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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7-23刘浪

鹿鸣 2018年6期
关键词:楼顶飞翔飞机

刘浪

我住的地方叫跑马场,在县城北部,再往北就是省道和田野。田间草木葱茏,掩映着一个小小的军用机场。每天早晨,会有几架飞机从那里起飞,一路向南,接连不断地飞,前一架飞机的轰鸣声还未散去,后一架飞机就隐隐开了过来,越过城区和工业区,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我家正好在飞机路下面。由于离机场近,飞机经过我家楼顶的时候,飞得很低,几乎擦着屋脊,像搁浅的大鸟。我在四楼仰望,可以清晰看见飞机肚子上的蒙皮和铆钉。它是那样庞大,臃肿,沉在半空,显得特别吃力。我想,如果机场再近一点,或者这幢楼不是六层而是七层,飞机很可能就越不过去。事实上我也在梦里试验过。我梦见房东要给楼加层,几个伞兵走过来制止,说妨碍他们飞行,但是房东不听,连夜把层加起来了。后来飞机只好改道,从侧边绕过去。飞机一旦飞到高空,就能随意飞了,但是在它起飞的过程中,决不能被任何事物绊到。

我只要在家,每天都会目送那些飞机飞过去。它们飞过去,就不回来了。我不知道它们飞去了哪里。可能它们还有一条秘密的返回路线,我不知道。飞机飞过去时,整个县城都被笼罩在隆隆的响声里。我家楼下的那条街,有一所幼儿园、一所小学和一所高中。每当飞机起飞,响声铺天盖地压过来的时候,高中生都不怎么抬头,即使抬头,瞄一眼,又很快地低下头去,只有幼儿园和小学的朋友会齐刷刷地仰面朝天,满脸兴奋地看飞机。他们一边看,一边展开双臂跑,越跑越快,把树上的麻雀都吓飞了。麻雀怕他们真的会飞起来。麻雀不怕大人,就怕小孩。小孩的手臂随时可能变成翅膀,飞到天上去。大人的手臂却被地上的好多事情缠住,朝下垂着,早已遗忘了飞翔。每个人在童年都有飞翔的机会,我也不例外。我小时候干过最疯狂最冒险的一件事,就和飞翔有关。

那件事至今没有几个人知道。最初我跟两三个人说起过,他们以为我在吹牛,不相信我,此后我就不再跟任何人说了。我受武侠剧的影响,从小就爱飞。大人告诉我,那是假的,演员身上都吊着钢丝。可我没有看见,我坚信人是可以飞的,轻功也是存在的。我经常在风中练习轻功。大风一起,我顺着风跑,风在后面推我。我叉开腿往上一蹦,风从胯下钻过去,像只狂奔的狗,把我驮出去几米,然后落下。这种悬空的滋味十分美妙。我连跳几个蹦子,不一会儿就把人群甩远了。碰到下坡或者田埂,我还能抓紧时间弹两下腿,在空中变换若干姿势。我要让自己飞的样子尽量好看。虽然我飞得不高,最多离地一米,但在飞起的瞬间,我迅速运用想象力将自己拉到万米高空,身边是流云和飞鸟,下面是无数双仰视的眼睛。我不能在那些眼睛里飞成二百五的样子。这类宝贵的飞行经验,在我以后的人生路上受用无穷,也极大地给了我干那件事的勇气。

其实我并没有干成那件事,幸好没有干成。那两三个人不相信我也是情有可原的。他们只扒过三轮车,扒过拖拉机,厉害点的扒过火车,听见我这个扒飞机的,自然有些接受不了。但我的确扒过飞机,而且差点扒上去了。我曾反复设想,假如那次真的扒上去了,我的人生会不会因此改变。

