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礼伟

2018年5月10日凌晨，有马来西亚“现代化之父”之称的92岁的马哈蒂尔，就任该国第七任总理。

这是马来西亚61年来第一次政党轮替，在野的 “希望联盟”及其支持的独立参选人以122席打败此前执政的“国民阵线”的79席，取得下議院的多数。依照马来西亚承袭自前宗主国英国的君主立宪制，马哈蒂尔向国家元首宣誓就职。

“马，马，马来西亚！”

1981年，马来西亚的新任首相是55岁的马哈蒂尔；2018年，马来西亚的新任首相是92岁的马哈蒂尔。这中间，隔了马来西亚一个辽阔的历史年代：马来西亚在此期间发展成为一个新兴工业化国家和一只东亚“小虎”，也经历了威权政治、种族政治的强化和由多元族群参与的公民运动的兴起。

“成，成，成吉思汗！”是一首政治颂歌，也是一支政治迷幻剂。“马，马，马来西亚！”也是如此。但不能不说，作为政坛老“巫师”，马哈蒂尔确实具有强大的统驭众人的魅惑能力，此次大选的竞选期间，“希望联盟”的集会上屡屡响起“敦万岁”的呼声（马哈蒂尔拥有“敦”这个勋衔）。这是历届反对党集会时不曾有的个人崇拜场面，也许，长期被巫统打压的反对党群众太需要一个政治巨人来改天换地了。

现在，反对党群众似乎如愿以偿，执政61年的巫统被赶下了台。但是别忘了，新任首相马哈蒂尔和计划中将要接替马哈蒂尔的未来首相安瓦尔，他们也曾长期是巫统的主席和第一副主席。

20年前，马哈蒂尔和他的副首相安瓦尔闹翻并引发了“烈火莫熄”运动（马来语“改革”的意思），虽然他打败了执政的巫统（即“马来民族统一机构”，自1957年英属马来西亚独立后一直是执政党，直到2018年）并不意味着他一定会与巫统式的威权政治（如动用法条限制不同声音）、种族政治（如将阶层间财富分配不公议题引向族群间的经济差异）划清界限，而巫统对威权政治、种族政治的玩弄，也正是在马哈蒂尔执政时期达到了顶峰。

如此一来，人们不禁要思考，巫统到底有没有被赶走？“烈火莫熄”运动今后会不会重来？

权力争斗中的辉煌政绩

出生于1925年的马哈蒂尔21岁时加入巫统，参与了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活动。

自20世纪70年代初，他逐渐成为马来西亚政坛的重要人物，此后他在一系列的政治战役中取得了惊人的成绩：参与推翻或领导推翻了四位首相：开国首相东姑·阿卜杜拉·拉赫曼、“团结之父”侯赛因·奥恩、自己的接班人阿卜杜拉·巴达维、自己扶植顶替巴达维的纳吉布·拉扎克。整垮了自己的三个副首相：穆萨·希塔姆、加法尔·巴巴、安瓦尔·依布拉欣。

马来西亚有史以来除马哈蒂尔之外只有五位首相，其中未遭他“毒手”的首相只有他的政治恩师阿卜杜勒·拉扎克·侯赛因，但是这位恩师的儿子纳吉布·拉扎克（2009—2018年担任首相）近几年一直被马哈蒂尔猛烈追打，今年大选失败后，他还有可能被马哈蒂尔送上法庭。

马哈蒂尔一辈子打败一堆首相、副首相，最终也打败了自己奉献一生的执政党巫统，在全球政治史中也堪称奇迹。今年他还创下一个纪录：以92岁高龄成为目前全世界年龄最大的政府领导人（排名第二的是2018年4月刚卸任的古巴前总统劳尔·卡斯特罗，他生于1931年6月，现年87岁），并且他还是从大选中一路拼杀出来的。他今年在一系列风尘仆仆的竞选活动中所展现的强悍体力、机智诙谐的辩论技巧都让人叹为观止。

此外，他不仅是20世纪90年代“亚洲价值观三杰”（时任新加坡内阁资政李光耀、时任印尼总统苏哈托、时任马来西亚首相马哈蒂尔）中如今唯一的在世者，而且应该是三人中最擅长直接面向群众拉选票的。在他的首相任内（1981—2003），马来西亚还拥有了当时的全球最高建筑“国油双塔”（1998年建成，是美国之外的地方第一次出现全球最高建筑）。

