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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刻骨铭心》的一些回忆

2018-08-10叶兆言

民主 2018年8期
关键词:冗长阿Q电线

□叶兆言

契诃夫写完剧本《海鸥》,一直为这个剧本“冗长的开头和仓促的结尾”感到担心。他知道心急的观众总是想尽快、尽可能轻松地知道《海鸥》究竟说了些什么。说老实话,对自己的新长篇《刻骨铭心》,我也有着同样的担心。有许多读者提问,问为什么要这样开头,为什么第一章会这样莫名其妙,这样做又是要想表达什么。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试图作出解答,每次解释都很难让别人满意,包括让自己满意。事实上,我首先思考的,是读者会用一种什么样的阅读方式,进入这部小说,从现实开始,还是从历史起步。宣传广告上介绍说,这是一本历史小说,如果读者仅仅想了解过去的掌故,知道一些历史故事,不妨从小说第二章开始。对于许多读者来说,第一章确实是“冗长的”,完全可以不去阅读。问题在于,我为什么非要执着地保留着这么一个“冗长的开头”呢?

可能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我,那就是读者无论怎么喜欢历史,恐怕都会与现实有关。历史小说仅仅是历史,好像真没有什么意思,小说必须要像小说,小说不仅包含了历史,它更是一门艺术。也就是说,阅读活动最好是有趣的,人们在回味历史的同时,还要能够品尝到艺术。因此,我希望在一开始,更多的是切近现实。换句话说,我更希望大家是从现实生活出发,以现代阅读的方式,进入这部小说。

《刻骨铭心》的第一章看似冗长,其实很简单,它就是说了两件让当事者“刻骨铭心”的故事。一个为心爱男人付出一切的天真女孩,为了这个男人,她可以向别人去卖弄风情,去诈骗,去违反法律和违背道德,甚至可以容忍所爱的男人一次次出轨背叛,但是忍受不了他对自己的“无性”,觉得这才是最大的伤害,因此作出了最疯狂的行动。

这也可以看作是一部犯罪小说的故事梗概,故事开始时,两个年轻人正在向物色到的猎物实施诈骗,他们怎么去犯罪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会有这样最后的结果,他不明白,她也不明白。这可能就是双方的疼痛点,爱和不爱,都足以让人刻骨铭心。重点则是性的无能,对男人对女人,都可能是非常严重,无性之痛远比没有爱更可怕。

如果说失去了“性”,可以让人刻骨铭心,那么我说的第二个故事,只是想谈谈失去母语的可怕。跟无性相比,失语的恐怖一点也不逊色。一个靠写作为生的哈萨克语作家,有一天,他习惯使用的文字,被完全废弃了。这就好像一个人突然变成了哑巴,他失语了,失去了表达和交流的能力,再也没有办法写作,也没办法阅读。换句话说,我想表达的意思就是,如果失去了母语,就像失去了“性”一样,注定会让人刻骨和铭心。

我们都知道,在上个世纪,很多仁人志士,曾为汉字的完全拼音化,作过很多努力和探索。事实上,我们的方块汉字确实差一点完全拼音化,因此,我虽然用一种看似平静的语调,描述那样一个故事,内心其实非常恐惧。毫无疑问,全面的汉字拼音化,有其革命性的一面,它很可能确实是一种进步。但是对于我这样习惯了使用方块字的作家来说,用清一色的拼音字母完全代替汉字,绝对是个灭顶之灾。我见过那种用汉语拼音字母印刷成的刊物,页面上全是拼音字母,就像外文杂志,读起来,犹如在读天书。感谢电脑,因为汉字输入不再是个问题,取消汉字的呼声,基本上已经销声匿迹,我们终于躲过了这场灾难。

所以《刻骨铭心》只是很随意地从“无性”和“失语” 这两个疼痛点开始,它很可能是画蛇添足,但是作为一个小说家,我相信这种尝试还是值得。在实际的写作过程中,其实还想到了两个开头,一个是言情小说,一个是传奇故事,于是就又有了第二章。美丽的青春少女,在一家1926年的照相馆前,与两位年轻的男子有了纠葛。革命青年准备实施刺杀,刺杀者和被刺杀者,与一个女革命者关系非同寻常。有时候,故事怎么开始并不重要,有时候,故事怎么开始,又变得非常重要。

我只是想把自己如何开始小说的思考,告诉读者,读者可以自主选择,选择他所喜欢的开头,认同或者反对,拒绝或者放弃。现代小说应该是开放性的,自由是现代阅读的特定标志,读者完全可以参与到小说创作中。就像点亮一盏灯,光有作者这根电线还不行,还得有读者这根电线,两根电线接上了,灯泡才会被点亮。现代读者不是完全被动的,阅读不是仅仅为了接受什么浅薄或深刻的教育,为了增加某种文化修养,而更是一种精神需要。写作和阅读都是人生的一种本能,写作是美好的,阅读也是。作者和读者之间,应该是一种双修的关系,只有通过双方的共同努力,文学的美好境界才能真正达到。

因此,虽然知道“冗长的开头”是危险的,可我还是忍不住要这么做。这么做的风险,可能会出现网络语言中的“洗粉”和“掉粉”,会失去相当多的读者。我清楚地知道,今天已不是一个适合阅读的时代,自己的读者本来就不太多。有人会说,这说的都是什么呀,然后就把书给放下了。我知道自己是在冒险,但是始终相信,值得去冒这个险。“掉粉”就掉吧,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有些事拦不住。我更愿意相信,更多的读者还是希望作者应该冒点险,读者跟我一样,他们一定会认为,与冒险相比,平庸更可怕。

我喜欢说自己在《刻骨铭心》中,写了一堆刻骨铭心的事。这句话本身就是小说,我们都是旁观者,都是在街头看热闹。毫无疑问,刻骨铭心的应该是当事者,痛在别人心里,我们能不能感觉到这种痛苦,完全取决于我们的心情,取决于写作和阅读态度。我们都是局外人,都在欣赏别人的痛苦,我们可以抱以同情,可以怜悯,可以置身事外,然而,这显然不是我要写小说的本义。我真心地希望,痛在别人身上,也痛在我们的心里。就好像我们看鲁迅的《阿Q正传》,不仅觉得阿Q可笑,而是会时时想到,我们自己也很可笑,我们自己常常就是阿Q。

为写历史而写历史,为编故事而编故事,那并不是小说,起码不是好小说。这部长篇早在一开始,就决定不写后记,因为事先已经设计好了一个仓促的结尾。这个仓促结尾,也可以说是我要的一种结果,想追求的一种效果,是在向伟大的契诃夫致敬。有了这个仓促的结尾,再试图写一个后记,很可能就是多余,就是蛇足。

最后说一句,关键还是要把写作这活做好,只要能写好,冗长的开头,仓促的结尾,都是允许的,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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