我很早就有扒飞机的念头。那时我住在十里河,往西走一段路,有个空军部队,部队里有飞机。我经常在伙伴面前吹嘘自己看过飞机,就是从那里看的。我也带他们去看。当他们对着停机坪上的一架架飞机啧啧惊叹时,我暗下决心要做出让他们更惊叹的事情。坐飞机不算,因为那只体现出有钱,扒飞机才体现出胆量。我要做的事情是那些有钱人也做不到的。这个念头深深地打动了我。我仔细想过,先前我有在风中飞行的经历,有扒拖拉机的经历,把这二者结合起来,应该就能扒飞机了。部队里的飞机一般是训练伞兵用的,飞不了多高、多久和多远,但它们喜欢在空旷处盘旋,我晕车,不知道晕不晕飞机。我特地在兜里放了几张橘子皮,以备万一。临行前,我约了几个伙伴,想让他们见证我的奇迹时刻,但由于各种原因,都没去成。我便赌气一个人去了。那天碰巧有飞机起飞。我偷偷溜进机场,藏在拦车石后面,看见一群背着包裹的伞兵,步伐整齐,列队上了飞机。舱门关闭,飞机缓缓从停机坪开到跑道。四下里空无一人,我猫着身子跟在飞机后面,伺机扒上去。机身太高,只能扒起落架。我先用手攀住,随着飞机跑起来。刚起步的飞机,慢得跟拖拉机似的,我平地一跃,一脚蹬上去,手足并在一起,屁股重重地坠在下面。飞机开始加速,巨大的引擎声震得我头皮发麻。我试着往上爬,但找不到着力点,正摸索间,手一滑,就跌了下去,顺势打了好几个滚,兜里的橘子皮洒落一地。飞机越跑越快,轰轰的声音响彻半边天,接着声音上移,飞机在跑道尽头起飞了。我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飞机尾翼,逐渐化作一枚黑点,隐没在云端里,不见了。那一刻,我忽然感到飞翔的恐惧,原來它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

后来我就收拢翅膀,不怎么飞了。但我接触了文学,依然在思考飞的事情。文学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提供了一个充分广阔的文字世界,来安放我在现实中做不了和没做完的梦。它改变了我的飞行领域。我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在现实中飞了,我只在文学里飞。现实中我成了一个时常仰头看天的人。我觉得我和很多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过了看天的年龄,却仍然痴迷于看天。我没有完全被地上的事情缠住,至少我的部分心思,还是放在天上的。

在目送飞机的日子里,我发现了一个和我志趣相似的人。飞机总在固定的时间起飞,我通常提前扔下手头的工作,去北窗观望。飞机还没有过来,声音先过来。等飞机飞近,遮天蔽日地爬上楼顶,我再跑去南窗,飞机正好越过楼顶,爬向下一幢楼的楼顶。这时我便看见对面楼顶上,站着一个和我一样仰头看飞机的人。她穿着白色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亭亭地站在高处,像朵水仙。之前我不曾见她,她似乎深居简出,只在看飞机的时候出现。她看飞机的时候,两腿绷得笔直,臀部翘得很高,腰肢纤细,胸脯鼓起,脖子长长的,下巴尖尖的,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搭上眉头,胳膊皎洁如月。我瞬间被迷住了。爱看飞机的姑娘,从腰身到脖子到眼光,都有一种向上的气质,这是我喜欢的。之后再有飞机过来,我都是直接去南窗,看一眼飞机,看一眼她;我看她的时间长,看飞机的时间短。她像雷达一样,牢牢锁定飞机的动向,我能从她身上准确读出飞机的讯息。她双目平视,我知道飞机还在远处。她的头微微扬起,我知道飞机正在靠近。飞机经过她头顶的时候,仿佛停住了,带起的风吹动她的裙摆,向后飘飞,我知道飞行员透过舷窗看见九十度仰视的她,肯定神魂颠倒,情不自禁像踩住刹车一样把飞机刹在半空。她的眼神太有魔力了,我怕有朝一日,飞机会被她看得掉下来。飞机飞过去,她仰着头转身,把飞机目送走。她就这样目送走一架又一架的飞机,直到送完所有的飞机,才低头下楼,被我目送走。

一天,我吃完早餐,照例去南窗等飞机。她也在楼顶上等。等了很久,飞机没有过来,她踮起脚尖不断地朝远处望。我想飞机可能不会来了,今天没有飞行任务,或者昨天飞过去的飞机没有返回,被留在了别处。她有些焦急,在楼顶上走来走去。十分钟后,天空安静,依旧没有飞机的影子,她又朝远处望了一眼,才走下楼去。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飞机都没有来。到第五天,飞机还是没有来,但她也没有来。第六天,第七天,她都没有来。到第八天,飞机来了,她还是没有来。她不知道在她目送飞机的同时,有个人在暗处目送她。她轻易就把自己等不到飞机的失望转嫁到了这个人的身上。好在飞机来了,她总会来的。我抱着微茫的希望,继续等她……直到有一天,我终于确信,她也是一架飞机,从我的生活中美丽地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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