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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马古道:并不那么浪漫(外一篇)

2018-08-03石英

阳光 2018年8期
关键词:茶马窑洞古道

石英

茶马古道这个名字,是早就听说了的。在我的感觉里,如丝绸之路一样古老,一样的令人心神向往。但当我在二○○四年深秋实地来到我国大西南的一处茶马古道起始地——四川天全时,仔细观赏了茶马古道遗存,我却产生出一种相当复杂的心情。

所谓茶马古道,绝不仅仅是一条悠然轻松的旅游路线,也不是一首充满浪漫情调的诗,从一定意义上说,它也是诗,却是一首不乏血汗交糅气息的沉重的诗。它的开拓与千百年的存在,无疑在交通、商贸、民族沟通等诸方面作出了历史性的重要贡献。它是穿越横断山脉的神经与血脉,是无数双穿单鞋的脚丈量出来的绵延不绝的里程,是汉民的茶和藏区的马互市的必经之途,也是古老的过去与现代化的今天相互衔接的有形见证。

然而,当你在当地的展室看到近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一幅幅照片,那高出人头尺许的沉重茶包,那难胜其荷的凄楚愁容与艰难,那途中稍歇却不能卸下重载只许以丁字拐勉强支撑,那饥肠辘辘也不能“打尖”只能塞一两口黑玉米粑……那种种至今难以想象的苦情,便知这曲折蜿蜒、悠长无尽的茶马古道,完全是汗水甚至血滴在没有路的山壁上“开凿”出来的。真的,汗水,无尽的汗水,至今这些“背二哥”的遗物还在,额头上汗水如雨下也无法去擦,这时“汗刮子”就派上了用场。如今这被当年背夫的汗水浸透了的椭圆形的小篾圈,仍在展室里灼亮着人们的眼睛,当日它是系在“背二哥”胸前的,万般无奈时便用它刮下足以模糊了视线的汗水。还有血滴,真的是点点滴滴的鲜血,而今干涸了,干结在展窗中的草鞋上,记载着背夫无法解脱的沉重和默默无语的凄楚。

从墙壁上的图表,我们看到这条茶马古道从四川的雅安出发,经飞仙关,走天全,出禁门关,翻二郎山,过泸定至康定到西藏,然后进入尼泊尔。谁也没测量过全程有多少公里,因为路太盘曲,太起伏,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根本无法计算。没听说哪一个背夫负重走完了全程,也许不知在哪个路段就因病、饿、冻或体力不支而倒下,但肯定有人又接着走下去。路有全程,人无全功。至于短途——泸定到康定,许多人倒是走过往返的,至今还可以寻找到个别的“老拐子”。但就是这个“短途”,容易吗?只要听听沿途这些惊心动魄的地名便可想见一二,什么“鬼招手”“手把岩”“望乡台”等,反正是“出了禁门关,性命交给天”。如果不是为生计所迫,万不得已,恐怕没有谁会去做这种九死一生的试验。

我们对神往已久的茶马古道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东道主也乐意满足大家的要求,带领我们走了据说是昔日古道的一小段路。就是这一小段路,看来还是经过一番整修的,较之当时肯定是展宽了些,坡度也小了些;但越往里走,路越狭窄,渐次露出“原生相”。这却诱使我偏要探探索幽,至少是不虚此行方好。于是我拨草辨认,哦,发现了当日的“拐子窝”,这是真正的茶马古道!我在拐子窝里伫立多时,注视着,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滋味。如果说刚才在参观时只是听讲解员讲述和从图表、遗物中得出的印象,那么现在真的是身临其境,而且看到了多少先人曾经在这里歇脚的遗迹。

提起这茶马古道,往往要说它的悠远的历史,从盛唐历经宋、元、明直到清末长达一千二百余年。当这条茶马古道从盛产茶叶的天全而至迤逦而至西藏乃至尼泊尔的同时,明朝三保太监郑和率领的庞大船队已经扬威海上直到非洲东岸(最近还有人考证说也到过美洲),但直到十九世纪中叶清朝王公大臣的马蹄袖无奈揖盗,这里的古道恐怕也并无变化,八九岁的“小老幺”还是用的爷爷的背篓,儿子还是戴着早夭的父亲留下的破草帽,偶尔有兴致也可能唱几句山歌,最醉心的词儿是“快快回家看嫂嫂”……

