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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人内外之一贯

2018-09-03张彤颐桢

西部论丛 2018年8期
关键词:四书鬼神天道

一、由祭祀之诚到德之诚

(一)祭之诚

《中庸》自二十章开始较多的讲“诚”,二十章云:“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1]又有:“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2]。对此,朱熹在《中庸章句》该节末后评述到:“章内语‘诚始详,而所谓‘诚者,实此篇之枢纽也。”[3]朱熹以为诚是《中庸》之枢纽,这既是说“诚”构成了《中庸》的一个思想核心,亦是说“诚”一概念为贯通《中庸》全篇之理解的关键。于“诚”,朱熹训“诚”为“实”释之为“真实而无妄”,徐复观则评论:“朱元晦以‘真实无妄释诚,仍稍嫌不够周衍。”[4]显然,朱熹对“诚”的解释似乎切中了一些东西,但对于“诚”的精神内核表达的仍不够透彻。

自思想源流上看,诚与祭密切相关。说文解字注“诚”为“信也”。以字形而言,“诚”从言,“成”声。“诚”字以“言”为形旁,表其意。以“成”为声旁,表其音。而“言”为会意字,在甲骨文中已经出现,表告祭之意。因而就字形演变来说,“诚”的产生与上古祭祀之事不无关联。[5]与以上思路相应,南宋真德秀推断“诚”字始出于《尚书》,与“祀”相关,他称:“唐虞时未有诚字,舜典允塞,即诚之义,至伊尹告太甲,始见诚字。”[6]也即《尚书·太甲》的“鬼神无常享,享于克诚”是“诚”在文献中首出,“诚”的出现与祭祀密切相关。即便《尚书·太甲》今日被认作后人伪作,真德秀的论断在今天看来可能并不准确。 以上字源乃至思想史推测给予了我們进一步思考的空间,为揣摩“诚”之深意 供了可贵的启发。我们可以猜想,“诚”的源初含义可能意指:祖先神明的祭祀中无丝毫的亵慢之心,始终保持虔敬真诚的心理状态。在这种特殊的心理、认知 状态中,我们感受到了祭祀对象的真实临现。这正是威廉·詹姆士分析宗教时所说的那种特殊的“实在感”或“临现感”:“人的意识好像有一种实在感,感受到客观对象的临现,知觉到我们所说的‘有的东西在那,比任何特殊‘感觉更深刻,更普遍。”[7]《中庸》:“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8]正是其真实写照。 如果以上思想史的推断是准确的,“诚”为什么会进一步派生出信、真、实等意涵就很容易理解了。而且,我们会发现,由祭祀之诚的这种认知、心理层面的源初意味所带来的内容,远比由之派生出的信、真、实等意涵要丰富且哲学的多。 于儒家而言,其显然注意到了祭祀中“诚”作为一种心理、认知状态贯通主体客 体、形上形下的特殊意义。因而《中庸》择取“诚”这一概念,并将之作为贯通 天人、内外之枢纽绝非偶然。

(二)德之诚

“子不语怪力乱神”,“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与其说儒家否定鬼神之存在,不如说其于鬼神保有审慎而警醒的态度。儒家鲜言鬼神,即便谈及鬼神,更多的也是指向人的现实道德生活。其对鬼神的存而不论,注意力向人的现实伦理生活之转移,无疑是对殷周之际道德人伦之渐兴的继承与发展。因而,对于“诚”这个由宗教祭祀之敬慎虔诚之心理、认知状态发展而来的概念,儒家对其加以了哲学、伦理上的创造。

