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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散文三题

2018-07-23夜鱼

幸福·婚姻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舞台母亲

夜鱼

坤生冬皇

一说到坤生,我首先想到的是孟小冬。

一个美得冷冽,美得素雅,美得孤独的名字。然,一个“小“字又显出一丝惹人怜爱的意味儿来。再糅合进她一世的沧桑与传奇,个中滋味,怕是戏里戏外皆浓厚复杂,分捡不清了吧。

她曾是舞台下秀美傲气的女子,又是舞台上浓须剑目的老生,她拥有过短暂而又空前绝后的舞台。一幕蕴含大悲怨的《托孤救孤》,成了京剧舞台上余派唱腔的广陵绝响。夹着哧哧剌剌杂音的老旧唱片,传出的苍凉和肃杀,像极了她凛冽悲怆的一生。

而他是舞台上无人能敌倾倒众生的伶界大王。

最后一次与她同场献艺,却不能见,不能说,甚至不能给她一个告别的手势。闷在旅馆中一声不响地收听她的演唱,他听得痴,听得闷,听得内心杂草丛生,却不能也不想再辩解一个字。他只是外表温婉,骨子里却更为决绝,他知道自己不属于任何人,甚至不属于他自己。他们的爱情上天设计,幕启幕落,皆不由己,曲终人散是不得不接受的结局。

三十多年后,无论是“我负人”还是“人负我”,都已归于尘埃,沉寂多年的她偶然与同行小聚,几杯薄酒之后,竟然唱起了《贵妃醉酒》!都说她是从绚烂到平淡,或许在她心目中,一生的最绚烂,不是频繁谢幕,不是掌声如雷,更不是排开一华里长的花篮,而是那一场《四郎探母》,仿佛满台上下乾坤皆空,唯有他,唯有和他的对视,才是一生最让人心动的绮丽。

当后人指着掩映在翠竹香柏中的墓冢说这里葬着民国传奇人物时,却忽视了墓碑上的那行字:“杜母孟太夫人”,难道名分才是她生前最在乎的?好像这个说法也不合适,旧日女子,哪个不视名分为存在的意义?准确地说她在乎的是爱,是承诺,是尊敬。

墓园清寂,黛色山脉环绕,恬淡安然。

忽然觉得最美的就是这喧嚣艳丽后的淡。譬如我,写诗两年,不经意看见了一个万花筒般花花绿绿是是非非的圈子。有天生厌,遂远离人群,也不看不问,酬和迎送冷清下来,人也静下来,浆洗蒸煮,偶有感触随意敲上几个字,过我平凡生活。闲来听听老掉牙的戏,在苍黄沉闷的故纸堆里沉醉,寻我似曾相识的前世今生,不亦乐乎。人生说穿了,无非是一场不可重新再演的戏,一丝不苟地投入过,就够了,还有什么值得我们痴迷着不肯谢幕?

因此让我最迷的不是她舞台上的俊逸潇洒,而是那归隐后的静,静得那样枝叶婆娑,静得那样迷离恍惚,静得那样波光暗涌。

一切无需追究,你看,最动人的一幕是這样的:

七十年代的台湾岛,月华如练,海风轻拂,南国的夜晚悄悄传来一缕北地的皮黄腔韵——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白发苍苍的她正对着昔日爱人的照片,哼唱着昔日知交挚爱最知名的唱段。

那一刻,她深情款款,祥和光润,那一刻,她的爱显然敌过了光阴,敌过了宿命。

忽然有些明白她选择圆形墓冢的深意了:生命已然圆满。

惊艳梅派

那一日真的很平常,不过是上班、下班、晚饭、开电视、收拾碗盘。忽听一声清亮之极的京韵飘出——

“海岛冰轮初转腾……”天!好一把千娇百媚又澄澈无垠的嗓音啊,惊得我连忙转身。华光闪耀的舞台上,凤冠霞帔,浓墨重彩的京剧男伶正凤眼如星,腔韵流转。

哦,国色天香便该是如此罢!

