里有好多年轻人嘛?他们都是辞职无事可做的人。”

他又问我:“最近在干嘛?”

我说:“还能干嘛,待在家里打游戏,搞得我都黑白颠倒了,晚上睡不着,白天不想睡。”

他说:“一直打游戏也不是个事,晚上睡不着,可以参加我们组织的活动。”

“组织什么活动啊?”我好奇地问道。

他没有直接告诉我,而是把我拉进了一个叫做“夜游部落”的微信群里。之后,我开始留意群里的一些动态,他们不像普通的朋友群,晒吃晒喝晒游玩美景,也不像荷尔蒙过剩的纯男人群,有事没事发些黄段子、成人片什么的。这个群只讨论晚上的活动,但绝对不是吃夜宵喝酒、泡吧撩妹之类。他们一般是午夜时分群主在群里喊话,明确集合地点后,大家陆续聚集。我通过他们发的图片和小视屏仔细辨认,发现他们像是在江边的某处,有些人借着一点路灯的光亮在打牌,有些人燃起一堆篝火烤鱼,虽然不是很清晰,但是看起来味道似乎不错,让我直咽口水。还有人在玩一种我看不懂的游戏,很热闹的样子,一晚上都不停,一直持续到凌晨。

我手机微信里好几个群都设置了免打扰,唯独这个群没有设置,所以他们每发一条消息就有像老鼠叫声一样唧唧唧的声音提醒,弄得我都没心思打游戏了。搞不懂他们这帮家伙白天不用上班吗?一晚上的不睡觉。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去问我那个朋友。他说:“要不你明晚来看看?”其实我早有这个想法,只是一直没好意思说。

等到晚上他们在群里发消息集合时,我就按着他们说的地点去了。都12多点了,马路上很空旷,连出租车都很少。夜深人静,路灯显得很明亮,空气异常清新。那些前半夜灯火通明的楼房,全部昏暗一片,隐藏在浓重的夜色里。住在里面的人们,这时都躺在床上做着稀奇古怪的梦,整个城市都在睡梦里,城市的梦一定很巨大,像笼罩在上空的乌云和无孔不入的黑暗。我清醒地走在马路上,我的清醒像个心直口快的异类,穿过一条一条街道,几乎遇不到人。偶尔有醉鬼踉踉跄跄地晃荡,远看像漂浮不定的幽灵。喝醉的感觉其实很好,飘飘欲仙的,我也经常喝醉,醉后就会变成另一个自己,会感受到世界最美好的一面。对于我这种说法很多滴酒不沾的人坚决反对,在他们看来醉鬼太可怕了,平时穿着体面,谈吐文雅,极有修养的人,喝醉后会变得不可理喻,满嘴脏话甚至还会动手打人。

一个醉鬼迎面过来,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浓重的酒味,偌大一条马路,他偏偏要往我身上撞,这不是找事嘛。这时我也像他一样摇摇晃晃地向他走过去,眼看两人要撞上了,他身子一侧与我擦肩而过,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来回头对我说:“兄弟,你喝得太多了,回去当心点啊。”可爱的醉鬼,对付醉鬼也要用醉鬼的方法,醉鬼和醉鬼惺惺相惜,若是用正常人的办法对付一个醉鬼那可难弄了。

我来到集合地点,好多人都到了,大约有十多个人聚在一起聊着天。我脚步很轻,带着初来乍到的不安悄悄靠了过去,但是还是被他们发现了,看到来一个新面孔,都停止了交谈,警觉地看着我,这让我愈加紧张,担心受到攻击。这时我的朋友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向大家介绍说:“他是我朋友,前几天我把他拉进“夜游部落”群,最近刚辞职,一直关在家里无事可做,所以让他来参加我们的活动。”说完后马上恢复了刚才的轻松气氛。有个人还过来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想上去握个手,他说不用握手,我们这里很简单,人与人之间不讲究这些礼节形式。接着他问我以前从事什么职业。

“我干过的多了,我每年换好几次工作,有时连试用期都没有满就走人了。”我有些得意地说:“我还干过殡仪馆尸体化妆师呢。”我以为他会害怕一个经常摆弄死人脸的人。

没想到,他却不以为然地说:“给尸体化妆不算什么,我是医生,肿瘤科医生,就是每天用闪亮的手术刀把病人的皮肤划开,取出鸡蛋大小的肿瘤,然后再像缝衣服一样把伤口缝起来。”原来他是能用刀的医生,比我厉害。

“听你这么说,感觉做手术很好玩啊!”我说。

他说:“好玩什么,让你天天待在手术室里是什么滋味?我倒很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说不干就不干,换过那么多工作,有着丰富的经历,多好啊!”