如果我们把《中庸》视作子思这位上承孔子下启孟子的中间人的著述,儒家对诚的哲学、伦理之创造始现于《中庸》。检索所有现存先秦儒家著述,没有任何一部著作能如此集中的阐发“诚”之思想,这点即便在其他诸家的著述中也实属罕见。《中庸》对“诚”的阐发在两个彼此关联的维度上展开,一方面是把“诚” 从单纯的宗教心理、认知状态剥离出来加以“哲学化”,另一方面则是把“诚”从鬼神祭祀中解脱进而“伦理化”。二十四章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9]着实费解。朱子解之为:“天下之物,皆实理之所为,故必得是理,然后有是物。 所得之理即尽,则是物亦尽而无有矣。”[10]朱子以上解释并不透彻,一来用“理”、 “物”乃至“尽理”、“尽物”来解释此句完全出于朱子自己的理论建构。二来以尽理、尽物来诠释也过于曲折晦涩。而郑玄的解释虽然易懂,却也不大贴切。《中庸》也恰是通过以上论述完成了“诚”在认识论意义上的哲学化。更进一步,《中庸》也将“诚”伦理化,将之与“善”联系起 来。第二十章称:“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11],也即一己之诚的实现在于对道德之善的明觉。

事实上,《中庸》对“诚”的以上改造通过二十一章“诚”与“明”的互释进一步深入。二十一章:“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12]郑注:“由至诚而有明德,是圣人之性者也。由明德而有至诚,是贤人学以知也。有至诚则必有明德,有明德则必有至诚”[13]。关于诚、明的关系郑玄语焉不详,他似乎将“诚”视作圣人天性发见的最高境界,而“明”则是“明德”, 诚而明、明而诚则标示了圣人生知与贤人学知在路径上的不同。朱熹的集注对此章的解释在旨趣与郑氏略有不同,他称:“德无不实而明无不照者,圣人之德。 所性而有者也,天道也。先明乎善,而后能实其善者,贤人之学。由教而入者也,人道也。诚则无不明,明则可以至于诚矣。”[14]在朱熹那里,明、诚的分别成了 “明善”与“实善”的区别,诚是善之知识的充实与贯彻。脱离注本,首先,我们认为自诚明、自明诚、诚则明、明则诚绝不仅仅是修辞,“诚”与“明”存在着含义上的些微区别。与此同时,“诚”与“明”也绝非无涉,诚则明、明则诚 也反映了二者之关联。

我们认为,《中庸》的著者发现了“诚”这一由祭祀敬慎虔诚的心理、认知 状态发展而来的概念之特殊意义,并对其加以了哲学、伦理上的创造。因而,《中庸》之“诚”兼具认识论意义上的特殊认识能力(明觉)、认识状态(对象的真实呈现)与伦理意义上的“德行完满”之双重意义。至此,《中庸》完成了“诚” 的哲学化与伦理化。

二、贯通天人之隔

以上对“诚”的分析给予了我们更深入的讨论“诚”之贯通天人的可能。《中庸》以“诚”对天道人道的贯通在两条路径上展开。二十章:“诚者,天之道也。 诚之者,人之道也。”[15]孔颖达疏解:“此经明至诚之道,天之性也。则人当学其至诚之性,是上天之道不为而诚,不思而得。若天之性有生、杀、信著四时,是 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也者,言人能勉力学此至诚,是人之道也。不学则不 得,故云人之道也。”[16]这种解释思路直接将人道之“诚”上升为天道、人道的 共性。正如“天地著信而四时不悖,日月著信而昏明有常”便是天道的“真实而无妄”,是天道之“诚”的体现。以上阐释思路并非无根之论,《中庸》二十六章经文有:“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徵,徵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 明......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二,其生物不测。”恰是对天道流行 “既无虚假,亦无间断”真实至诚之性的描摹。我们认为,将人道之“诚”上升 为天道,把“诚”作为天道、人道的共性自有其解释上的合理性。而且,这条诠释思路也为践履人道之“诚”,建构“致诚”之工夫 供了形而上的根据。但是, 仅从以上来理解“诚”对天道、人道的贯通仍然不够透彻。