现在似乎只剩下一个奇迹等待他去创造：他会不会终结由他推到顶峰的“威权政治+种族政治”体制？也就是说，他能否打败那个威权巨人——他自己，并否定他自己一生的政治信念？答案却可能不那么乐观。

政治“巫术”别样吸睛

马哈蒂尔洞察人心，在常常需要直接面对公众发言和辩论的马来西亚政治体制下，他的言论老辣、幽默、通俗易懂，极富煽动力且擅长震慑对手。今年大选期间，有一个论坛的讨论主题是“马哈蒂尔年事已高能否担当首相职责”，作为被讨论对象的马哈蒂尔突然神采奕奕地现身会场，台上的讲者惊呆了，台下的全体观众立刻起立鼓掌。这样率性的老顽童风格当然总是圈粉无数，到处都有人喊“马哈蒂尔万岁！”

“年事已高”事实上成了马哈蒂尔的竞选利器。在社交媒体上，常常见到他和小他一岁的太太的恩爱合照，慈祥的老头给慈祥的老太太过生日，两人笑得合不拢嘴。他哪里像个曾经的铁腕威权统治者？自然又是圈粉无数。特别是数量巨大的首次投票族，反马哈蒂尔的“烈火莫熄”年代里他们只是婴儿或者未出生，对马哈蒂尔的威权统治无切身体验，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深情可爱、喜欢搞怪的老头。

针对在马哈蒂尔执政年代有切身体验的中老年选民，马哈蒂尔打出的是怀旧牌。由专业政治公关公司制作的马哈蒂尔竞选短片中，有大量黑白镜头，回放当年热火朝天的各种建设场面和当年稳稳为国家掌舵的马哈蒂尔。这些影像是他们和马哈蒂尔共同拥有的集体记忆，有效拉近了他们和马哈蒂尔的情感距离。

短片中马哈蒂尔意味深长地望向年轻人的眼神，则让年轻选民心潮澎湃，那眼神仿佛在说：“我老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出来拯救国家，然后我将退隐，你们要继续努力！”政治巫术，就是在细节中悄悄发挥作用的。

其实，无论是中老年选民还是年轻选民，与其说他们从这些巫术中获得了力量，不如说他们中了蛊。意大利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葛兰西曾论证说，现代资本主义国家常常通过思想文化上的宣传灌输，赢得被统治者的自愿同意从而达到统治后者的目的。只是这种灌输不能硬来，必须把官方意识形态的一系列指向转换成能让大众产生心理共振的话语和符号。

许多舆论担心新上台的马哈蒂尔政府换汤不换药，但纳吉布政府的被换，至少使巫统已渐朽坏的道德形象和权威进一步坍塌，因为它，今后无论是谁要实施不是巫统执政的巫统路线，都会面临更大的社会压力和阻力。

在2018年大选期间，马哈蒂尔宣布了详细的政治改革措施，包括缩减首相署的规模和权力，限制首相的人事任命权，强化立法、行政、司法之间的相互独立，废除禁止学生参与公共事务的“大专法令”，推动民间社团注册的便捷化，保护言论自由，禁止种族歧视，等等。然而巫统方面也讽刺说，这些要改革的对象内容不正是你当年搞出来的吗？

马哈蒂尔竞选纲领中的取消商品和服务税、重新实施燃油补贴、严审外国投资等主张虽然受到多数选民欢迎，但也暗含政府负担加重、经济引擎减速的风险。除了经济的可持续发展、政治上的开放与反贪，马来西亚还面临社会和解的问题，如果新政权真的启动对威权政治和种族政治的改革，那么还连带有一个转型正义的问题。

今年的马来西亚大选，众多智库、媒体、观察员都得出巫统仍将继续执政的预测，原因是低估了马哈蒂尔的巨大撬棒作用，也低估了人民对巫统体制的深度痛恨。其实，马来西亚近年来的经济表现还算不错，位列全球十大热门的新兴经济体。但经济发展只是社会诸多目标中的一个，现在人人都向往美好生活，都希望由自己，而不是官方来定义什么才是美好生活。

年近百岁的马哈蒂尔对权力的执着迷恋确实可能超乎常人。本来，他每天应该像今年大选期间的这一幕那样过着普通老年人的生活：某天在吉兰丹州，马哈蒂尔发表完竞选演说之后，在众目环视下，亲自喂夫人吃糯米饭。然而，这温馨的家常情形，只是选战策略中的一个桥段。这位政治强人大概注定要在权力场上奋战到最后一息。

（摘自《时代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