今日发展旅游,无疑要讲历史、讲华夏值得自傲的历史。眼前的茶马古道就是历史的见证——具有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的双料价值。为此而加大开发力度,吸引人们尤其是外来游客的兴趣,肯定对主客双方都利莫大焉。而我在赞赏此举之余,心情也确有矛盾之处。如果说自然景观基本上是由于天赐,而人文景观的形成则来自于多种情况:有的是古代仁人志士正气浩然之举乃至抛头颅洒热血之地,有的是后人为纪念先贤修建之所在,有的是当时各行各业的先行者和创造者业绩的遗存……而有的则是帝王、贵胄甚至是权奸之类当时出于统治需要或个人享乐目的而建造的设施,有的是他们并非利人却歪打正着派生出某种价值,有的是出于宗教迷信目的而营造却有较高的文化品位,有的是类如茶马古道虽有价值却饱含着苦难与辛酸的历史况味。当我们今天欣赏先人们不畏艰险、拓荒探进的积极精神的另一面,却不能将斑驳的血痕和泪渍与这条万险之路完全分开。在某种意义上,它是无奈的,而且是非公平的,有公众的需要,也有少数人肥了自己;它是有很大价值的,但这价值的基座却是由无数人的惨重代价夯垒而成!

世间本没有路,因为有人走才有了路。这话是很对的,概括而经典,但都是怎样走出来的呢?或者说都是怎样开拓出来的,却真的不那么轻松哩。上述茶马古道,无须赘言,另外随便举例,如果抗战时期为打通大陆交通线紧急修筑的滇缅公路,本身就是一部无比艰危、万苦难诉的历史;另如解放初期相继修通的川藏公路和青藏公路,有多少解放军筑路战士血染塌方的山石,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以生命铺成的卧式丰碑。还有自古华山一条路,黄洋界下一条路等等,都饱含一篇篇沉重悲壮的撼动人心的故事。一句话,都不像流云那么轻松、细雨那么柔情。

我们再往前走,就是紫石关驿站旧址,目前正在大力整修,不论是修旧如旧也好,修旧如新也好,也无论是仿宋仿明还是仿清,都使我感到一种品古的悠悠情味,我恨不能坐在那临窗的茶肆里,想象着如旧小说中描写的那种中古情景。

且慢,一派士大夫的情调!当那些“背子”们,纵然能在驿站住宿,充其量也只能吃上一顿汤菜泡冷馍,多数人恐怕连一碗豆腐也无权消受,还能用心品味那种情调?

瞧,又忆苦思甜了。

黄河漂流——延川纪行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崖间土路上艰难地行驶,仿佛在告诉所有乘车的人们,朝圣的道路从来没有平坦的。

真的,去黄河漂流,还有到黄河岸边原汁原味的民俗村去考察采风,当视之为近乎于“朝圣”。大凡难以到达而且别开生面的地方,对人都有一种神秘感,肯定还有几分敬畏心情在内的。何况,我们事先就被告知说:当年毛泽东主席和其他中中央领导同志,在撤出延安之后,黄河岸边的延川是转战陕北的重要活动区域。我们常将延安称之為革命圣地,其实整个陕北都无愧地具有圣地之光。

这段黄河的流水并不丰盛,据船工们讲只有几米水深;表面看上去也并不湍急,甚至还含有几分柔和。而且,我在黄河的不同段落实地看过的也非一二处,似乎对我来说应该是没有多少新奇感了。然而,并非完全如此。我们的母亲河毕竟非同寻常,它在不同地段上往往都能表现出不同特色,不同的风貌。在此处,使我感到有几分意外的是:眼前这条向来被认为是泥沙俱下、浑浊不清的黄河,在表面仍不清澈的水流下,却一反常态的有些温柔。在深流中,我把外侧的赤脚有意伸到河水中,竟溅起爽洁清凌凌的小浪花,着实使人惊喜。我不知它究竟是因为黄河上游表现为这样的水质,还是大自然对善于保护生态环境的延川人情有独钟?

