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成良

那天简子三驾驶那辆二手北京现代雅绅特回家，发现海纳花园高大气派的门楼外呈扇形停着很多车，车屁股后面不时喷吐着白气，车体呼呼颤动着，时刻准备着一脚油门冲进门去。打头的红色小越野被挡在自动升降拦杆外面，像一只爬累了的甲壳虫一样僵在门口，里面的车主不知去向。后面的车辆在不断汇集，叫嚷声、喇叭声响成一片。

简子三瞅着红色城市小越野，挺眼熟。猛然想起，即日起小区进出车辆开始刷卡出入。

大约一个月前，小区广告栏贴出通知，说小区物业根据上面某条例收取私家车占道费，每天10元，要车主尽快到物业部办理车辆出入卡。

还在早上，简子三出门时被保安拦着，告知从今往后进出小区要刷卡，前门进，后门出。雅绅特绕了半个小区才从高高竖起的栏杆旁出了小区，站在出口外的保安双手比划着，出门一定要刷卡啊！

找不到红色小越野的车主，有人骂骂咧咧跑去找保安，高个保安一脸无奈，搓着双手向车主解释着，是个傲气的“金毛狮王”，没有进门卡，说她两句，就熄火跳下车走了，后面跟着一只半人多高的黑背狼狗。躲在值班室里的矮个保安手持对讲机，向物业经理汇报门口的情况，黝黑的五官绌在一起，几乎变了形。

物业部经理得到过上面海百万老爷子的口谕，已做好了各种应对准备，经理在对讲机里说这是刷卡第一天，什么样的事都会发生，叫他们如此这般，矮个保安稍一愣神，马上领悟了上面的指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简子三是几年前入住海纳花园的。

这个小区是老城区开疆拓土，在城乡结合部建设新城区以来开发最早的一个小区，曾是老城区升级版样板工程。

开发老板海百万，一个年过六旬的矮胖老头，腰缠万贯，现在是海纳集团董事长，集团旗下拥有几个分公司，员工达几百号人，中、高管理层人才济济。但他有一个习惯一直改不了，几个公司的事无论巨细都要亲自过问，据说他最爱跟人暗中较劲、斗智斗勇，这是他多年来不变的嗜好。

海百万原是附近海家庄的农民，略识几个字，农业社时，他虽身处农村，却不会驾辕拉车、套牛耕地，干起活来丢三拉四；肩扛一张嘴，油嘴滑舌，没个正经，生产队长知道他的性子，与其留在眼皮底下心烦，不如打发出去给生产队搞点小副业、挣点小钱。

七十年代初，县里兴修水利，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队长一声令下，派海百万去几十里外支援修水库，想着要让外人来修理修理他。没想到海百万到了水库工地上，凭着一副好嗓子成了工地上的名人。他给大家泪眼汪汪唱小调，即兴编词吼“花儿”，消磨了多少人的思乡之情，一时间，工地上的人都知道海家庄有个能人叫海百万。

包产到户后，耕种了自家的责任田，海百万凭着生产队时外出搞副业的人脉门路，揽起一帮子人尝试搞起了拆迁、修建的活儿，没几年，就成了附近有名的小包工头。他文化程度虽然不高，可脑子好使。每次遇到一些工程项目，原料、人工、工期、利润……脑子一转，就大体知道这活儿能干不能干。

摸爬滚打十几年，到九十年代后期，成了名副其实的海百万。

他创建了百万建筑公司之外，还创建了一个小型铁艺加工厂。参与残疾人福利事业，安置了几十名残疾人就业，专门从事烤箱、烟囱、拖拉机拖斗及铁艺等金属产品加工。广阔的农村市场，使他的产品一向供不应求。后来他又涉足房地产，海纳花园小区就是百万房地产有限公司开发的第一个商品住宅小区。

小区筹建伊始，售房工作同步展开，几十名临聘推销员，远到牧区，近至市郊、邻县各机关单位，展开强势宣传。只要有客户，一个电话，售房部貼一身广告的售后服务车就会呼啸而至，一人也好，多人也罢，接到售房部，让其看模型，听讲解，到实地考察，只要全程跟进，细心聆听，临了还有一顿便餐，去新城附近一家新开的餐厅，一盘青海手抓羊肉，外加几个素菜，来答谢看房者。

