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璐

他从事司法工作43年，成为最高法院“关键少数”，离开后加剧两党之争。

“我们凭什么拥有一座如此优雅、完美、壮丽、令人难忘的建筑？我们需要用它来证明自己的重要性吗？当然不是。这座大楼提醒我们，我们正肩负重任，公众也会借此认识到法律的重要地位。”每当走进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的大楼，大法官安东尼·肯尼迪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不过，从7月31日起，肯尼迪不会在这座有“大理石神殿”之称的建筑里出现了，那里的工作日历也不再适用于他。这一天他正式退休，这样的变化被评价为是“美国司法界的一场风暴”。

今年是肯尼迪在最高法院任大法官的第三十个年头，82岁的他身上有着众多标签：他被称为是美国最中立的大法官，有“摇摆票”之称，却在许多判决中扮演一锤定音的角色；他深居简出、低调谦和，却爱用华丽词汇写法律文书，多次引爆舆论；他曾是循规蹈矩的小镇“宅男”，却令最高法院站在十字路口，引发两党对抗和政坛混乱。

一份政治大礼

“在联邦司法系统中，我为国家服务了43年，在最高法院工作了30年，这是我最大的荣誉和特权。”6月27日，肯尼迪怀揣着这样一封退休告知信，前往白宫见了特朗普。30分钟后，他退休的消息传出，轰动效果如同白宫被扔了一枚炸弹。

美国素有“法治是大法官之治”之说。最高法院大法官举足轻重，动见观瞻，他们的去留甚至比总统还要重要。懂行的美国媒体也因此给大法官们取了个绰号——从华盛顿发出声音的“上帝”。在美国三权分立的政治结构中，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是受制约最少的一方：议会法案需要总统签字才能最终生效，总统的行政命令同样可能被议会否决。唯独大法官可以通过树立“地标性判决”的方式，将自己的观点直接投射于美国社会，从而产生深远的影响。

正如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历史学家劳拉·卡尔曼所说，历任美国总统无不渴望出现大法官空缺的状态并加以利用。肯尼迪的退休等于是给了特朗普延续自身政治影响力的机会。通过提名新人选，特朗普能够超越总统任期，将自己的执政痕迹“永久而鲜明”地刻入美国的历史。

特朗普也心知肚明，肯尼迪让出的最高法院空缺席位绝对是一份政治大礼，他忙不迭夸奖主动退出的肯尼迪：“我早就认识肯尼迪大法官，他是一位有着伟大愿景的人，一位取得杰出成就的伟人。在30年的最高法院任职期间，肯尼迪大法官因其敬业精神而受到所有美国人的赞扬。”

紧接着，特朗普忍不住嘴角带笑，火速提名了保守派的布雷特·卡瓦诺接任大法官， 整个人进入“打鸡血”般的亢奋状态。不过，该提名还需要通过参议院投票表决，并未最终敲定。而且，此举遭到了民主党方面的强烈反对，他们希望在中期选举之后再确定新的大法官人选。

更令这场战斗陷入白热化的是，肯尼迪长年在最高法院扮演“第五票”的关键角色。在除肯尼迪外的8名大法官中，保守派和自由派各有4名，比例恰好平衡。按照惯例，最高法院内部的意识形态越对立，自由、保守两派力量越均衡，中间派就越有实权，这也是肯尼迪在最高法院一言九鼎的原因所在。习惯上，最高法院是以首席大法官命名的，但因肯尼迪长期处在“关键少数”的位置，人们常说现在的最高法院是“肯尼迪法院”。

在印尼安纳大学摩利尔法学院教授查尔斯·盖看来，在当前形势下，最高法院“左右平衡”的状态很可能走向终结，引发新一轮政治角力战。假如卡瓦诺成功接任肯尼迪，最高法院将开启保守时代，重塑美国司法和政治系统，继而深刻影响未来的一整代美国人。

文艺范儿十足

30年来，肯尼迪一直遵照美国最高法院的工作日历生活，比如每年从10月的第一个周一开始审理新案件，直到次年6月休庭。他习惯上午10点坐在办公室的圆桌旁，和同事们讨论即将进入审理的案件。这张圆桌挨着房间的窗户，窗外就是通往国会大厦的第一大道。

正是在这张圆桌旁，美国的许多重大事件有了里程碑式的进展，比如同性恋婚礼合法化、女性堕胎权和废除竞选资金限制等。在尖锐的讨论中，立场飘忽不定的肯尼迪被大家戏称为 “摇摆票”。他有时秉持保守派观点，有时又站在自由派阵营，但经常扮演一锤定音的角色。

