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森

提起下午茶，让人联想到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下午茶。那是大约在下午等待晚宴的时间里，那些贵族们对空虚无聊的一点补缀吧，饮茶时还须配上英式甜点。这种情调，在十九世纪就成为英国贵族社交圈内的一种风尚，并且延续至今。只是现在被当代人时髦地称为“英国的红茶文化”。

我常饮下午茶。而所谓我的下午茶，很简单，就是在下午饮茶，也是在等待晚餐之前。当然我的下午茶就不可能称呼它为什么文化了。我通常饮绿茶，能有上等的龙井毛尖碧螺春之类，那自然不错，只是我等人，不可能常有上等茶叶。虽然这般，下午茶却是常常要饮的。或购得或有人赠送一包山茶——就是山里出产的没有被污染的茶叶，我就很知足并且很高兴了。由于我等人不谙茶道，也没读过《茶经》，看电视里面那些优雅的女士小姐主持茶道，缓缓地将那雅致的紫砂壶举起来，茶水便若高山上的一股涓流细细淌泻下来，香气如雾洇化……如入梦幻般清幽之境，这般情致颇觉有趣。

听人说，茶一定得是好茶，什么铁观音大红袍龙井碧螺春普洱……产地亦有地域地势之分，采摘时间要看时节，什么谷雨前叫雨前茶，而到清明时这叶儿似乎就老了一点。采摘时辰以及采摘者也是有个讲究的……泡茶之水自然不用说了，肯定也是挺讲究的。如此之茶道的确很有品位，我也是要赞同的了。看到盈盈含笑之女子之纤纤素手将一堆考究的茶壶茶盅颠来倒去：洗涮——闻香——啜饮——洗涮……就觉得有点啰唆，有点麻烦。我这人向来喜欢简单，可也不能因此去干涉别人的生活方式呀。同广东潮汕人饮功夫茶，只见那茶壶茶盅颠来倒去地弄了半天，每人就饮那么一小盅，大半的茶水作为涮杯流失了，不禁甚觉可惜。如此的浪费，倒替他们担心：来世该如何偿还这些水债？为此我的后辈认为我乃小家子气，没品位。既是无品位的小家子，就没必要与那些大家子者流，去求苟同的道理。

我学会并且习惯喝茶，是由于年轻时在化工厂经常接触有毒物品，为此厂里每月发给六元营养补贴费。听研究所的工程师讲，多喝清茶有好处。我以为茶水或许能冲淡或许能中和体内的毒素，于是便同茶打上交道。只是后来有些日子，爱茶又没茶喝，就忍耐吧。不喝茶不等于就不爱茶，只是等于缺少时间和没有钱，等光景好些，茶叶自然又会进到家里。

三十多岁时，在有段靠写作为生的日子里，我用净色玻璃杯泡茶。有次表姐寄来一包雨前茶，打开看，全是嫩绿芽尖，很开心地马上捏一撮冲泡了。望着一杯清绿的水在手中荡漾，香气很快氤氲至鼻尖，忍不住啜了一口，感觉到一群快活的绿色小精灵，嗖嗖钻进我的心肺，顿时百窍开畅，快意遍身。在蒙蒙的春光里，我斜倚靠垫，似有饮酒的微醺。

有一年，友人赠一盒上等茶叶，状若银针，具体品茗已经忘却。只记得用九十度水冲将下去，听见杯中响起一片咻咻嘈杂声，水是如此的汹涌澎湃，杯中那些曾经春意盎然的幼小生命，现在已是戟横尸陈得一片狼藉了。然而那片片针状的茶叶，却又是极不甘于被命运捉弄的小人物，先是翻江倒海地挣扎一番，然后个个便开始自主沉浮。于是我看见水面上泛起一些细小的气泡，接着听见气泡叭叭地破裂。水面平静了，如同幻想破灭归于沉寂那般。须臾间我发现那些碧绿的针叶犹如士兵般的整齐肃立，并且每一根针叶都倔犟地竖立着！一杯清澄的茶水里面有一团严阵以待的兵卒，我看呆了。那段日子我整日对壁郁坐，形影相吊，体弱多病令我前程茫然，忧心忡忡。然而此刻，我相信自己手中掌握着雄兵百万！我亦当运筹帷幄在胸间……

这是一个寂静的世界，這里只有一个忧伤的女子和一杯春茶。在一个落寞的下午，这些碧绿的叶片在一只茶杯里跌宕沉浮，曾经让她怦然心跳，令她陡地滋生出那种只有将军才具备的万丈豪情。令她在孑然凄清的时光里，在下午的一杯茶水里感悟到天地万物皆有灵气，皆有那种不卑不亢不屈不挠的精神，令她危然正坐，感慨的眼泪不由得如珠串般落进这只茶杯里。