那辆如“毛毛虫”一般贴满海纳小区全景宣传画的加长林肯车，整天在市区、市郊游走，奇特的车型引起路人观望，许多人由此记住了新城有一个正在开发的小区叫海纳，海纳百川，好记。

本以为售房是房地产的根本所在，就在海百万为自己的初试牛刀喝庆功酒时，小区的配套设施出了问题，海纳一期老住户至今不忘发生在刚入住时的一些事情。

那年，海纳小区贴出通知，要装天然气。说起天然气，是海纳小区一桩公案。当初新城刚刚开发的时候，海纳花园是最先划拨土地开发的小区，小区开挖铺设了下水管网，一切按部就班。后来紧挨海纳的紫气东来小区开发，紫气东来老板来商量两家公用一段下水管网事宜，同行是冤家，海百万居高临下，找出种种理由，硬是不让紫气东来和海纳联网，紫气东来拿出几十万入网补偿费，海百万硬是没有答应，此事僵持了好长一段时间，紫气东来的下水最终没有和海纳对接联网。

几个月后，天然气管道铺设下来，紫气东来近水楼台，接通了天然气，作为清洁能源的天然气进入小区，进入住户，吃饭、取暖，经济、环保。主管道到了紫气东来门口，就不再向下铺设，留个接口让紫气东来先接了，海纳要接天然气，就得通过紫气东来铺设的一段管道，海纳因为有了上次下水管网的纠葛，小心谨慎地派出代表，备了礼品上紫气东来商谈，几次接触均未达成协议，紫气东来每次都找理由往后拖，说下一次一定给海纳一个满意的答案。

冬季临近，天气一天天变冷。海纳和紫气东来的谈判终于有了一定的进展，紫气东来狮子大张口，要海纳付二百万接头费，海百万一听，气炸了肺，紫气东来这群龟孙子不是成心耍我吗？

没有取暖设备，很多人看出了其中的道道，站出来大声叫嚷，说这个冬天怎么过冬呀！聚众跑到物业要求退房，海百万掂量事情的轻重，心里有了一个三步走的计划：第一步，给大家一个承诺，取暖设备在天冷前一定解决；第二步，暗中给领头上访的人一些优惠，先封住他们的嘴；第三步，想方设法解决小区取暖问题。下决心、打包票，叫大家一万个放心，冬季取暖一定没问题，把那些人安抚了回去。

海纳花园开始安装空调设备。设备费用的一半由海百万负责，并且免费安装，直到调试成功为止。做为一个长冬无夏、春秋相连，一年平均气温不足10摄氏度的城市来说，空调的降温功能基本排不上用场，空调成了海纳花园冬季的取暖工具。空调取暖无可厚非，最让人头痛的不是如冰箱一般摆在客厅碍手碍脚，取暖时发出的巨大噪音也可忽略不计，单是室外温度骤然下降，空调吹出大量热风，室内温度慢慢升高时，空调会突然停止工作，跟人故意开玩笑一样。原来这是空调抽气口结冰所致，待到抽气口的冰消融了，空调才开始工作。天气越冷，空调停止工作次数越频繁，真让人哭笑不得。

这是海纳人不愿说出的烦恼。有老人的家庭生起了火炉，长长的烟囱伸出窗外，冒着黑烟，和外面洋气的景致花园草坪、亭台楼阁极不协调。

住户不满的声音又不消停起来，海百万知道事情没办好！

海百万是谁呀？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高原的春天姗姗来迟，三九严寒的尴尬在人们心里渐渐淡忘，海百万是不会忘记的，像春天的新芽一样，一个琢磨已久的大胆计划付诸实施，小区要改造为集体供暖。经过半年的申请，相关项目审批下来，又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国庆”前夕，小区大部分人家都接通了管道，挂上了暖气片，大部分人家欢天喜地，也有少数生惯了火炉的老人不愿多掏钱，推三阻四，迟迟不让安装队进门，影响了进度。也有在住户家跑管道，挂暖气片，拆了装潢的，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不愉快归不愉快，海纳的取暖问题解决了，这才是大事。

