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钧

在血色的黄昏中，慕容冲带着几个亲兵，匆匆巡视军营。空气中弥漫着汗血气，马臊气，还有树木的清香。穿过树林时，慕容冲深吸了一口，却又闻不出来了。

“这是什么树？”

“禀殿下，这是梧桐树！”

“梧桐树？”慕容冲回头，看了一眼亲兵。他拔出佩剑，看见另一边成片的竹子，随手砍下一枝。

“殿下，要带上竹枝吗？”

慕容冲答了一声“随便”，自顾向前。这一片梧桐树，高大巍峨，苍翠欲滴，应该有些年头了。

慕容冲与众将议论之后，回到内室，发现一只酒瓶上插着竹枝。一个亲兵伺候他脱下战袍，他挥一挥手，让他门外伺候。他靠在床上，用手抚了一把脸，脸上似乎长满了毛，但他懒得梳洗。

他闭眼恍惚了一下，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压下来，他忽睁开眼，却又空空如也。

杀──杀──杀，不知是身体的冲动还是内心的烦躁，他总觉得自己在呐喊。

杀进阿房城，长安只在咫尺了。

十一年前，他离开长安时，还是一只小凤凰。那个叫苻坚的皇上，在大臣的再三劝谏下，依依不舍，拉着他的手说：“我把你送出长安，暂避风头，你小名叫凤皇，‘凤皇凤皇止阿房，我要在阿房城种满梧桐和竹子，等着有一天你展翅飞来，你知道吗，凤凰是‘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你这个小可人！”

但是，在大臣们的心目中，他们姐弟俩是妖孽，惑乱宫闱，狐媚君王。

那时，他的身体就像这梧桐一样，唰唰往上蹿个儿。后来皇上来信说，阿房城已经种满了梧桐和竹子，等着他呢。没想到，竟是真的！

但是，咱从离开长安，他早已不再是皇上的凤凰。

他是来与皇上一决雌雄的。

他和衣而眠，半夜感到燥热，迷迷糊糊中，脱光了衣裤，只感到身体的膨胀，似乎旁边一个人正翻身向他压下来，他睁开眼，什么也没有，一支红烛像血一样晃荡着……

杀──杀──杀，血光喷涌，战马嘶呜──复仇的时候到了！

长安已经在望。

十四年前，他还是一只雏儿，一只楚楚可人的小鳳凰，肌肤如雪，貌美如花，比女人还要漂亮。然而一场大战，城破国亡，作为燕国王子，他与姐姐双双被俘入宫，伺候皇上。那时姐姐十四岁，他十二岁。“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这长安城的童谣，他是事后知道的。

他奋勇向前，一马当先，忘记了后面的千军万马。他的身体狂舞着，热血奔涌，手臂上青筋突起，充满着膨胀的声音。“冲啊──”他大声嘶喊着，对着城头的旧人──他依稀看见城头的那个人就是皇上！

他冲到了皇城根下。身后，是飞扬的旗帜，还有满空的尘土。这是一支年轻的军队，神龙见首不见尾，慕容冲就是那昂起的龙头。他清秀俊美却又神武有力，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着，就像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

高高的城墙上，这个叫苻坚的男人已成大叔。他披着甲胄，怒喝道：“你们这些放牛牧羊的奴隶，是来送死的吗？”

若在那时，慕容冲只能对他仰望；但此刻，他已经一飞冲天，以他青春飞扬的姿态，轻慢地回道：“我们已经厌倦了为奴的生涯，今天就是来取代你的！”

攻城的战斗开始了。一场恶战，天昏地暗。他的战马嘶鸣着，时不时扬起高高的马头，就像是一条飞龙。

在上一年，城上这个雄武的男人，遭遇了他人生的转折点。在淝水之战中，他一败涂地。这种晦气，在此刻暴露无遗。城下的飞矢已经压过了城上的箭头。在无敌的青春面前，这个男人日薄西山。慕容冲已经让他处于守势，他必将被反压在身下。这是两个不同时刻的男人之间的较量。

慕容冲睥睨着城头这个错乱的男人。战斗暂告一段落。慕容冲让他领教了自己的威力。

“禀殿下，长安城有使臣到来！”

“派使臣来干什么！”慕容冲正想回绝，但出口的却是“宣他觐见”。

使臣进来，传旨道：“卿远道而来，岂不劳苦？特送锦袍一件，以表本心。朕与卿恩分何如，竞至一夜生变！”慕容冲斜视着使者，不动声色。但他的耳根后，热血倏忽一闪。他扫了一眼身边的人，身边的人代答：“孤今心在天下，岂顾一袍小惠？如能知命，速速来降，自会宽恕苻氏，以酬旧好！”

锦袍收下──好一件锦袍！

走进内帐，慕容冲拎起这件锦袍。这件锦袍是银白色的，两襟绣着一对凤凰，与长安后宫的那件小锦袍是多么相似。锦袍是丝滑的，就像他当年还没发育完好的身体。那时，他的肌肤也是丝滑的，粉白柔嫩，薄如蝉翼，肌肉还没有隆起，身体是凉凉的，锦袍穿在身上，柔柔的，滑滑的，仿佛是女人的如兰之气……他不能忘记的是那一夜的闪电，他一声惊叫，瑟瑟发抖，就像城破的那一夜，火光冲天，家破人亡……“不要怕，我的小可人，这件锦袍穿在你身上，真璧人也！”这个男人带着酒气，带着胡楂，来到战战兢兢的他的身旁……

阿房城……梧桐……竹子……凤凰……

对，是凤凰。这件锦袍同样绣着凤凰。慕容冲用剑挑着这件锦袍，斜着眼观赏着这对凤凰──我是凤凰吗？──哼──哼──哼──他慢慢移到烛边，点着了锦袍，火焰一点点往上爬，就像是凤凰的翅膀！

我是火凤凰，火烧长安城！

杀──杀──杀……一个身影压下来……杀──杀──杀！

长安城攻陷的当夜，火光冲天。两支军队短兵交接。慕容冲的战袍上，鲜血淋漓。他知道，那人就在不远处。战鼓喧天，马嘶人闹。他冲将过去，却又陷入重围，有时是对方的重围，有时是己方的重围，他的身边，围着无数亲兵。

慕容冲登上城楼，他在火光中，看到一支人马仓皇逃窜。

俯视长安城，一片混乱。到处是火光，到处是杀人，到处是逃窜……杀──杀──杀──杀他个天昏地暗，方解我心头之恨！

慕容冲一阵恍惚，仿佛浮在火光上，就要飞起来一样。

火焰张开了他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