后来在深圳住了七年。武汉与广东的夏日皆酷如火炉，出门前要记得泡一杯茶，把茶杯放进冰箱里。回来，已是一身汗水淋漓。冲凉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迫不及待地要饮冰茶了。喝冰茶千万不能急，想想此刻你的心肝肠胃肺全都火腾腾的热啊，它们能承受得住那凉冰冰的茶水吗？想到一块烧红的物件，被冷水浇激而发出“嗞——”的声音，我就不敢大口吞咽了。小口地抿着冰茶，让茶的清凉在舌齿之间回旋，然后再让那清香之气上冲梵穴，顿时就会感到全身麻酥酥的通达。瑜珈术里讲究，必须是经过水和火的洗礼者才能步入上乘功夫。那种修行者的境界一直很令我羡慕，只是缘浅福薄，至今无法觅得上师点拨，仍属肉体凡胎的俗子。即使我等人谋食度日，不那么去追求功名利禄，却常常感到世俗的煎熬，亦如烈火般难以忍受。所以能在等候晚餐之前的时光里，饮一盅清凉的茶水，恐怕这要算是人生的一种享受了。常常去领略如此的水和火的洗礼，倒也会令你一时五蕴皆空，喜怒不起。

一般午后的一段日子显得闲适，这是喝下午茶的绝好时机。在冬阳的照耀下喝茶，心情定会不错。不过冬天乃是风雪居多。听风观雨赏雪时，手握一杯浓酽热腾的茶，那又会升起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我无法言说。

现在喝茶居然与从前有些不同了，我妈是宜兴人，我就偏爱用宜兴的紫砂壶泡茶。抓一撮茶叶，一撮杭菊或野菊，再捏一点苦丁茶，将它们一同放入紫砂壶中，如此泡出来的茶水，清香里夹带着几丝苦涩，当苦涩咽下去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久久的甘甜在口舌与心间回旋，这种味道与香气竟是对足了我的胃口，这种感觉也是无法言说的。茶春发，秋菊花，春之催生的振奋与秋之收获的喜悦是很容易感触到的，只是夏之苦涩与冬之清凉可能只是我偏颇的理解。中医理学源于上古奇书《黄帝内经》，其中言及心脏主火，五味属苦。只因我总爱上火，理应常饮菊花竹叶金银花以清火，苦丁茶极苦，但能泻火。想着那清澈透明的水，肯定非混浊之糖尿，想着那清冽的盈盈肾水，在体内腾腾地蒸发，令人精力充沛，四肢灵活……

如果有一个还不算太老的女人，坐在沙发里看书或者沉思，她竟然像个老头子那样，手里握着一把紫砂茶壶。这个女人应当怎么被人理解？其实要不要被人理解她已经无所谓了。她想到的是在这个冬日，这个紫砂壶就增添了暖手壶的功用。她的紫砂壶是小号的，常常觉得一壶茶不够她喝，便将茶泡得很酽，将浓汁倒进杯子里，再冲滚水以饮之。

冬日的下午，捧着一杯滚烫的茶水，心情陡地会好起来，尽管窗外雨雪霏霏。水汽却在袅袅地上升，将春日的新绿，夏日的苦涩，秋日的金黄一齐呈现在眼前，而包围着她的是冰凉如水的空气。冬日的下午，捧着一杯滚烫的茶水，能感悟到什么？感悟到苦乐参半的人生，还是人间丰富多彩的一年四季？还是大自然与人体的五行相生相克相侮？无法言说。那一刻，我常常觉得自己已经与茶的清香苦涩融为一体，我已不知自己身为何物？我亦无所思，我亦无所忆，我亦无所忧，我亦无所喜，是否已经进入了庄周化蝶的意境？我无法言说。涉历了半个多世纪的人生经历与此时的内心世界，是丰富、复杂、变幻而又起伏跌宕的情绪，它正在膨胀着稀薄着充满着整个天宇……渐渐化为空气。

能常在下午的时光里饮茶，注视着丝丝鲜绿，嗅着缕缕清香，就可以出神发呆半个时辰，觉得自己很小布尔乔亚的！尽管在二十多年前，这种情调是要归属为被批判之列的。尽管我等人，此生无甚可歌之辉煌，却有过不少可泣之琐事，尽管我等人终于能够从沧桑里爬出来，然后站起来，把那些种种的苦涩悲泣抛在了身后，这等人生不得不让你感到自己拥有了“磅礴走泥丸”的豪迈。

编辑/胡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