新城最醒目最显眼的位置多了一个大广告牌，新城第一家集体采暖小区——海纳花园。

集体供暖的优势很快显现出来了，室内温度好，海纳人这个冬天是扬眉吐气的，进门脱衣服，有时就剩了内衣，还觉得热。

人们私下里聊天，住在海纳花园的姐姐说，热，太热了，原来热也这么难受！

住在紫气东来的妹妹附和着，还是你们集体供暖好啊，我家的天然气壁挂炉温度调的再高，室内温度也上不去，楼上和楼下还空着，没住人。

那你家也在集体供暖啊，知道不？傻妹妹。

就是啊，家里的温度一直上不去，天然气仪表盘转得飞快，那是一毛一毛在数钱呐，妹妹说。

过了这个暖冬，人们还没有从温暖的记忆里走出来，海纳花园又传出消息，燃煤锅炉国家明令禁止使用，要改换炉灶换成天然气锅炉。

锅炉改造，又要折腾了，小区的人们说。一下子，被人们逐渐淡忘的“海紫”纠纷被重新唤醒，这不就是要回到从前的状态吗？

人们议论纷纷，住楼房看着洋气，听着享福，住着破事情咋就这么多呀？这开发老板咋就这么没眼光呢？

果然，没几天，广告栏贴出通知，证明了这件事情的真实性，那天然气在哪呢？物业上说正在申请接口，只是花一点钱的问题，当然钱不是问题，这次一定没有什么问题。关键是先把购买天然气锅炉的钱，还有每户上交天然气公司的2600元初装费收齐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折腾，天然气进入小区，大型天然气锅炉，调试成功，那个矗立在新城区显要位置的大广告牌又名副其实了。

简子三原来的房子在海纳二期，买的是一楼，那时是万不得已的事情。

简子三在市郊一家化工企业上班，收入不高，看到周围的人买房买车，心里好羡慕。他的动心是听了海纳销售人员的一个故事。说有两个老太太，一个中国的，一个美国的，她们各买了一套房子。可买房的方式有所不同，时间也相差了几十年。中国老太太辛苦几十年，积攒了几十万元，在临近退休的时候如愿以偿，住上了新房子；美国老太太年轻时到银行按揭了一套住房，边工作边还贷，几十年后，连本带息全还完了。这一听就是瞎编的故事，被售房小姐当经典到处讲，简子三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逻辑，心里砰然抖动了一下。随即激动地说要做个美国老太太，也要享受享受这现代文明的阳光雨露。

手里攥着一点存款的简子三，有一天鼓著勇气挤进售房部，想看看这些摆在台面上的高楼大厦。看着眼前微缩了不知多少倍的房屋模型，简子三直觉自己硕大无比，像从空中俯瞰着这个现代化住宅小区，心里一阵眩晕。

一会儿，人们的喧闹声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摩肩接踵的人流挟裹着他流到东又流到西。底气严重不足的他开始眼花缭乱，脑子里一片混乱，买？不买？在一大幅宣传画前面徘徊良久，他感到他的心在颤抖。

在售房部东瞧瞧西看看的简子三早被紧随其后售楼小姐看穿了心事。处于职业习惯，售楼小姐礼貌的搭讪，热情的讲解，让简子三很快放下了心头的包袱。当她知道简子三的难处后，微微一笑，说，这位老板你只要下决心买房，我们就有办法让你住上新房子，真的，这不是钱的事。

一套房子得几十万，自己囊中羞涩，怎么买？不是钱的事，怎么可能呢？简子三看到售楼小姐一脸的真诚，不像是开涮自己，心里一阵热乎，竟找不到自己了。

果然，在售房部工作人员的运作下，签下一套带个小花园的一楼，预交首付十万元，用房屋做抵押，签订两份售房合同，一份原价，是自己和开发商的正规合同；一份合同，提高了房价，是用来贷款的。多贷出的一部分用来弥补空缺的一部分首付，剩余一部分用来装修。简子三频频在两份合同书上签字、按手印，一套处在东头的一楼就属于自己名下了。

虽然没有买到金三银四，只是一套把头一楼，简子三心里还是满足的。窗外小花园里可以种一些花卉、蔬菜啥的，也别有情趣了，简子三想。

住进新房，简子三常站在阳台上，目光越过花园外的栅栏围墙，外面是一条人和车辆踩碾出来的简易小路，小路那边就是农田，中间有一条季节河扯出来的沟壑，歪歪拧拧一路远去。田埂很窄，田地被人们有意平整过了，田地那边就是山坡，稀疏的林木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灰褐色，春天已经来临，大地将要披上华丽的绿装了。

