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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之裔:黄景仁、吕星垣诗比较谈

2018-09-03刘晓娜

西部论丛 2018年8期
关键词:李白

刘晓娜

摘 要:黄景仁和吕星垣是清代毗陵诗坛的重要成员,二人同以学李白闻名,但又能卓然自立,形成自己的独特诗风。两人一学李白的抒情,高亢中有低回,一学李白的写景,清新中有奇崛。不同诗风的形成与他们家世、经历等因素有密切的关系,本文试图以黄吕二人诗学李白这一角度为切入点,以两人生平家世为关照,对两人诗歌进行分析,以期在比较中发现两人特色。

关键词:黄景仁 吕星垣 李白

清代作为中国古诗的集大成时期,在诗歌理论和创作方面都创造了极大的辉煌。《晚晴簃诗汇》中收录的诗人六千零八十三个,是唐代诗人数量的三倍,文人诗集也是汗牛充栋。其中,江苏诗人有一千二百七十八人,占全国总数的五分之一,文化之盛可见一斑。

常州作为江苏的文化重镇之一,在清代人文蔚起,创造了令人惊叹的文化景观。龚自珍有言“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常州高才篇送丁若士履恒》),盛赞常州文化之盛。乾嘉时期,黄景仁、洪亮吉、孙星衍、赵怀玉、杨伦、吕星垣、徐书受组成的毗陵七子以奇气横溢的才华、踔厉风发的气势、卓荦不群的个性,诗酒联吟,纵横文场,可谓声噪一方、名动江左。他们同以“奇”为审美追求,在诗歌创作上各显其能,使得七子之诗既具有开风气之先的共性,又不乏独树一帜的个性。

其中,黄景仁与吕星垣皆因诗学李白而成名,他们的诗中明显的太白遗风,又能卓然自立,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本文试图从两人诗学太白这一角度为切入点,对二人诗歌进行一番比较,以期在比较中准确把握他们的诗歌特征。

(一)黄景仁学李白——飘逸中有凄苦

黄景仁十六岁时便在府试中获得第一,可谓少年成名,负鸿鹄之志,以为他日定当有所建树。这样的性格与李白“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性格极为相似,故而黄景仁一直将李白视作精神偶像。他的诗歌也是从学李白开始的,“我所师者非公谁”(《太白墓》),对李白的倾慕之情毫不掩饰。从语词到意境,再到气势,黄景仁对李白的学习是全方位深层次的,这使得他的诗歌呈现明显的太白遗风。如其《江行》一篇,明显受《早发白帝城》的影响。

江花江草故鄉情,两岸青山夹明镜。一夜雨丝风片里,轻舟已渡秣陵城。

——《江行》

这是黄景仁在二十三岁时,欲入太平知府沈业富幕,在由京口至当涂途中所作的诗。蒋寅先生在《说黄景仁<江行>》中,虽然强调这首诗因杂糅了唐以后的文体要素,是典型的清诗,而非拟唐诗,但也充分肯定“两岸”、“轻舟已渡”明显脱胎于《早发白帝城》,“两岸青山夹镜明”暗用李白“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句而造语更见巧思。这是对青莲诗的继承与改造。同样在语词上进行改造的还有《题画》一诗:

淙淙独明涧,矫矫孤生松。半夜未归鹤,一声何寺钟。

此时弹绿绮,明月正中峰。仿佛逢僧处,春山第几重。

试看李白原诗: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黄诗不仅与李白《听蜀僧睿弹琴》完全押同一韵,在用词上,“绿绮”、“松”、“钟”“几重”也直接照用,有明显的偷语痕迹。但黄诗首联一句是李诗中没有的。只此一句,便在李诗纯叙述的基础之上,为全文营造了幽冷凄凉的氛围,为下文写远处的钟声和琴声奠定了感情的基调,不失为一次成功地再创作。

就连生活习惯,黄仲则都与偶像有着遥远的相似性。李白性嗜酒,他的很多名篇都是他在醉酒状态下一泻而出的。黄仲则因生活困蹇,也喜欢借酒浇愁,《醉歌行别伍三》、《二十三夜偕稚存广心杏庄饮大醉作歌》、《元夜独登天桥酒楼醉歌》、《独酌感怀》皆是饮酒之作。而《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是其中比较有特色的一篇: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

