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青舒

我一直觉得自从务工人员浪潮因为改革开放变成规律潮汐，中国人便把所有稍微集中的节假日全变成了千载难逢的相亲机会。

今年国庆长假一开始，我就看见家里各路婶娘大妈粉墨登场，她们一个赛一个地精神抖擞，随身带着智能手机，一抓住机会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微信，娴熟地翻找朋友圈相册，兴奋不已地问着对面的小青年：“来来来，别躲——我的眼光特别准！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坐在客厅的我，饶有兴致地边嗑瓜子边看好戏，观赏堂哥脸上一红一白。

突然间又听见一个阿姨开了腔，嗓音细细的：“这个不太好吧？我听说她爸妈早离婚了。”

“离婚怎么了？这个女孩子蛮好的呀！”

“你不知道，原生家庭对小孩儿影响很大的，爸妈不行，孩子也不好说。这种孩子吧，打小生長在这种环境里，心里压抑，性格不好，孤僻得很哟。”

我突然没什么心情嗑瓜子了，看着堂哥尴尬的神情，不动声色地解围：“好啦，先去吃饭吧！牵线搭桥也看缘分嘛，不着急。”

但是原生家庭的话题讨论，并未终止于此，我听到这个话题的场合变得越来越多：在网上，也在身边；在心理学家的专栏分析中，也在知乎话题下面的几千条跟帖回答里。

朋友L告诉我，她高中时期父母离异的那段时间，她常常哭着睡着，做很多奇怪的梦，梦里她是一个不值得被爱的人。

朋友W的父母没有离异，但是因为从小家境拮据，父母在花钱这件事上总是放不开手脚，导致她成年之后对金钱看得很重，热爱存钱，没钱就没安全感。

朋友C和父亲的关系水火不容。她爸爸是个很严苛的人，崇尚“挫折教育”，所以即便C真的考过很多年级第一，也没有得到过父亲的一次赞扬；她一直坚韧努力，但是脾气暴躁，情绪波动起伏就像过山车，怎么也改不掉。

她对己对人都严苛，我亲眼见过她在宿舍里气到挂掉父亲的电话，咬着牙不让满眶的眼泪涌出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一直否定我。”C对我说，眼里闪着凛冽的寒意，“我一次又一次想证明自己，但是他永远站在更高的山头嘲讽我。”

“可能你需要跟他谈一谈。”我建议。

“我不想，我只想下次做得比这次更好。”C拒绝了我。

大二那年我和C一起坐在心理教育的课堂上，听老师讲弗洛伊德情结，分析原生家庭对人们的性格影响。老师很风趣，他站在讲台上，眨眨眼说：“这些心理学原理是真的很好用，因为它提供了一个轻而易举的开脱理由——我们身上所有的不完美，都只是源于原生家庭的瑕疵和缺陷。”

我轻轻笑了，但是疑惑依然没有解除，便向老师提问：“如果原生家庭会对人产生切切实实的影响，人们也往往会不由分说地凭借原生家庭去判断他人，那么，有创伤的人能做的，难道就只有蜷缩着身子，听凭阴影和误会席卷他们之后的人生吗？”

老师面对我的提问，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给出了他的回答：“并非如此。心灵创伤和皮肉创伤虽然有诸多不同，但是它们都能够慢慢愈合。只是后者的愈合只需要时间，前者却需要更珍贵、更难得的东西。

“如果你只是为你自己的性格找理由的话，那么我承认，只要深挖，原生家庭的诸多瑕疵里，总有一个可以被你拿来当答案。但是那样做无法让你跨过丘壑，因为你只顾着一边抚摸伤疤一边痛哭。

“真正能让创伤愈合的，只有通过诚实地正视它，坦然地接受它，然后，平静地宽恕那些伤害。”

C坐在我身边，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寒假回家的时候，我终于见到堂哥的女朋友——正是我在婶婶朋友圈相册里看见的那个女孩，面容清秀，气质出挑。她笑起来温婉动人，凡事细致妥帖，厨艺尤其精湛。家里人都很满意，连之前有诸多不满的阿姨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陪她逛街的时候，我们走进书店，看见一群十几岁的高中生站在青春文学的书架前徘徊。她笑着对我说，自己十来岁的时候，也最爱看那些凄凄惨惨的伤痛青春，好像跟女主角比惨比输了，自己心里就会好受一点。“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发现，倘若人一味沉溺于自己的痛苦，就会被长久困在那里。成长不是自我怜悯，而是努力从旧壳子里走出来，得不断往前走，碰到新的人，尝试改变和提升。之后我去了离家很远的省份读大学，找到工作，实现了经济独立。自己在感情里也跌跌撞撞犯过错，再回头看父母，很多事情变得可以理解和原谅了。”

我望着她一脸的云淡风轻，就知道她已经原谅了青春期里那场暴雨飓风，以一种从容镇定的优雅姿态。

是，她曾经生活在无尽的争吵里，见过父母朝对方摔碗砸杯，也听过很多恶言相向，但是最后她选择了和父母不一样的人生，选择做一个温柔有善意的人，组建家庭，坦诚相爱，洗手做汤羹。

我给C发短信说，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改变，但是我们可以选择余生以什么方式度过。原谅很难，但是我希望你以后回头的时候，不会觉得太遗憾。

除夕那天夜晚，我坐在天台上看烟火，C给我打来电话，显然那些深谈真的有所回报，她语气里竟有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轻快甜蜜：“我和爸爸一起去了游乐园你知道吗！我在娃娃机上抓了一只很小的熊，可是他夸我厉害耶！”

我们俩都笑起来。

原来原生家庭不是一盘大局已定的残棋，反而更像是我们要努力扭转撬动的石洞密门。漫长而煎熬的青春期过去了，我们鼓足勇气，重新站在阴暗的山洞前，大声喊芝麻开门。我们知道世界上没有轻而易举的魔法，知道阴暗山洞里没有闪闪发亮的金银宝藏，但里面有世界上最温柔的和解与应答。

或许太迟，但是阴霾终有散去时。如果没有一百分的原生家庭，我希望你握住手里的笔，给余生的每个选择题，写下最想要的答案。

编辑/李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