海纳小区整体规划沙盘模型就摆在售房部大厅最显眼的地方。简子三很多次到这儿看过，买房前来看过，入住后也来看过，前后看得目的不一样，心情也不一样。看小区模型沙盘，以一种俯视的角度，总觉得沙盘漂亮，有一种无可挑剔的完美在里边，挑不出一点缺憾。比对后小区的模样基本和模型沙盘一样，但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一样。这不一样到底在什么地方呢？简子三说不上来。这座神奇的模型沙盘像附有一股魔力一样不断吸引着外来的人们驻足观望，有很多人在现场痛下决心，完成一个历史性的抉择。接着是掏腰包、频频签字画押，成为海纳一族。

小区住户越来越多。海纳二期也已售完。

新城区自十年前开发建设以来，就被定位为轻工业，文化、休闲娱乐，住宅为一体的新区。住宅基本以多层建筑为主，通过几年的开发，已形成一定规模，据说已入住居民约十万人，进驻各类企事业单位近两百多家。全区以穿城而过的主干大道南京路为界，西面为工业区，有多家机织地毯加工企业、汽车销售4S店、新能源开发公司等；东边基本是住宅、商业、办公区。一座座多层住宅小区，医院、银行、学校、商店、宾馆及其他办公区，如棋盘一样整齐的分布在这里。

新城建设中出现小高层高档住宅楼，是从五年前开始的。这几栋鹤立鸡群的粉红色小高层就坐落在海纳花园。

如果说“海紫纠葛”是一段海纳人不愿提及的疮疤，早被海纳人捂在阴暗的衣襟底下渐渐淡忘了，那对小区新的不满情绪的酝酿、发酵正是从修建小高层开始的。

那是五年前，简子三从睡梦中被一阵鞭炮声惊醒，声源就在不远处，响亮的鞭炮声持续了近半个小时。

谁家办喜事如此阔绰、张扬，光鞭炮就炸了好多钱啊，他想。

不知什么时候，曾引起小区住户自豪、幻想的那片草坪上停着若干大型机械，紧靠马路的栏杆围墙已拆除，几面大牌子竖起来，某某项目部承建，某某监理云云，小区三期开工了！

小区顺山势走向，呈长方形，除西北一隅一大片绿化的草坪外，其余方位均错落有致地盖起了一幢幢多层建筑，呈一定造型，南北通透，东西错落，简子三家就在小区东北角。

简子三弄不明白，规划图上这儿是一片绿化区呀，旁边还有个小广场，有人就是冲着海纳小区楼距宽、绿化好，有大片活动场所而来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住宅三期了？

人们议论纷纷：老板真黑啊，这是要剥夺我们的休闲娱乐场地呀。

也是，地皮是人家买来的，可不见缝插针，多盖一些房子呀？

不是，当初宣传时可不这样说，藏着噎着，一步步把人引入早已设计好的陷阱。

其实，陷阱是早已挖好了的，只是上面覆盖有绿色的草坪罢了，他妈的，有人愤怒了。

也许海老板正在为这长时间的隐蔽沾沾自喜，偷偷发笑呢，简子三呼吸有些局促，大脑有点眩晕，好像供血不足，那些年，拥挤扎堆的看房人是否也是一种虚掩的装饰呢？

三期工程进展很快，双桥大卡车、搅拌机的轰鸣声，砸钢精的“当当”声，持续了近半年后，垒积木一样在小区边上叠起几栋小高层楼房，这是目前新城区最早的几栋小高层。无奈的人们又有了暗自潜涨的自豪，我们的家就在有高層的那个小区，对别人，海纳花园的住户这样介绍自己的家。

简子三心里那种不快，那种无言的痛，无处诉说，压在心底。每天看着小区里进进出出来看房子的人，真想给每个人一句忠告，兄弟，可得谨慎啊！眼前看到的、听到的东西，也许就是一朵盛开的塑料花，说不定啥时候一觉醒来就有了变化，变得严丝合缝，合情合理，使你说不出正当的理由，只有心中无边的别扭。

小高层开始售楼，广告铺天盖地，那只多足“毛毛虫”，背着大幅宣传画又一刻不息地爬行在市区及附近州县，那辆售后服务车还是忙忙碌碌，吞吐着一波一波的人。

海纳三期以擎天柱一样的姿势在新城站立起来，一段时间里可谓鹤立鸡群，具有地标意义。一些看好新城区前景的人士纷纷跑到海纳三期看房子。虽然小区位置靠近东山，离主干道南京路隔着两个小区，却自有一份城区少有的宁静和别致。