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

是日江上同云开,天门淡扫双蛾眉。江从慈母矶边转,潮到然犀亭下回。

青山对面客起舞,彼此青莲一抔土。若论七尺归蓬嵩,此楼作客山是主。

若论醉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

身后苍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

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太白楼所处的采石矶,正是太白辞世之地,意气风发的仲则来到此地,必定触景生情,有所感发。这首诗气韵高雄,风流豪宕,如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这位落落寡合的少年,白衣翩然,长身玉立,信笔写来,便如谪仙再临。即使李白再世,面对这江河如练、碧波如带的美景,恐怕也未必能作此说。此际,黄仲则二十四岁,正在安徽学政朱筠幕中作幕宾,诗甫一出世,一时士大夫争购白袷少年太白楼诗,由是名益噪。这是黄景仁一生最耀眼的时刻,也是他心中最畅快的时候,故而不论在语词、意境还是在气势上,都是他最接近精神偶像李白的时刻。

虽然将李白的诗学的入木三分,但黄景仁诗歌因其性格、遭际,也呈现出了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少年成名的他,自小体弱多病,家中父兄很早便已经辞世,孤立无援,他时刻渴望着飞黄腾达,让家中的老母亲过上舒适的生活。然而,从十六岁之后,科名似与他再无缘分,直至三十五岁去世,黄景仁都没有在仕途上获得成功。际遇的坎坷、生活的酸辛,让他再也无法像李白一样昂扬自信,诗中尽是凄苦之调。如其《圈虎行》

都门岁首陈百技,鱼龙怪兽罕不备;何物市上游手儿,役使山君作儿戏。

初舁虎圈来广场,倾城观者如堵墙;四周立栅牵虎出,毛拳耳戢气不扬。

先撩虎须虎犹帖,以棓卓地虎人立;人呼虎吼声如雷,牙爪丛中奋身入。

虎口呀开大如牛,人转从容探以手;更脱头颅抵虎口,以头饲虎虎不受,

虎舌舐人如舐毂。忽按虎脊叱使行,虎便逡巡绕阑走。

翻身踞地蹴冻尘,挥身抖开花锦茵;盘回舞势学胡旋,似张虎威实媚人;

少焉仰卧若佯死,投之以肉霍然起;观者一笑争醵钱,人既得钱虎摇尾。

仍驱入圈负以趋,此间乐亦忘山居。依人虎任人颐使,伴虎人皆虎唾余。

我观此状气消沮:嗟尔斑奴亦何苦!不能决蹯尔不智,不能破槛尔不武。

此曹一生衣食汝,彼岂有力如中黄,复似梁鸯能喜怒。

汝得残餐究奚补?伥鬼羞颜亦更主;旧山同伴倘相逢,笑尔行藏不如鼠。

全文以虎为描写对象,实则借老虎谄媚之姿,讥讽自己靠人接济的辛酸的处境。这首诗写于黄景仁三十二岁,已经到了他生命的后半程,可诗人仍无所树立,全诗描写细致、刻画生动,笼罩着无法排遣抑郁之情。这种基调是黄景仁后期诗歌主旋律,也是黄景仁区别于李白诗歌的个性部分。生活的凄苦,经历的坎坷,使得黄景仁诗歌在昂扬中有了低回,在纵横飘逸间不乏凄苦忧伤,这些低回忧伤之作,成就了黄景仁,使他不仅仅是个成功的太白后裔,更是一个以自身独特风格卓然自立于清代诗坛的诗人。好友洪亮吉对其诗评价:“自湖南归,诗益奇肆,见者以为谪仙人复出也。后始稍稍变其体,为王、李、高、岑,为宋元祐诸子,又为杨诚斋,卒其所诣,与青莲最近”(洪亮吉《黄君行状》),可谓肯綮之至。

(二)吕星垣学李白——清新中有奇崛

吕星垣出生在一个相对优渥稳定的家庭。母党钱氏,是常州的书香世家。外祖钱人麟执掌当地文献,大舅钱维城是乾隆十年的状元,官至刑部侍郎,三舅钱维乔是清代有名的戏曲家、画家。父党吕氏在当地亦享有盛誉,五世祖吕宫是顺治四年的状元,仕至大学士,被顺治皇帝倚重。父亲吕扬廷在当地是颇有声名的信义之人。吕星垣年少以诗闻名乡里,家庭的底蕴与自身的才华给他足够的底气,使他像李白一样,颇有兀傲之志。其诗“乾坤生才厚中央,前后万古不敢忘”(《唁洪明经亮吉》)不正与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一样高蹈自信吗?