那一夜,我霸了电视,这哪里是“咚咚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鲁迅语),原本是铿锵苍劲,花团锦簇和韵味无穷啊。

至此,对京剧原本和鲁迅先生有相似感觉的我骤然转变。

看山不是山或者是山,不过是角度和位置不同而已。鲁迅先生忧国忧民,是无心理会杨贵妃醉意醋意那七上八下的纠结缠绵的。

梅先生这边,却单纯是艺术家的身份和理想,希望尽力传播光大民族艺术。

两者都没有错,错在乱世偏偏同时诞生了两个执迷于各自理想的艺术家。

我也没错,独爱越剧几十年,一朝又深迷起其他戏种,皆是宿命天缘吧!因此相信所有的一见倾心都是注定的!你躲也躲不过。

然而,任凭我醉,终是无法踏进那雕梁画栋的民国戏楼,木质檀香混合着茶香,如果恰逢“她”碎步上场,一个彩声大作的亮相之后,你激动地深嗅,或许还能嗅到丝丝脂粉的甜香,那才叫一个真正的醉呀,呀,呀,呀……没了现场的声色亲验,对着旧日的视频资料,少了份恍惚迷离,多了份局外的冷静。

论扮相,四大名旦里梅兰芳还真不算是最美的,虽没有鲁迅所诟病嘲笑的那么夸张,脸型还算柔美,但过于突出的眼球确为遗憾。然而微瑕难掩真玉,“她”自有浑然天成的艺术气派,举手投足间处处有艳压群芳的感觉。舞姿幅度不大,稍显凝重。演绎的人物几乎都有同样的特质,或富贵典雅,或端庄娇媚。杨妃、黛玉、虞姬、洛神、西施自不必说,就是凄苦的苏三,演起来也是端着的沉静与勇敢。

一出原本下作淫艳的《太真外传》,硬是让他改得绮丽又高贵。

后世梅派传人无数,在我看来,虽然曲本创新有限。不过那唱念做打,一丝不苟的继承本身亦是大美。越来越厌倦低俗的现代娱乐节目,更多时间将视线定格在戏曲频道里的悠然缓滞,那份从容优雅,更适合我平静祥和地埋首庸常烟火。

当然,从技艺角度讲,最好的捍卫和传承应该还是不断创新。

或许并非技艺的问题。谁又能复原和亲身体味旧日梨园里的那种艰辛和紧张呢?国家级演员和身份低贱的戏子之间,心情和挣扎一定是不同的。

再加又逢乱世,更是淫魔奸邪,鬼影曈曈,能抗拒,能坚持,能超越,该是骨子里的凛然和暗香吧。

何惧人言碎语,外俗污秽?不如掏干净内心,轻轻松松地接着唱“……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越剧情深

我问过母亲:为什么我只有六七岁,那么小,就能看懂越剧呢?

母亲说:是我们老家那边的戏呀,再说我那时不是给你讲解了么?

我说:不对,我依稀记得第一次跟你看《红楼梦》的时候,你只顾先跟着哼,接着哭,没功夫跟我讲,是我自己懂的。

母亲哈哈一乐:好吧,好吧,说明我丫头早慧。

其实不是我早慧,该是我前世做过伶人吧,而且就在江浙那一带的水榭歌台里,直唱到人戏不分,华年枯萎。那几丈宽的戏台,是否浓缩过我一生的绮丽沧桑和爱恨?不然我如何会在今生听越剧听到发痴。如何会看到戏台就忍不住爬上去,呆呆地抚摸或亮丽或斑驳的柱子,定定地遥望台下,要找当年那个独捧我一人的痴情戏迷。

更可笑的还有,将家中两片枕巾缝在一起当水袖,抗一叉棍当花锄,一板一眼地学葬花。十一二岁的年纪就“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像模像样地、投入地,自以为林妹妹,哀艳欲绝了。

越剧原本是浙江嵊州县的地方民间艺人说唱戏,后来发展成覆盖江浙一带的大戏。我的家乡虽也有专门的戏种,但娘家在丹阳的母亲只爱越剧。及至我出生,所有的戏台都已被推掉,连同蒙灰的乐器一起成了四旧,街头喇叭要么不响,响起来无非是革命口号和样板戏。

像鲁迅文章《社戏》里的童年场景在我好像没有过的,可当我第一次读到却感觉熟悉不已。而当斜顶灰墙、青石小巷、小桥流水成了箱底黑白老照片的背景,再想亲近浸入,已是不能了的时候,只要越剧一开锣,故乡的风物人情,便能随着那抑扬顿挫的曲调,咿咿呀呀地跑出来。

而我真正的戏曲童年应该是从安徽合肥附近一个郊县大院子里开始的。周围是稻田、竹篱、青山绿水,大院住了铁道部某分院的几十家人口。铁路部门还是很牛的,除了大卡车不断进进出出地运送物质,还能带来大城市的最新稀奇来。一台黑白大电视,羡煞院外无数农家孩子。那也是我人生第一次有优越感——他们不能进来看,我能。