那时简子三每次站在一楼阳台上，目光越过中间楼层投向小高层那高高昂起的头颅，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人不自觉间就自动归类。对号入座的感觉在内心深处一闪念，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站得高，看得远，一瞬间就觉得自己矮了三分。想当初，自己如果再借一些钱，也许还能挑一套高一点的楼层。算了，别想那么多，没用，就是这套一楼，自己已经负债累累了。楼房住一楼，确实有点低了，唉！不想了，住什么条件的楼房也得看家里的经济条件不是？兴许此时，那住在高层上的人正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心态注视着脚下一个个黑洞洞的窗户且沾沾自喜呢。

不过，自从买了房，简子三的自我感觉也好了不少。虽然折腾来折腾去身心疲惫，但一伸手摸着挂在裤腰带上的四棱防盗门钥匙，心里就变得实实在在起来，还会莫名地生出一些成就感来。

简子三生在农村，中专毕业分配到一家企业工作，单位效益时好时坏，看到有些人丢掉工作去沿海捞金，他也想往着外面的世界，只是中规中矩的性格使他始终没有勇气跨出这一步。在单位里埋头做事，谦卑待人，还是融不进大伙里面，有那么一些人总是拧在一起，黏黏糊糊形成一个圈子，他无论怎样靠近、黏连，都始终游离在外。

这段时间，简子三觉得气壮了，头也不由自主地抬高了一些，家里妻子、女儿常用一种欣赏、满足的目光看着自己，单位上的事也顺畅起来，前段时间部门经理还将一个小项目交给简子三。他受宠若惊，早想着在单位显现身手，展示自己的才华，苦于逮不着机会，任凭满脑子的智慧就此湮没在平庸的锁事中。这次牛刀小试，简子三将那个小项目做得几近完美，为单位赢得了声誉，单位奖励两万元现金。领导还说了，两万，少了，只是略表心意，这不是钱的事，好事年年有，小伙子，努力！

不是钱的事？两万元啊，可以提前一年还完房款，可以置办全套家用电器，可以……可以做的事太多了。如今，虽住在一百平米的房子里，但里面急需添置的东西太多，倒不知该添什么了。最后，简子三一家商量，还是买一辆车吧，车子作为代步工具，又不仅仅是代步工具，这年头！买新车钱不够，借了一点，还是不够，最后买了一辆二手北京现代雅绅特。

简子三成了有车一族。领导不是说好事年年有吗？那一瞬间，简子三眼前出现了一条铺满阳光的金色大道。

大约半小时过去了，红色小越野的女主人还是没有出现，海纳门前汇集的车辆越来越多，围绕这辆车，上百辆车很快蔓延占据了半条街，一出“一车当关，万车莫开”的活剧上演在海纳花园门口。

简子三知道小越野女主人也住在小高层，此女人对后来搬到小高层的简子三来说，挺神秘的。一头酒金色卷发，面容冷艳，衣着华丽，常和一条黑背长嘴狼狗为伴。有时女人开车出门，也只有那条狼狗熟练地跳上小越野，载着女人和狗的红色小越野抛下小区，绝尘而去。

小越野被挡在海纳花园门外，女人还没有出现，看样子是故意躲起来了。你拿栏杆挡住我，我教大家不得入内，你奈我何？

像简子三一样早已办了出入卡的人，显得有些激动，伸出脑袋，扬着手中的湖蓝色磁卡，开始骂娘。无卡的人，夹杂在中间，也在叫骂，喇叭声尖利、绵长，此起彼伏，接力似的。

世上有些事物一向云遮雾罩，看不出本来面目，想也想不明白，简子三看着前面纹丝不动的车后风挡玻璃想。那件看来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那样真实地发生了。一年多前，简子三和海纳花园所有的一楼住户一样，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都收到一份来自物业的房屋回收置换通知。

海纳花园广大一楼住户

为答谢广大住户对百万海纳房地产公司的大力支持，公司决定即日起高价回收一楼房屋，或进行对等面积的房屋置换（包括小高层），数量有限，时间期限为一周，有意者速到物业报名，办理相关手续。