是吗?那是你不了解我为什么老换工作。我心想。

我问:“我们这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啊?”

他说:“这里面什么人都有,有律师、教师、娱乐明星、出租车司机、建筑工人、小包工头等等,都是在这城市生活很长时间的人,他们白天忙于生计,晚上回去还要处理家里的各种事情,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他们就像生长在水泥缝里的小草。”

小草?好有诗意。

我还是很疑惑,脑子里涌现出好多问题,捡了一个主要的问:“那他们晚上这样折腾,白天上班不犯困吗?”

“我们不是折腾,是放松,没有这个组织前我们好多人彻夜失眠,你不知道有多痛苦?安眠药都失去了作用,只好起来在马路上无目的地转悠。后来我们认识了,组建了这个群,晚上出来一起活动,这样让时间过得快点,比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好多了。”

“哦———”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想起那个中介女孩说的北方城市里居住在森林里的那群人。

我们在一边聊着,其他人准备其他活动。就像我之前在微信群里看到一样,几个人开始打牌,有的人拿出渔具在江边钓鱼。还有一群人围坐成一圈,玩我们小时候在幼儿园玩过的“丢手绢”游戏,他们玩得很投入,看起来真像一群孩子,好搞笑啊,但是又笑不出來,我不解地看着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

医生看着我说:“好玩吧?看样子你还是搞不懂,以后慢慢就理解了。”那天晚上我没有参与任何活动,毕竟还不是很熟悉,看着他们玩得起劲。

没过多久我也加入进去,我都好久没有运动了,现在浑身都僵硬,以前上学时我还是运动健将,看到他们活动心里直痒痒。我先跟着他们跑步热身,之后连走带跑一起去了本市唯一的一座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个土包,物稀为贵,被政府建成一个公园,被高高的铁栅栏围起来。我们只好翻墙进去,沿着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山,很快就到了山顶。站在山顶看这个城市的夜景我还是第一次,想必同伴们跟我一样也是第一次,看他们那兴奋的样子就知道了。有的人用手掌撑在嘴上向远处大喊,像外出旅游一样高兴,那个民工竟然用家乡话唱起了歌,虽然听不懂,但是我想应该是他们家乡的山歌。

在街灯的指引下,纵横交错的街道清晰可见,不过实在是看不远,好多楼房远远高过山,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在城市里,山都活得没有面子,被人类用钢筋水泥堆积起来的摩天大楼淹没了。以前去过西南地区的一个城市,被重重大山包围着,被誉为“山城”,当我站在90多层的楼房向远处眺望时,那些山也显得异常矮小。

我们玩得忘形了,不知不觉东方的天际开始泛白,整个城市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夜色的潮水缓慢褪去,楼房从高到低依次露出水面。城市的引擎开始启动,又要切换成工作模式。大家默默望着远方,知道这次活动即将结束,都下山离开公园各自走了。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我不得而知,有工作的去上班,没工作的回家。

整个白天我一直在想前一天晚上的事,没有感觉到困。后来几乎每天晚上我都去参加活动,渐渐地忘记了睡觉这事,似乎人类本来就不用睡觉的,甚至有点后悔,为以前睡觉白白浪费的时间而感到惋惜。