有时候，肯尼迪也在这张圆桌上请朋友喝茶，他通常会提前铺开白色亚麻桌布，然后摆上玻璃水杯。肯尼迪语速缓慢，声音低沉，听上去谦和可亲，交流气氛也一如既往地平和、安静。

肯尼迪小时候就是长辈眼中的老实孩子，成绩优异，年年都拿奖学金，给家人挣足了面子。肯尼迪的父亲巴德·肯尼迪是加州的一名律师，经常带着小肯尼迪去法庭观摩学习。因此，小肯尼迪很早就对陪审团审判流程耳熟能详，梦想着自己长大后也能当上像父亲那样的律师。1961年他以优异成绩从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后，总算如愿以偿，正式步入他从小就梦寐以求的法律殿堂。而且在律师身份之外，肯尼迪还受邀成为太平洋大学麦克乔治法学院的兼职老师，负责宪法科目的教学。据说，他不用看讲义就能滔滔不绝讲上3个小时的美国宪法，学生们常常被他的激情感染得起立鼓掌，肯尼迪也逐渐在加州小有名气。

20世纪70年代，肯尼迪遇见了自己法律生涯中的贵人。他受当时的加州州长罗纳德·里根邀请，起草了一份限税法案。其间，肯尼迪在宪法问题上的精湛造诣给里根留下深刻印象。于是，在里根力荐下，肯尼迪于1975年出任位于加州的联邦第九巡回法院法官。39岁的小镇律師一跃成为全美最年轻的上诉法院法官，而且一当就是13年。

随着里根在1980年底当上美国总统，肯尼迪也有了更大的舞台。在里根的提名下，肯尼迪从1988年开始担任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到今年7月31日正式退休之日为止，肯尼迪担任了整整30年的大法官，是现任大法官中任职时间最长的一个。

担任大法官期间，肯尼迪特别喜欢在法律文书中引经据典，文艺范儿几乎成了他的标签。为了支持同性婚姻，他曾在判决意见书开头写道：“孔子教导说，婚姻是政体的根基。”在维护女性堕胎权利的裁决中，肯尼迪则用上了宇宙、人类生命奥秘、存在、理念等晦涩词汇。对于这些文绉绉的表述，有人觉得情真意切，有人认为矫揉造作，但肯尼迪对此毫不在意，他十分乐见自己绞尽脑汁写出的判决意见书被美国各大报刊全文转载。

喜欢去大学演讲

美国的大法官都是终身制，只有去世、退休、辞职或遭到国会弹劾才会离职。肯尼迪向公众透露的离职原因是，想要腾出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

肯尼迪的祖居在加州萨克拉门托小镇的一所公园附近，种着柑橘树和小草坪的后花园给他留下了无尽的回忆。他的父亲生前经常在家里的后花园宴请宾客，客人通常是西装革履的政治家。小肯尼迪对这些谈笑风生的大人很是羡慕，因为当时的他是个“宅男”，好不容易出趟远门，还闹出过把威士忌酒当漱口水用的笑话，循规蹈矩的书呆子气让父亲十分头疼。为此，父亲甚至曾拿出100美元，声称如果肯尼迪能干出让父母去警察局“捞”他的大事，就把这笔钱奖励给他。

如今，即将从华盛顿回到家乡的肯尼迪已步入耄耋之年。他有9个孙子孙女，希望更多地参与孩子们的成长历程。无论是在台下欣赏孙女的芭蕾舞表演，还是和孙子一起观看百老汇新剧《汉密尔顿》，都令肯尼迪感到十分享受。和妻子一起在后花园阅读莎士比亚和历史书籍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毕竟，习惯在讲话和写作中引经据典的前大法官还得经常给自己充充电。

太平洋大学麦克乔治法学院也向肯尼迪抛出了橄榄枝，希望退休的他能常回加州开学术讲座。之前退休的美国大法官们，要么忙着撰写回忆录，要么担任客座法官，但肯尼迪显然对教育更感兴趣。他曾经多次在中国各大法学院发表学术演讲，2005年因在华访问，肯尼迪甚至来不及回华盛顿出席伦奎斯特大法官的葬礼。事实上，从20世纪60年代起，肯尼迪在太平洋大学的兼职就一直没有间断，经常抽空参加该校举办的欧洲研讨会，还自称是该校“任职时间最长的教师”。

在联邦最高法院“超长待机”三十载之后，肯尼迪终于得以在萨克拉门托小镇享受静谧的闲暇时光，曾经字斟句酌的判决书和如今激辩不休的美国政坛，似乎都与他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