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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枝可栖

2018-07-22千澄色

花火A 2018年6期
关键词:赵国面具公主

千澄色

约图建议:古装少女躺在花海(花田)里,流泪,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紫色的小花。

是啊,那时我是赵枝枝,游历姜国的侠女,他是桓无姜,仗剑四海的侠客。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的立意来自我人生中的第一篇古风小说,那时候我还没有成熟的笔力来写好一个故事,四处投稿也都是石沉大海。

直到前几天,整理邮箱时,我又发现了它,调整了结构后写成了这个全新的故事。它的过稿很顺利,从我交给猫空到猫空通知我过终审不到一星期的时间。

我是异常喜悦的,因为在四处碰壁的那段灰暗的时光里,我曾一度怀疑自己是否适合做一个写手。它的过稿让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进步,我终于不再是那个无比笨拙、无比懵懂的自己了,庆幸一直坚持着未曾放弃。最后,祝读到这篇故事的你,每一点努力都不被辜负。

1.

沐飞是我所有護卫中最丑的一个了。他倒不是天生的丑陋,乃是后天毁容所至。

皇兄把他送来我宫里那天,我说什么都是拒绝的,但皇兄说了,沐飞是冥狱司训练出来的、顶尖的影卫,我身边的护卫全部加起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有他在我身边保护我,他也少忧心些。

皇兄近来确实没少为我忧心。究其原因,还是姜国那群余孽,不甘亡国之耻,为了给他们英年早逝的君主姜无烨报仇,三番五次地向我寻仇。

说实话,我根本不记得参与了当年促使姜国灭亡的青原之战,我遗失了十八岁以前的全部记忆。但根据赵国史书和我身边宫人的描述,我在没失去记忆前确实是个蛮爱舞枪弄棒的人。

我不仅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还是赵国最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在战场上身披铠甲,手执红缨枪,和那些热血儿郎一样冲锋陷阵。据说,姜无烨就是我杀死的。因此,姜国那些余孽才会这么恨我。

但这些我统统都不记得了,我曾在无聊的时候仔细观察过自己的手,厚茧密布,确实不像普通养尊处优的公主的手。

但那又怎么样呢,往事已散成云烟,别说是不记得了,就算仍然记得,现在的我也已然淡了驰骋疆场之心,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公主,等待有朝一日嫁一个如意郎君。

为了少让皇兄操些心,我迫不得已只好留下沐飞。

也许顶尖高手都有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怪癖,沐飞容貌虽毁了,他却一点不当回事,面具也不戴一个,就顶着那么一张面目全非的脸随我四处晃悠。

发展到后来,后宫的妃嫔们只要一听我去拜访就卧床称病,导致偌大一个皇宫,我连串门聊天的地方都没有。

我深感长此以往终究不是个办法,于是命营造司的人专门给他造了一副玄铁面具。

面具做好那天,沐飞刚好休沐,为表对属下的关心,我亲自去了他的住处把面具送给他。他了解我的来意后,倒没用我多说话,冷笑着接过面具戴在了脸上。

我心里就有些不大畅快,直言道:“你要是觉得委屈就别戴,本宫没有逼你的意思。”

他阴阳怪气地说:“我委屈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别污了长公主的清目。”

我说:“这不是污不污什么清目的事。诚然,本宫的确不愿意瞧见你这张脸,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这宫里妃嫔宫女无数,胆小的不在少数。你我行我素不要紧,吓坏了她们,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他语气生硬:“长公主所言极是,属下听命就是。”

见他这个样子,我心里就有些怄气。一个护卫,比天王老子脾气还大,本公主纡尊降贵地跟他好言相商,他居然这种态度。我越想越气,不觉喉间涌上一抹腥甜,喷了他满脸的血。

身后的侍女被我吓得魂飞魄散,惊呼连连。沐飞错愕了一瞬,迅速接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着急地说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两个侍女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冲出屋子。

我瘫软在沐飞的怀里,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记得在晕过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沐飞,我要是死了,全是被你气的……”

2.