群里的人数不断在增加,几乎每天都有新人进来。我跟着他们走遍城市所有鲜为人知的地方,有一段时间我们还去过墓地。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里面很安静,一块块墓碑整齐地排列着。出于礼貌我们在里面活动时很小心,不敢大声喧哗,以免打扰到里面人的休息,人虽死了但以另一种形式活着,毕竟人家才是这地方的主人。奇怪的是,墓地里有那么多树木,竟然没有蚊子,而且比其他地方凉快许多,这让我们更加坚定在这里活动一段时间了。不能大声说话,更不能燃火烤肉,传说灵魂就像一张纸最害怕的就是火,连抽烟都禁止了,那我们干什么呢?总不能傻乎乎地坐到天亮吧。很快我们找到一个乐趣,那就是借着月光阅读墓碑上的文字,不要小看一块小小的墓碑,上面刻的字并不多,但它的信息量却很大,可以说每块墓碑背后都有一个故事。里面大多是子女给父母立的碑,这当然没有什么好研究的,一算年龄就知道是自然死亡,这种人的一生平淡无奇,至少死得平淡。有那种父母给子女立的碑,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就会给我们无限的想象力,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喜欢看这种碑。一天晚上我发现一个墓的主人叫×荷知,好美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应该是出自古诗词,在网上查了之后果真是,唐代诗人储光羲的一首《钓鱼湾》的诗里有一句———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在最后半句里巧妙地取了两个字,实在是高明,可以想象主人的美貌和纯洁。主人是前两年去世的,只有21岁,也许大学都没有毕业,多么美好的年华啊!车祸、病逝、自杀、他杀等等,各种可能,随便从一个入口进去都可以写一部小说,没过多久我真的趴在墓碑上涂抹了一个中篇。

墓地的确是个好地方,大家安然地享受这种生活,变得满足麻木。群里有识之士看到这种情况,在群里发了个通知,对墓地没有蚊子和温度低这些信息,要求大家务必保密,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要不然就会被别人占领。我非常支持,若被那些晚上睡在屋檐下的流浪汉知道的话,一定会抢占我们地盘,那样会引起不必要的争夺之战。我们在这里舒适地度过了夏季最炎热的日子,讨厌的雨季即将来临,墓地虽好,但是不能遮雨,后来我们带着不舍转移到了大桥下面。

随着队伍的壮大,我们的活动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在一个月高风黑的夜晚我们全被逮了进去。一个个审问,他们不放过一点细节,不过,到最后也没查出来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警察起初怀疑我们是犯罪组织,对天发誓,我们的确没有违法犯罪,顶多是翻过公园的围墙,未经允许进入墓地之类,连偷鸡摸狗都算不上。

有天晚上群里有个自称教授的人要带领我们去外地。他说:“这个城市我们能去的地方几乎都去过了,现在已经找不到更安全的藏身之地,我建议转移一个地方,跟我去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土地,那里有热烈的阳光能够洗礼我们的灵魂,质朴的人们等待我们去热情拥抱,让我们行动起来,重建一个全新强大的自我……”他是站在一个台子上讲的,语气激昂,很有号召力,手一挥一挥的,像一个革命者,显然是早有准备的。其实我注意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与其他人不太一样,说话很少,很少主动参与活动,一直站在旁边观察我们。现在看来他是有目的的,究竟想干嘛?

他讲完后下面鸦雀无声,大家相互看看没有一个人表态。他又接着说:“给大家三天时间考虑,如果有人去就在微信群里报名。”接下来两天里群里安静的出奇,像是担心泄露了天机,没有一个人说话。到第三天的时候,竟然不约而同都跟着他走了,看来大家在这个城市确实待腻了。像医生这样的人,连如此体面的工作也不要了。是的,既然生活得这么乏味,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又转汽车,翻山越岭,跋涉几千里,终于来到西北黄土高原腹地的一个小山村。村民们住在山坡上的窑洞里,每家三五个窑洞,十几只鸡,一条土狗,一个小院,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山坡上,羊肠小道像绳子一样把每家每户穿起来。村子前面是一条小溪,溪水潺潺,向东流去,用双手掬水喝一口,甘洌的河水进入腹内,沁入五脏六腑,让每个细胞都活泛起来,比矿泉水还要好喝许多倍。漫山遍野都是苹果树,苹果是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

时值盛夏,比拳头还大的苹果开始泛红,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个个小红灯笼挂在树上,傍晚时分西天的火烧云与山上的苹果林连成一片,映红了各个山头及村庄,山上吃草的牛羊、波光粼粼的溪流、飞过村庄上空的归鸟、人们的脸庞、鸡鸭、狗都染上了夕阳与苹果混合的红光,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又像一副色彩斑斓的乡村油画,大家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眸里映照着跳跃的红色画卷。这群人看惯了城市里刺眼的霓虹灯,对一切人为制造的过于夸张绚丽的光亮都反感甚至恐惧,然而在这偏僻的小山村,竟然被这奇特的自然景象深深震撼,許多人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之前大家都没有见过窑洞,好奇地每家每户去看,朴实的村民热情地端出红枣、花生、瓜子等特产给大家吃。大家也不客气,模仿当地人盘腿坐在炕上吃,与他们聊天。