海纳花园物业公司

×月×日

回收置换一楼的消息像风一样迅速传遍了海纳花园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议论纷纷，是真是假？商人常以针尖削铁，雁过拔毛为能事，海百万何以若此阔绰，兴许是这里面别有隐情吧。置换的房子里也包括了那些还没售出的小高层住房，这对一楼住户就有了强烈的吸引力，大家卯足了劲，从多种渠道打探情况。几天后，房产公司和几户一楼房主签订的置换合同黑字白纸落在了人们眼前，还有那鲜红的公章，人们彻底糊涂了。

百万房地产公司在一星期内和几十户一楼住户签订了房屋回收和置换手续，好在办理房产证的原始凭证还积压在物业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收购置换手续不是很繁杂。

后来才知道，办理了房屋置换和回收手续的人家全都是一些住在小区外围的一楼住户。小高层那些空闲的房屋马上有了新的主人。简子三就是这个时候被幸运之神光顾，不到一个月时间，很快在小高层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套两居室。

海纳花园外围一楼的回收和置换，是因为一条自新城管委会内部透露出来的信息引发的，这条隐秘信息着实让海百万窃喜不已。

那天，海百万在省城“头一号温馨港湾”请几个老熟人洗桑拿，室内雾气蒸腾，几个年轻女子紧张有序地给客人做着各种理疗和按摩。海百萬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皮肤的呼吸，女子张弛有度的捶打按摩，使年过花甲的海百万有种置身野花丛中，香气氤氲、粉蝶翩翩飞舞的感觉。朦胧间想起童年牧牛时的一种经历：青春年少的自己身卧田野，半睡半醒，天上云雀啾啾，忽远忽近，飘飘渺渺，脸上喷来一股热气，痒酥酥的，接着一种柔软、绵长的东西湿漉漉扫过脸颊，全身一阵痉挛，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感从下到上掠过全身，自己好像飘到了九霄云外，全身的震颤过后，才发现身边的黄牛一边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舐着自己的嘴唇，一边静静地望着自己……海百万半眯着眼，今天的感觉特奇怪，这种场合来过不下百次，这样的感觉是这些年来不曾有过的，环视四周，有人轻轻呻吟，室内弥漫着一种暧昧的气氛。

就在他沉迷于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中时，新城区管委会老戴告诉他，市某重点中学搬迁地址已经最后敲定，你想不想知道啊？老戴表情怪异，故意卖关子，凡是涉足新城区房地产的开发商都知道，市区一所重点中学要搬迁到这里，这个传说中的重点中学的搬迁地址几经变更，吊足了房地产开发商的胃口。周围的开发商们及时发现商机，曾经在自家的售房广告中大肆宣染。一所重点中学的落户会大大增加新城区的吸引力，能给附近一大片区域增加许多附加值，蕴含无尽的商机，毗邻的住宅小区价值也将会得到无形的提升。海百万知道老戴的喜好，就故意波澜不惊地说，反正不在我们海纳旁边，管他呢！老戴神秘地说，老海，你就真的不想知道？嘿嘿，就在你们海纳花园东面。海百万愣了半天，又惊又喜，马上掂量出了此消息的珍贵性。

海百万真没想到这个香饽饽会花落我家，就对睁着两眼期待着什么的老戴说，好！我邀你上六楼。

具有敏感商业嗅觉的海百万，开始酝酿设计了这个周密的房屋回收置换计划。

简子三一家稀里糊涂成了由一楼升到十七楼的住户。想当初为凑够十数万元首付，由精明的售房者成功操作，后来心安理得地住进了一楼，现在又变戏法一样一步跨进小高层十七楼，世事的变迁令简子三找不到北了。

简子三时常站在高楼的阳台上，望着对面的山坡，想着再过一段时间那里将一片碧绿，在这白花花的城市里举目是一眼山、一抹绿，数片庄稼地，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是何等惬意的事。不由心中升起一种豪气，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请，一眨眼变成了现实，真让简子三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不是钱的问题，完全是可遇不可求的一种运气，简子三叹道。

搬进小高层新居，门还没走熟，有时一边想事一边溜达，不由就走进一楼那个熟悉的单元了。

半年后的一天，小区后面农田里来了一群人，肆无忌惮地在已有两寸多高麦苗的麦田里抛撒开了。架起三脚架，测量的测量，打记号的打记号，只两天功夫，海纳小区背后的这些农田及水沟被丈量。