与黄景仁孤立无援的艰难处境不同,吕星垣毕竟有两个名气甚大的舅舅为其仕进谋划助力,故而他比汲汲谋生的黄景仁更加的潇洒豪迈,更接近太白之态。

虽然长期困顿场屋,难申其志,但他不被眼前的困境所局限,始終保持着自我排遣的能力,与志存高远的豪迈气概。《吴山饮酒答陈刺史林徐明经书受》中:

英雄托迹于腐儒,此中琐琐非丈夫。残杯冷炙呼牛马,我自落落卿自下。

权奇倜傥果绝伦,茫茫孰为知己者。长篇邀我登吴山,为君短歌杯酒间。

左江右湖落眼底,胸中正复如此宽。

或许是受其父祖影响,吕星垣更注重经济实用之学,或许是家庭的帮助让他有更多的选择,即使在境遇困窘之际,吕星垣也没有将自己局限于在读书仕进这条路上,在他心中,自有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要去实现,一杯薄酒、两三知己,足慰风尘。其心胸与气度,与那个举杯邀月、借酒浇愁的李白正跨越千年而相合。

吕星垣的诗以五、七言绝句为主,他的写景纪游诗,语言清新活泼,意境明快爽朗,颇有李白七绝的特点。吕星垣对自己的诗也颇为自得,曾有句云“句好如青莲,眼中余子不足数”(《金伯序邀游藕花庄》),可见其对青莲诗的认同,和对自己诗歌的自信。《小春梅吐》是其咏物诗中较有特色的篇目:

十月梅开三五点,秋心老尽见冬心。嫌他未待严冰雪,忍俊多时忽不禁。

短短四句形象地描绘了早春梅发的俏丽之姿,传达了早梅初开带给诗人的欣喜之情。诗虽极写物貌而不乏灵动之感。童钰言其诗“如行天之月、出林之风,超然物表,毫端无尘氛,文外有仙骨”(《白云草堂诗钞序》)。他如:

凉风疎雨洗空青,淡淡秋光夜杳冥。绝似微云浮一水,只如残月避双星。

佳期天上原难遇,巧会人间亦偶经。漫向灵修计工拙,太聪明处最伶仃。

——《七夕》

点点星光点缀在被凉风疏雨洗净的夜空,碧波荡漾的水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轻云,但依然能清晰的看到映在水里的残月双星。短短四句就将七夕空灵绝美的夜色描绘的如在目前,诗人并没有作任何语言上的修饰,但此诗意境优美,情思爽朗,不输太白写景之作。

除了律诗之外,吕星垣亦有歌行体诗,《苏广文廷煜以指写竹歌》、《海侯洮河战凯歌》、《副将军诚公伊犁筑城歌》、《方蕅塘属赋灵泉歌》等都是吕星垣所作歌行。这些歌行,动辄上百馀字,为写人叙事创造了充足的空间,虽在艺术上难与李白《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相比肩,但也有独创之处。

