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

奶妈是一个游戏俗语，意思是游戏里的辅助职业，一般进攻能力不高，伤害输出能力不强，但是可以为其他职业的角色提供增益效果，比如说治疗、复活、加速等等。注定了没有办法单人独骑冲阵，必须和别人组团，依靠自己的辅助能力跟着大部队走。因此，在游戏里被玩家戏谑地称为“奶妈”，倒也是个非常形象生动的名称。

人世艰难，很容易就过上奶妈人生。无论是在恋爱中的备胎，单位里的副手，还是小团体里的白纸扇，都是奶妈。这中间有一根非常清晰的线：遇见事情，说“我来”的，是战士；说“我来帮忙”的，则是“奶妈”；剩下的则是各种打酱油的，用于壮声势。

“我来帮忙”这句话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自信。能说出“帮忙”二字的人，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自信；同时，“帮忙”的另外一层潜在含义是不会对结果负责，做得好了有“我”的功勞，做不好了也别怪“我”。因为“我”在道德上占据高位，“我”是来帮忙的，是个好人，而好人是不受指责的。

奶妈人生的本质就是想做好人，想让别人承情，但是又不想背负任何责任，承担任何结果，同时还能过一下决策的瘾。

诸葛亮就是典型的奶妈人生。他出山是为了匡扶汉室，纯粹出于道义而出手帮忙。而中兴汉室，那是刘备和他的那帮将军的事情。在诸葛亮的衬托下，刘备和他的将军们显得非常不靠谱，如果没有诸葛亮的话，估计早已经败亡。每一次成功都有诸葛亮的功劳，而每一次失败要么是敌人太强大，要么是队友不争气不听话。诸葛亮一人奶全队人马，蜀汉一刻都不能没有他。

但是，等到刘备故去，诸葛亮成为权臣，成为亚父，成为蜀汉一人之下的宰相。昔日不靠谱的刘备，和刘备不靠谱的将军们所背负的责任转移到了诸葛亮一个人身上来，于是他自己行事也就捉襟见肘，全然不复当年的潇洒从容。所以要挥泪斩马谡，所以要上表谢罪，自降职位。等他一死，蜀汉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诸葛亮不是死于操劳过度，而是因为亲自背负起了之前别人去背的责任。

在人生的舞台上登场，一开始只能打酱油、跑龙套，这是难免的事情；等到龙套娴熟，打得一手好酱油，就有机会成为奶妈。和打酱油相比，当奶妈是一种个人境遇上的极大提升。有酬劳，有尊重，有决策机会，有可能选择成功。因此，奶妈人生就变成了一重陷阱，让人流连不去，视奶妈为自己的终身职业。后世还有人发明出了奶妈性格学，认为当奶妈是一种基于个性的选择，有些人生就适合当奶妈。

成为战士，占据主攻手位置，并不是一种个性选择，而是责任感使然。一个人试图控制自己的命运，掌控自己的人生，就是对自己承担了最大的责任。他知道，一旦选择成为战士，站在锋线上，他就要对自己所有的决策承担后果，一个人不可能“帮忙”自己的人生，因为他并没有别处可以退了。当曹操进逼东吴，想要让孙权俯首称臣的时候，大臣都劝孙权投降。鲁肃并未表态，朝会结束之后，他追上孙权说：像我这样的人可以投降曹操，因为投降了也不耽误我在曹操那里谋一份差事，继续交游士林，继续升官；可是您如果投降了，又能做什么呢？

这就是奶妈和战士之间的区别，鲁肃看得非常清楚，孙权也看得非常清楚。

如果把人生看作是一次攀登阶梯，奶妈人生只是阶梯的中段。再往上攀爬，就一定要成为战士，否则自己的人生就由别人来定义边界。郭嘉的人生是曹操来定义的边界，他不可能超越曹操打下的边界。正如鲁肃的人生是孙权来定义的边界，诸葛亮的人生是刘备来定义的边界……他自己后来试着定义了一回，定义得不怎么样，输掉了在牌桌上继续打下去的本金。

换一个角度想想，如果不是内心怀抱着一定要做战士的信念，又怎么可能真正做得好一名奶妈呢？

（摘自“槽边往事”微信公众号 图/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