我终究没死成,吐血也不是因为受了沐飞的气,而是被人下了毒。

经太医检查,有人在我平时用的饭菜里下了毒。这毒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银霜。银霜味道苦涩,放多了很容易被察觉,投毒者每次只在我饭菜里放一丁点,但天长日久累积下去,对我的身体伤害也是不浅。

太医说幸亏发现得及时,要不然,任由毒素累积下去,我很有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化为一摊尸水。

我惊讶于这毒的歹毒,暗自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皇兄却没我这么好的心态,龙颜大怒,把我宫里上上下下清洗了一遍,最后总算揪出了下毒之人——竟是我的贴身侍女陌玉。

皇兄预备把陌玉凌迟处死,我看她也就是我这般大的年纪,花一般的容貌,实在不忍让她遭此极刑,就劝皇兄从轻发落。

皇兄看在我的面子上,改凌迟为绞刑。陌玉被绞死在了皇城前,和之前那些刺杀我未遂的杀手一样。

我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恨意让他们这样不顾性命、前赴后继,非置我于死地不可。

我不禁去问皇兄,以前的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所言,是个杀人如麻、十恶不赦的女魔头?

皇兄只是揉着我的头发,笑着反问:“若枝枝真是那样可怕的女孩子,寡人和父皇又怎会把你捧在手心,视作明珠般宠爱?!别傻了,那些流言蜚语都是编出来诽谤你的,勿要上了他们的当。”

我信了皇兄的话,不再为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烦心,继续专心致志地做我无忧无虑的长公主。

十月的时候,皇兄要去青藤山围猎,我强烈要求一同前往。

皇兄担心我身上的余毒未清,不准我一起去。幸好太医院的薛太医出面替我说话,说银霜的毒暂时留在我体内,但并不碍事,解药还差一种重要的龙舌草,他还要派人到千瘴山去釆。

皇兄于是松口,答应我一同前往,不过要沐飞寸步不离地保护我。

沐飞的确寸步不离地保护我。青藤山山深林密,我纵马在其间飞驰,想给皇兄猎一头黑豹做大氅,沐飞策马紧紧跟在我的后面。

我一箭射出,箭镞擦着黑豹的耳朵飞过,带出一串血花。

一击不中,黑豹被激怒,迅猛地向我扑来。关键时刻,我的马竟然软了腿,两只前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一条腿被压在马肚子下,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沐飞闪身挡在我的前面,以一条胳膊迎上了黑豹的森森利齿。

黑豹一口咬住沐飞的胳膊,沐飞惨叫一声,另一只手上的匕首顺利地贯穿了黑豹的咽喉。

温热的鲜血从它的下颌流出,溅了我满身。血腥的场景令我一时目瞪口呆,脑子里隐隐约约闪过纷乱的画面。

是一袭红衣的少女驰骋在尸横遍野的疆场上,明月下,她秀逸的长发飞扬在沁凉的夜风中,发上丝带鲜红如血。

“长公主!”沐飞的呼声唤回了我的神思。

推开黑豹的尸首,他冲我道:“长公主可有碍?”

我见他胳膊被咬得鲜血直流,還有空关心我受伤与否,就很感动,欣慰道:“我没事,就是被这该死的马压着腿了。”

沐飞把马拽起来,我总算恢复自由,拽着沐飞去一旁包扎伤口,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走了没几步,脚下突然踩空,身子骤然腾空向深不见底的深渊坠落。

3.

下降了大概有十丈后,我们扑通一声摔进一方深潭。

深秋的潭水,冰凉刺骨。我本就僵麻的腿被这凉水一激,更加丧失知觉,沉得像灌了铅。咕噜咕噜吐出好几个水泡后,我才被沐飞抓着后衣领拎起来扔到干爽的地面上。

吐出好几口水,打量一下四周,我发现我们竟然掉进了青藤山的山腹中。

也不知道这山腹为什么是空的,只有顶上一个出口,多年来被藤蔓所覆盖,我们一不留神,就踩空掉了下来。

哀哀叹了口气,我说:“这么高,我们要怎么上去?”