对我来说,在黄河中漂流并非首次。大约十年前,我曾在地处宁夏河套的一段黄河中也漂流过,但那是乘羊皮筏,事后我曾写过《沙坡、羊皮筏与河套人》一文;而今天乘的是塑料编织的排筏,可乘坐的人员更多些,同行们在一起又多了些乐趣,当然是更别有意味。

这次漂流,使我对母亲河水有了更多的认识和信心;尽管水流仍然欠丰,但毕竟其势不竭而且水质清凌,这对前几年我在下游山东段目睹的断流景象,是当可欣慰的了。正在这时,一位同行的年轻女性抬手一指:“你们看,那是什么洞?”我们不约而同地举目望向山壁高处,在大约五十米的崖壁上,有一个痕迹陈旧的洞口,而在它两旁,是一层层一道道分明是水位浸过的印痕。看来当年(当年的当年)黄河的水位肯定达到过那个高度,那洞口虽然就在水位之上较近处,为人居住或避难之所。对比今日的黄河水位,我们在心中只有以“望尘莫及”这一成语感慨系之。不过,对于这一非同小可的变迁,我们这些漂流者看法也不尽相同:有的因河水的巨大落差而感喟今不如昔,而如上那位年轻女性则持有异议:“如果今天的河水还那么厉害也有问题,那要建多少堤、对两岸造成多少的灾害啊?说不定当年大禹治水面临的就是那种情况!”大家各持己见,直到漂毕下舟,仍然莫衷一是。好在谁也不要求当场作出结论,更不要求谁出来做“最后总结”。

之后我们在古窑洞小程民俗村参观考察,也使我获得了一些新的见闻,产生了许多新的感受。在这以前,我目阅窑洞多矣,却未具体感受过。这次得蒙延川会方安排中午在窑洞小憩,我也算住了一回窑洞,只觉十分阴凉,尽管外面午间阳光强烈,窑洞内竟恍似春秋季节。下午去小程村实地考察,在古窑洞前,我们流连许久。专家们经考据所做出的结论是:窑洞的拱门上方所嵌的石条雕镂的图案,人物造型面阔、目深鼻硕大,是当时典型的北方民族“胡人”模样。我对专家们的观点自然是认同的,但到底是窑洞为南北朝原物,抑或是后建时用了当时的原物石雕,我仍在做也许是多余的思索。随后,我们一行人又到四个民俗村的“博物馆”参观了村民自办的民俗文物展览。在几孔窑洞里,我们看到这一带黄河岸边居民世代使用的农耕用具、生活器皿和黄河渡船等等,虽很陈旧而简陋,却十分真切地反映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前我们同胞的生活和生产原生状况。这不禁使我想起少时在故乡胶东所使用过的有关器物,较之此地虽略见“先进”些,但基本形状都是相似的。这也从另一方面见证了在中国北方,至少是黄河流域的居民沿用的是同一路数的生产与生活的器具,除了这一种亲切感之外,也对这种千年千里“一贯制”的滞守别有一种感慨。

颇令我难忘的是,在小程村,我们看到了三位在向阳坡前观景的老农,其中两位倚门而立,一位坐于门外碾盘之上。他们都是身着白粗布小衫、青布裤,面容间当然有一种浓重的风霜印证的沧桑感。但我猜想,这三位“老人”按现在城市人的观点看,实际年龄可能并不太老,果然有位好事的同行直接去问他们,印证了我的判断:倚门而立的两位刚过七旬,而坐在碾盘上那位六十刚过,但患有“老寒腿”病,故而行动不便。我们这种判断的根据在于:毕生超负荷的劳动强度、生活条件所限等等,尽管有比较良好的空气和光照等自然环境,但长年的过度风霜侵凌与饮食的不周仍然会在面容和肢体上留下相应的印痕。

在归途中,我们在高坡上一座多半是新建的凉亭停留,大家不约而同的合影留念。我立于岩壁极处,虽不无小险,但俯瞰角度正好。此际天蓝气清,但最远处也有雾霭朦胧,那丘陵似的虚实之间,近处颇为空旷,溪流交错,令人感到舒放平和。间有三五人影,或在田间劳作,或在田塍上行走,远看亦能感受到他们心境平适,而无浮躁匆忙之象。此地虽非著名胜景,但观之却受到另一种心情之洗礼。我等许多人久在都市喧嚣中忙碌,作为一种必要的角色固然亦不可缺,但毕竟也少了些“宁静致远”的心境。立于此亭远望,应视为一种难得的调节,一种良性的陶冶,何止是一般的不虚此行,还是生命进程中的一桩幸事呢。真可谓:未经雕饰自称意,不为矫情却有情。

石 英:人民日报社编审,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中国诗歌學会理事,中国特殊贡献津贴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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