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则尔

你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轻狂，明明是涉世未深、初出茅庐的穷小子，自信和野心却不断膨胀，仿佛可以一举拿下全世界？

大四那年，课程骤减，学生时代已临近尾声，实习被提上了日程。在这段暂时还不用为柴米油盐所负累的生命夹缝中，我决定为情怀买一次单，挣脱专业束缚，将实习方向锁定在心神往之的编辑出版行业。作为一名文学爱好者，近百万字的发表履历是我底气满满的筹码。

寻找实习单位的过程，比预想中要顺利，通过本地一家妇女杂志的扉页信息，我联系上了副总编梅姐。

约定面试当天，我盛装出门，公交转地铁，地铁轉公交，终于在疲惫的临界点上抵达了目的地。人生第一次参与面试，是与世界第一次正面交锋，虽然我在路途上对自己说了一万遍 “yes”，但真正仰望编辑部反射着阳光的玻璃窗，我仍旧感到一阵阵恍惚的紧张。

但是，我未曾想到，这是一场充满惊喜与感动的相遇，完全不必用紧张作为铺垫。

梅姐站在工位前迎接我，着装休闲得体，说话轻言细语，笑意盈盈的脸庞上透露着文字工作者特有的优雅从容。一个小时的面谈中，我们从文学聊到生活，加上办公室里宁静的氛围，我紧张的情绪慢慢沉淀成温柔的柳絮。

梅姐说，她对我的情况基本满意，让我过几天来实习，回头她再给总编报备一下，尽量替我多争取一点实习工资。

这是第一重感动。

说话间，其他编辑陆续走进办公室，纷纷坐下摊开纸笔，一副开会的架势。原来这里的编辑不需要坐班，每月只利用编前会的时机聚集一次，为了让我尽快感受氛围，梅姐特意将下周才开的编前会提前到了今天。

这是第二重感动。

回程路上，车窗外的灯火潮涌起伏，世界温情四溢，心底无限柔软。这场意想不到的相逢，是有限人生中难以预见并复制的奇妙体验，如同一道温暖的光，在我逐渐沾染上大多数中年人都有的冷漠油腻时，直直地照射进来。

接下来的故事，按照合理的逻辑推演，应该走向明确而动人：我成为杂志社一员，每天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努力工作报答梅姐，积极得如同一棵正在蓬勃生长的青藤，摁也摁不住。而在此过程中，我与梅姐，也从茫茫人海里的陌生人，变成了无关年龄的知己。

但是，真正的生活，从不按剧本出演。

返校后，我准备好了工作用的笔记本电脑，在课程间隙挤出个人时间，学习编校知识，积极为扑面而来的新生活充电蓄能，但小半个月过去了，却迟迟等不来梅姐的入职通知。

怀着焦急的心情，我在QQ上询问梅姐何时可以前往杂志社报到。梅姐挂着忙碌标志的头像过了很久才抖动起来，告诉我时间未定，届时会有人与我联系后，就灰暗了下去。

但这个届时，似乎永不到来。

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直到上学期在朔风翻卷的深冬结束，杂志社那边也一直没有传来消息。我原本天真炽热的期待，也随着季节的轮序冷却成失望，并在某一刻的恍然大悟之后接受残酷事实：原来梅姐并不需要我这位实习生。

我难以释怀这份高位落差，明明善良热情的梅姐，却又在过后对我冷若冰霜，这样匪夷所思的对比，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梦。

也许是梅姐不需要实习生了吧，也许是她怕教会我后却又留不住我吧，也许是她报请总编同意却没得到批准吧……我预想过无数种情形为自己开脱，却都回避不了最本质的根源：我只是不够优秀而已。

向大千世界首次试水失败，我的心中由此触发了一场地震，将少年的自信全部打碎重塑。然而，随着时间往后跨越，像一道伤口终将愈合，我的落败竟慢慢释怀，不再纠结当初被拒之门外的真相，只期待若有真正强大起来的那天，再遇梅姐，我一定要说一句久违，道一声感激。

少年的初次试水失败了，但留下的痕迹，意味深长。

时光让我逐渐忝居成年人之列，遇见许多刚刚大学毕业、迈向世界的新人。他们有着朝气蓬勃的性格与面孔，动辄想要吞吐天地，动辄想要掌纳人间；也有着惊人相似的困顿境遇，孤独漂泊，生活拮据，不被理解和信任。所以，我想把这个故事从生命里释放出来，向他们两手一摊，你看，这就是真相。

真正的世界，不相信眼泪，也不包容弱小。一如那家拒绝了我的杂志社，并不会因为你是极富情怀的穷学生，或做过怎样的努力，就有义务对你打了折扣的实力包容迁就。而真正的世界也不必然充满沮丧，如同只有过一面之缘的梅姐，刹那流星，温暖动人。

当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时，不妨在膨胀以前沉淀一些，继续奔跑，因为站得更高一点点，就能与世界并肩多一点点。当屡次碰壁、伤痕累累时，在以放弃式的破罐子破摔厌恶世界之前，请继续相信前路尚有惊喜。

愿你承接残酷，愿你铭记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