在村子里转了几天,教授看我们已经初步适应了当地生活,便开始给我们布置任务。他安排我们每天跟着村民们上山干活,不过这样也好,闲待着难免无聊,干点活生活充实。早上吃完早饭,与村民一起上山,在果园里除草,黑瘦的村民干起活来几乎不停,就连几个年逾古稀的老人都不闲着,还每天都到地里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我们这些经常不干活的人感觉很累,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才能休息一会。午饭也是在果园里吃,村民捡来柴火,在一个简易灶头上把从家里带来的饭菜蒸熟,同时又熬一大锅小米绿豆粥,干了半天活,体力消耗很大,吃饭时根本不顾及吃相,个个狼吞虎咽,食量惊人。

几天下来我们与村民们都混熟了,干活休息时,就请他们唱当地民歌,他们也很大方。一个高个子壮汉站在崖畔上唱了一句,唢呐声般高亢嘹亮,又像是用嗓子把声音抛到了高空,又扩散到四周。对面山头上一群干活的村民听到后,马上明白了什么意思,停下手中的活,回头向这边张望,经过短暂的商量之后,推举一个红衣女子出来唱。哦!原来是对歌。就这样这边唱一句,那边回一句,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两个人把歌声你来我往地抛来抛去。后来我们也跟着村民们学,但是唱不出那个味,像狼嚎,惹得全村的狗跟着叫。

晚上我们还像在城市里一样出去游荡,大家爬上山,柔软的草地像个巨大席梦思,躺在上面浑身舒坦,满天的星星,好亮好亮。大家静静地躺着望着星空,似乎每个人都找到了与其对应的星星,星星一闪一闪的与心跳产生了某种感应。一阵山风吹过来,轻柔地抚遍全身,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徐徐离开了草地,飘飘然,像一片轻盈的羽毛,在山谷间随风飘荡……

清早,听到彼此起伏的鸡叫声,睁开眼睛发现睡在草地上,旁边草尖上挂着点点晶莹的露珠,几只鸟儿在树枝上鸣唱。昨夜竟然睡着了,真不敢相信,起来伸个懒腰,骨节脆响,久违的轻松传遍全身。但是大家都压抑着内心的欣喜,不敢高兴太早,毕竟失去睡眠已经好久了。

第二天晚上我们又来到那片草地,小心翼翼地躺下,生怕破坏某种机关。夜很静,耳边传来虫子的鸣叫,山坡上的村子依稀有一两声狗叫声。夜色清澈,在山谷间荡漾着,我们像躺在平静的湖面上,被一种氤氲的水气包围着轻轻摇晃,不知不觉大家闭起了眼睛。

晚上终于能正常睡觉了,消息传出后,村民们也为我们高兴,特意杀了一只羊,在村子中央广场上架起炉子烤羊肉,以示庆祝。那天村长说了,让我们以后睡在窑洞里,村民们已经腾出一些窑洞供我们睡觉。传说窑洞冬暖夏凉,果真如此,一股来自黄土深处自然的清凉让人神安心静,比空调房舒服多了,一觉睡到天亮。

睡眠恢复了,眼睛里布满的血丝褪去了,皮肤也光亮起来,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干起活来也起劲,在劳动中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怪不得这里的村民整天乐呵呵的。在山上干一整天活,浑身是汗水和泥土,傍晚时分,我们去小溪里洗澡,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溪水像一个天然的浴池,泡在里面舒服极了,大家相互打闹嬉戏,把汗水、泥土连带一天的疲劳都洗得干干净净。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隐约听见有人吹口琴,很欢快的曲子,时远时近地随风飘过来,月光般轻柔,我情不自禁地循着琴声走过去。原来是教授,他坐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看到我过来,示意我坐下。

我说:“你吹得很好,我什么乐器都不会,只会吹口哨。”

他没有接我的话,说:“大家能恢复得这么好,是我都没想到的,研究心理学多年来,这次是我最大的收获,我要回去马上写论文。”

我对他说:“我在这里很开心,就像个世外桃源,我都不想回去了。”

“我们要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不能逃避,更不要焦虑,积极生活是一种责任!”他接着说,“这也是一个不错的文学题材,你应该把它写成小说。”

我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