三、弥合内外之境

除了对天道、人道之贯通,“诚”还是内与外,己与物,知与行之连结。“诚” 作为一种特殊的认识能力或状态似乎仅含涉了人的主观内在。也正如“诚者自成”、 “反诸身不诚”所暗示的,“诚”的实现也具有某种反身性,是向内去寻求。以上两点似乎会使我们误解诚“仅”限于内、仅囿于知,实则《中庸》之诚兼内外、 己物、知行而言之。

经文二十五章:“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 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17]正是一证。“诚”不仅包含 了“成己”还包含了“成物”是“合内外之道”。回到经文,取字一半而训“诚” 为“成”使用了一种惯用的解经法。经文借此把“诚”诠释为“成就”、“实现” 也不并难理解。这句的关键在于为什么“成己”是“仁”而“成物”是“知”, “成己”、“成物”、“仁”、“知”与“诚”又有怎样的关系。朱子注称:“诚虽以 成己,然既有以自成,则自然及物,而道亦行于彼矣。”[18]更进一步“仁者体之存,知者用之发,是皆吾性之固有,而无内外之殊。既得于己,则见于事者,亦时措之,而皆得其宜也。”正如我们在第一部分论述的,“诚”兼具认识论意义与伦理意義。在朱子看来“诚”由自我之成就至于成就于物是一个很自然的逻辑过程:“诚”不仅含涉“仁体”之呈现也含涉“知用”之发显,是兼“仁”、“知” 和“体”、“用”而言之。是“仁体”的向外发见,人、物的共同成就。《中庸》 通过“仁”与“知”两个方面对“诚”的刻画将内、外,己、物联系起来,“诚” 是一种仁知完满而发用于外的境界与状态。

关于“诚”之“成己”、“成物”二十章经文甚至为我们反推了一条完整的成就路径。二十章称:“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 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19]由“明善”而 “诚身”,乃至于“顺于亲”、“信于友”、“获乎上”。也即通过反身而诚的求索使内德真实无妄的呈现于内并发见于外,施诸人物。在这条成就路径中作为“仁”、 “知”统一“诚”显然成为了连结内外、己物、知行的枢纽。

四、总结

朱熹断言“诚”为《中庸》全篇之枢纽,可见“诚”在《中庸》整篇旨趣中非同一般之地位。就字源乃至思想史上看,“诚”一概念可能出自远古宗教祭祀中对祭者虔敬心理的刻画摹。在恍恍惚惚交于神明的祀事中,祭者体会到了神明真实无妄的临现。《中庸》的著者显然是敏锐的把捉到了“诚”这种宗教心理的特殊认识论意味,进而把“诚”拿出来加以哲学化、伦理化。《中庸》之“诚” 是“仁”与“知”的完满,它标示了一种特殊的认识能力、认识状态。在“诚” 中天道人事之全体真实而无妄的呈现于人,天人统一起来。然而《中庸》之“诚” 也绝不是止于对天道人道真相的获知,它包含了成己、成物两个方面。既包括天道人性之真知的发用,也包括己与物的共同成就。就此而言,“诚”是贯通内外、 己物、知行而言之。“诚”不仅是“知天地之化育”,也是“经伦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更是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以至于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

参考文献:

[1]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1页。

[2] 同上。

[3] 同上,第32页。

[4] 徐复观:《徐复观文集·第二卷·中国人性论史》,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41页。

[5] 见鲁芳.论儒家诚的起源[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4(7):37—40

[6] 张玉书等编:《新修康熙字典》(下),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1786页。

[7] 威廉·詹姆士著,尚新建译:《宗教经验种种》,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42页。

[8]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5页。

[9]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4页。

[10] 同上。

[11]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1页。

[12] 同上,第32页。

[13] 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整理本·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691页。

[14]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2—33页。

[15]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1页。

[16] 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整理本·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690页。

[17]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4页。

[18] 同上。

[19]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1页。

作者简介:张彤颐桢(1992—),女 ,汉族, 陕西西安人,硕士在读, 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硕士生,研究方向:中国哲学、宋明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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