萨拉番□作不靖,灭以断汲斗门岭。谋定英勇公中堂,昔亦以平金川擒其王。

公行经略裕神略,有攻必克摧必亡。番□初反实枭横,潮起甘凉震秦郑。

公令上将海兰察,手扑千蜂万蚁阵。海侯龙虎豪啖面,一尺厚跨马九尺。

高骨腾肉飞雷电,走目瞋吻啸山河。摇皋兰山下,洮河左红旗。

千队喷烈火,跳荡出夜义。骑象直奔我两肋,猛箝晴怒芒蒺藜。

狼牙二丈长后从,巨灵劣驷三五乘。

关弓满彀马脱缰,海侯大笑撇戈出,赤手立搏骑象贼。

曵翻象鼻洒淋漓,从贼落鞍发不得。侯马反停两阵惊,擘□心肝侯啖生。

吸呼腔血向空掷,战渴比挥一斗觥。古来怪愕何不有,快举谁能肖侯否。

——《海侯洮河战凯歌》节选

这首诗记述的是海侯战胜外来入侵者的经过,作者将萨拉多次侵扰,海侯排兵布阵、英勇杀敌以及战胜归来的场面都交代的清清楚楚。尤其是中间写海侯杀敌的场面,将敌人比作张牙舞爪的鬼怪,通过夸张的比喻,神话式的描写,将海侯英勇无畏的形象突出。这飞腾的想象、夸张的手法,与李白诗中变幻莫测、发想无端的特色如出一辙。

由此诗也不难看出吕星垣诗歌的另一特色,即以“奇”为审美追求。通读吕星垣诗歌,处处可见他为求奇创新所作的努力。洪亮吉《北江诗话》“吕司训星垣诗,好奇特,不就绳尺”,明确指出这一过人之处。吕星垣诗,或以丰富的想象,夸张的语言求新,或以奇字拗句求异。这可能是因为诗人为了显示自己的诗才,以获得关注的手段。虽然这种方式并不是大家手笔,但不得不承认,吕星垣通过这种方式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

(三)黄景仁与吕星垣之比较

黄景仁和吕星垣,同为清中叶毗陵诗坛上的重要成员,都以学李白而成名。他们年纪相仿,兴趣相同,又同长于白云溪畔,共同接受着常州当地文化的熏陶,因而身上都带着常州文人大都具有的、狂狷傲慢的文化基因。这一基因使得他们在学诗的过程中,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同样疏狂的李白作为效仿的对象。他们少时之作,都不乏李白诗歌清新明快之语和纵横洒脱之气。然而随着生活经历的不同,他们在学李的道路上分道扬镳,不断创新求索,形成了自己的独特诗风。

黄景仁学李白较为彻底,语词、意境、气势全面学习,被袁枚推为清之李白。他的诗中也有俊逸潇洒之作,但因为处境的艰难、生活的凄苦,这种高蹈昂扬之作被叹穷嗟卑之语取代,晚年诗作,多凄苦压抑的情调。洪亮吉评价黄诗云“如咽露秋虫,舞风病鹤”,正是言其飘逸与哀怨兼备的风格。这也正是黄仲则的独到之处,因为人生的反差较大,他的诗既有高亢之音,又有低回之调。他的诗基调是凄苦忧伤的,但纵横飘逸又能成为亮点。而李白于黄景仁而言,不仅是诗歌创作上的偶像,更是艰难岁月里的精神支柱。

因为家庭的优渥与生活的相对顺遂,吕星垣比黄景仁要更加的乐观、旷达,更接近李白的性格。他的诗,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新之美,又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夸张与想象。曹仁虎则评价吕星垣诗“有太白、文长未臻之境”,周景益亦有“俊逸参军后,青莲不染尘”之语,洪亮吉则评其诗如“宿雾埋山,断虹饮渚”,皆是言其诗俊逸中有豪放、瑰丽之风。在这两种基调之上,吕星垣不拘于单纯的模仿,而是不断创新求异,形成了戛然自立的个性诗风。李白于吕星垣而言,既是诗歌创作的启蒙者,又是不断努力超越的目标对象。

黄景仁学李白抒情,形成了飘逸中有哀怨,高亢中有低回的特色。吕星垣学李白写景与想象,开拓了自己的奇崛诗風。他们一个将李白视作偶像,一个将李白当作目标,在学李的过程中,不断融入自己的性格、经历,熔铸出各有千秋的诗歌特色,共同推进了毗陵诗坛的文化盛况。

参考文献:

[1] 黄景仁.《两当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2] 吕星垣.《白云草堂诗钞》[M].嘉庆八年刻本.

[3] 许隽超.《黄仲则年谱考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4] 洪亮吉.《北江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5] 杜桂萍.清代杂剧作家吕星垣年谱简编[J].中华戏曲,2010年第4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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