土地的主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张银行卡就送到了门上，说卡里有今年的青苗赔偿费，有三十年的产量收成，一次性补偿；一张合同书，签字之后，得到了银行卡的密码，是6个8。最后，他们不忘交代一句，不要忘了这几天到银行修改密码。

自己挥汗如雨的农田和那歪歪扭扭的臭水沟就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农民们感叹着。

几年来，周围天天在征地，日日有纠纷，就是赔偿款的问题。这次征地，连村里消息最灵通的人都没有打听到一点儿征地的音讯，水沟、农田里也没来得及一夜之间生长出牛毛般的小树苗来。一天伸长耳朵打探信息的人暗自感叹，这上面征地的干部都成精了。

简子三还没有从房屋置换的喜悦中回过神来，脚下重点中学工地上来回奔忙的推土机、装载机就把自己心里那点自豪感，那点自我安慰给推没了。

不几天，一群民工推倒一楼外的栅栏围墙，忙着打地坪，改造铺面。统一的门面，统一的装修，统一的主人，不统一的是曾经的主人此时此刻不一样的心情。

人们又一次领略了老板海百万的厉害。

这天下班前，简子三思谋着今天下班后是不是把车开回去。昨天晚上的情形实在太糟，晚上十点多了，小区门口的车还在那儿旋着，简子三费了好大劲才把车挪出来，在隔壁小区停了一夜。如果今天小区门口继续围堵，还要去凑那份热闹吗？干脆把车停在单位院子里，坐公交回去，让他们去闹吧。

虽然简子三也对小区的种种做派感到厌恶甚至愤怒，可从内心里感到无话可说。他常常劝自己，自己是好先人家的后代，对无常世事看开些，凡事往好处想，相信因果自有回报，一切随缘吧！

简子三下了公交，老远看见海纳小区门口和往日一样，没有想象中人车蠕动的景象。原来，红白相间的横杆一端扭曲，胡乱的丢在一边，是撞坏的，两个保安还像往常一样，看着一辆辆车缓缓滑进大门。

简子三后悔把车撩在单位上，这会儿他甚至有点想念那个堵在门口的牛逼女人了，今日的冷清和昨天的喧闹同样让简子三有些莫名的失落。

金毛狮王平时就牛逼哄哄的，在这院子里，也算个特立独行的人物了。大家不知晓她姓甚名谁，很多时候会看到那辆红色小越野在小高层前一停，娇艳的女人刚出车门，随即闪出那条黑背狼狗，急速向单元门跑去，正在走路的大人、小孩赶紧得让开。有时在小区广场上，黑背狼狗衔着皮球利箭一样奔向女人，女人接过皮球，兴奋地摸一摸狼狗的脑袋，说一句什么，狼狗就撒娇一样低头甩尾，转着圈用黑背蹭着女主人穿着丝袜的腿。女人手握皮球，迅速向另一边扔出去，狼狗跳起来利箭一样射出去。狼狗看起来训练有素，从没伤过人，但经常有小孩和老人被狂奔的狼狗惊吓着，有人到小区物业公司反映情况，物业上的人几次去和女人交涉，结果都碰了一鼻子灰。女人和狼狗还是经常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这横杆是驾驶小越野的那个女人撞坏的吗？不大可能，要撞，昨晚她早撞了，还能把车威风凛凛停在那里，身后聚集那么多车，那时她也许就躲在不远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冷冷发笑，或径自回家，谁还敢动她的车？谁还有本事从车顶飞过去呀！

简子三知道，有些人没有办理车辆出入卡，不是因为忙，而是心里不快，说白了就是不服啊！我们住户凭什么就成了你老板手里的软泥，捏来揉去玩弄于股掌，不就有几个钱吗？住楼房就是图个方便、舒畅，求得心理上的安全；住房就是人心的港湾，一旦落到实处，就有一种依附感，经不起半点折腾。

昨天晚上，就有主儿对保安说了：我们就是不办卡，你们还能咋样？你们小区是咋糊弄人的，你们心里清楚，你们的基础设施呢？你们的承诺呢？都兑现了吗？惹急了，老子把杆砸了，你信不信？

矮个保安说：这位老板，先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你说的我们都不知道，我们都是临时招聘的，至于砸不砸杆儿，随你便，心里有气把杆砸了，心里畅快！