不过那个时候电视里的娱乐节目是没完没了的《东方红》大型歌舞片,这让人们失去了兴趣。每天如火如荼抢占有利地形活动开始衰落,直到越剧电影《红楼梦》的播映。单位江浙一带的人很多,这下子家家夜夜黑乎乎的,全都集中到放电视的食堂大厅里,悲悲凄凄地浸到林妹妹的眼泪里去了。那时,才离开家乡不久,我和母亲的吴侬软语因为同乡众多,还没有成为后来武汉人的笑柄,会说能懂,看越剧得天独厚。

就此成了王文娟的迷,迷她一把略显沙哑的磁性嗓音,迷她优雅自然的神韵姿态。那嗓音到老未改,已是高龄依然在夫君的导演棒下将孟丽君演得铿锵婉转。虽然身材臃肿了,面庞肥润了,但精髓还在,贵族气的典雅仿佛已被她唱进了骨骼血液。在戏中将爱情演到痴,演到绝的女子,生活里也是一樣,一生一世伉俪情深,到老还是夫唱妇随,不离不弃。

越剧《孟丽君》取景扬州,扬州园林也算江南一绝,但总觉得还是不如越剧《红楼梦》的取景。《红楼梦》里的苏州拙政园在翠竹掩映下有凉凉的媚和极致的萧瑟,风来时,幽咽般如泣如诉。白天花团锦簇,气派奢华的园林在夜晚有种阴森的寂,极符合曹公笔下大观园的气氛。总是难忘王文娟抚琴竹林的那份清凉隽永,也或许五十年代的电影胶片确实和现在不同,有种说不出的沧桑古雅风味。在唱词上,那更是不及,虽然孟丽君的情节更加跌宕起伏,但却无法和林妹妹出口成诗的唱词媲美。所以一直喜欢看老派的几部经典越剧,后来的小百花虽然也绚丽多姿,但总觉得太过明艳,戏风又有些夸张,新戏唱词也少了当年诗词般的隽永精致。

小生戏中,最喜徐派的高亢潇洒,一改人们对越剧过于软腻阴柔的印象。徐玉兰的扮相憨中带秀,致使我当年一直以为徐玉兰和王文娟在台下也是一对儿呢。性别互换绝艺,中国戏曲算是走到了极致。和京剧里喜用男人来反串女角相反,越剧几乎全是女角来反串,小生、老生,甚至丑角。也有男人唱的,听起来总觉得有点别扭,仿佛越剧舞台天生是属于女人的。

你看那一拨嫩生生的女子,换了戏服上好妆,便可能是或潇洒豪放、或风流倜傥,或猥琐狡诈,或忠贞坚毅的男人们了。

那个演包公的,袍袖挥舞间,活脱脱一黑脸的硬汉啊。可她从戏台上走下来,洗去油彩,脱下戏服,换上碎花布衫,侧脸朝台下的你嫣然一笑,秀丽曼妙,竟是二八娇娘。这又是怎样的蛊惑和戏法?戏如人生,梦幻而迷离,假象和真实之间只是一幕金丝绒布缓缓地开合升降。

恢复了现实姿态的伶人们仍着戏服再三鞠躬谢幕,如雷的掌声里,戏里戏外,台上台下可能皆未醒转,那个刚刚才焚稿焚到悲愤已绝的女子,粉妆上的泪被追光折射得晶莹欲滴,台下那对看痴了的母女,竟然还在哽咽。

九十年代盛极一时的小百花曾经来过江城。那时还没有建长江二桥,我和母亲为赶往位于汉口的武汉剧院,早早地就出发了,坐轮渡,转公汽,一路劳顿,一路灰扑扑的阴霾,只为了感受那两三个小时的绮丽流媚。

这样的盛况现在很难再见了,母亲如今已经老到没有专车接送,就哪也去不成。和我分住两处,平时也就只是电话联系问候一下而已。母女二人相携了做票友的情景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情。

去年深秋,母亲不慎摔断了腿,我接她到自己家休养,这才难得地多了一段日夜相聚的时光。怕坐着轮椅哪也去不了的她寂寞无聊,突发奇想,打开电脑视频给她看越剧,她居然还是那么兴致勃勃,跟着哼唱,那个活泼能干的母亲,那个跟我同唱经典名段的母亲,恍惚间又回来了。哦,已是几十年了,几十年的颠沛流离,几十年如戏一般梦幻啊!

一时间我百感交集,几欲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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