就是，把杆砸了，免得给你们看一夜的车，高个保安说。

那天晚上，很多车在门外停了一晚上。每个车主临走给俩保安撂下一些话，大意是：老兄，把车给看好了，檫破点皮，跟你们没完！俩保安嘴里嘟囔着应一声，一晚上没休息好。

说大话的主儿没有砸横杆，一辆装满货物的小型农用车真的撞断了横杆，临走撂下一句话，我车里的东西可不能搁在外面，金贵着呢，你们又没有义务给我看车，实在是没办法啊！

停在外面的车跟在小货车后面鱼贯而入，生怕落后了，那扔在地上的横杆会和自己扯上关系。

矮个保安通过对讲机向物业负责人汇报。

那边说知道了。

要报警吗？

报屁的警，多大的事呀？人们的对立情绪可以理解，要慢慢处理，冷处理，懂不懂？这是百万老大说的。

那杆子咋办？

修啊！修不了明天再弄个新的算了。

好的好的，矮个保安应诺着。

今晚上可以睡个囫囵觉了，高个保安说。

强行回到海纳花园的车辆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天早上出门时，简子三发现，又遇到麻烦了。出口的电子升降栏杆，不是高高竖起来的，而是狠狠地拦在哪儿，拦住的又是那辆熟悉的红色城市小越野。后面有出入卡的车也出不去了，大家知道红色小越野是故意来添乱的，都焦急地鸣号叫骂。要知道，早上大家是掐着时间走出家门的，所谓分秒千金啊，容不得一分半秒的耽搁，看到如此场面，人人如百鼠挠心。

从紧跟在红色小越野后面的白色面包车上跳下一个身穿驼色夹克的中年人，车主铁青着脸，一手高高地举着湖蓝色进出卡，直奔一名有点瘦弱的保安，手一扬，一道蓝色弧线直滑过去，那保安头一偏，躲过了飞来的卡片。驼色夹克顺手揪住瘦保安的衣领，吼一声，你看好了，我办理了出入卡，今天又被这骚娘儿拦在这儿，你说咋回事？你们是怎么管理小区的？现在弄走那辆车，放大家出去！

瘦保安一使劲，拨开驼色夹克的手，不甘示弱，厉色说，刷卡进出，昨晚进门时大个保安没教你啊？这女人不办卡，成心添堵，你看不出来她要干啥？她不办出入卡，停在感应区，栏杆起不了，我怎么弄走她，你装啥糊涂？

驼色夹克一听，怒从心头起，一拳就打在瘦保安的胸膛上，瘦保安一手捂着胸部，脸色“刷”一下黑下来，手一扬还了一拳，一股殷红的血从驼色夹克嘴里流出来，俩人都急了，扭在一起厮打开了。几个人跑上前去劝架，却暗自向瘦保安用劲，瘦保安明显感觉到有几股无形的力量逼向自己，忽然大声一吼，挣脱身子，扔下遥控器，快速脱下保安服，胡乱地缠在刷卡機上，激愤地说，有冤屈向老板喊去，我们就是个看门的，你们凭啥跟我们过不去？有本事把这个栏杆也给撞了，跟老子一点关系没有！

他向前窜出几步，一路唠叨：老子还不伺候你们了……

看着瘦保安远去的背影，门口噪杂的声音小了一些，有人从地上捡起遥控器，“吱”一声，红白相间的横杆慢慢抬起，那辆红色城市小越野沉闷的呻吟一声，喷出一股烟雾，“倏”地一下就开出去了。

简子三一直很纠结，不知道这种状况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眼看着今天又要下班了，他不由一阵犹豫。最终还是开着雅绅特回家了，大不了又在外面停一夜，他想。

临近海纳花园，门前气氛有些异样，简子三小心地驾驶着雅绅特，缩头缩脑向小区门口滑去，看到门口两边圆弧形空地上停着一些车，红白相间的电子升降横杆前留出了一条通道，横杆一起一伏，车流缓缓流进小区，没有了以往的喧闹，没有了以往的拥挤，简子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进入通道刷卡，杆起，溜进大门，却见两个身着藏青色保安服、头戴贝雷帽的残疾女保安，正站立不稳地立正在刷卡机旁，默默地注视着进入小区的每一辆车，那保安服被冷风吹得鼓了起来，看起来有点过于肥大。

透过车窗，简子三看到路旁宣传栏那张被撕去半页的通知在风中飘摇着，上面还残留着一些字迹：

本小区车辆在划定区域停放，期间出现偷盗损坏等情况，物业概不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