沐飞倒是想得开:“会有人来寻我们的。”他一边说,一边扯下身上的一块布条,裹住受伤的右臂。

我说:“你伤得不轻,这样潦草的包扎对伤口很不利的。”

他说:“条件有限,只能这样将就了。”俯身把地上的树枝聚堆,他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引燃了,用来取暖。

我们借着火烤干了衣服,身上总算没那么难受了。夜,很快降临,寒气平地而起,光靠一堆小小的篝火根本难以为继。我不由得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缩在一角。

沐飞平素就沉默寡言,现下这种情况下更是一言不发。我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氛围,就寻思着找点话题活跃活跃气氛。

忽然发现脚边有一块什么东西微微闪着荧光,我抓起来一看,居然是一块玉佩,就对沐飞说:“欸,你快看,我拾到一块玉佩,上面还刻着字呢——艳枝。可见是一个叫艳枝的女子掉的。说不定她也是一位公主呢,也曾经掉到过这里面来。”

沐飞面无表情道:“艳枝是你的名字,那玉佩是你的佩玉。”

这一来就尴尬了。

自失忆以来,我就忘了自己的名字,也没好意思向别人问。大家都叫我长公主,亲近的人就唤我枝枝,我还以为自己就叫枝枝呢。我平常佩戴的玉饰也皆由侍女经手,所以,我从来也没仔细观察过。

想必这玉佩是刚才不小心从我的腰带上掉下来的,我冲沐飞讪讪一笑,重新把它系了回去。

不想令气氛就这样冷却,瞧着沐飞脸上的面具,我忽然问道:“你的脸是被什么人毁成这样子的啊?”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刀子一样在我脸上一剜,吓得我汗毛竖起,怔怔地想,自己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寻思打个哈哈把问题岔开去,沐飞却突然开口了。

“是个疯女人。”

他这样说着,语气云淡风轻,但微微颤动的肩膀还是出卖了他,可见他对他口中那个“疯女人”是恨到了极致。

我不免有些同情他,把身子不着痕迹地往他的身边蹭了蹭:“她是你以前的恋人吧?”

他转头看向我:“你怎么知道?”

我捧着腮帮:“这种事我在话本里看多了,男人移情别恋,女人蓄意报复,要么杀了新欢,要么毁了新欢的脸,以为这样男人就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多傻呀。”我拍拍沐飞的肩膀,以示安慰,“不过,你这个就有点可恨了,她居然连你的脸一起毁……”

她的话没说完,沐飞忽然笑了,那笑有几分嘲讽的意味。我悻悻道:“我猜错了吗?”

“错一半,对一半。”他说,“她是毁了我的脸,却不是因为我有了新欢。”

“那是为什么?”

他神色忽地黯然,垂下目光,低低地道:“我也不知道。”

我忽然无限同情他,却不晓得怎样去安慰,只好搜肠刮肚地将那女人痛骂一顿。

沐飞似乎听得很受用,我骂得也越发起劲。

但已经半天没进食了,我骂着骂着就没了力气,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起来。我抬头望了望天,月亮刚好升到洞口的位置,皎洁,明亮,圆得像是一个玉盘。

无力地靠在沐飞的肩上,我说:“好久都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月亮了,这山林里的月亮跟皇宫里的月亮果然是不一样的。”

耳边传来若有似无的一声轻咝。

我赶忙正好身子:“压着你的伤口了吧,我真是不小心。”

他只说没事,我就说:“要不,你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吧,救兵说不准什么时候来呢。”

他大概真是支撑不住了,应了声“好”,蜷在一堆枯草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到了后半夜,空气越来越冰凉,沐飞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我伸手触到他的额头上探了探,烫得吓人,再察看伤口,发现也有了发炎的迹象。

我手足无措,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听他一味地喊冷,就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他的身上。加了一件衣服,他仍是不断絮语,我思量再三,忽然一咬牙,掀开袍子钻进去抱住他冰凉的身躯。

暖意渐渐回升,他终于不叫了,折腾了一天,我也乏得不像话,不知不觉就枕着他的胳膊睡了过去。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到我脸上的时候,我睁开眼睛,发现沐飞一双褐色的眸子也在看着我。

我们两个对视了片刻,忽然不约而同地起身跳到一边。

我顺手拽过袍子,一边穿,一边红着脸说:“你救了我一命,本宫不是不懂知恩图报的人,昨夜权当还你人情,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他一板一眼地说:“保护长公主是属下应尽的职责。”

我说:“你废话什么。昨晚的事不准对任何人说,听到没有?你若是敢透露出去只言片语,本宫就割了你的舌头。”

“知道了。”语声四平八稳,听不出起伏。

正说着,耳闻漫山遍野的呼喊声,原来是救兵到了。

顺利脱险后,銮驾又在青藤山耽搁了三天,待大猎结束后方才折返京城。

4.

小茶惊慌失措地跑来禀告我沐飞被煜王带走的消息时,我正在御花园里赏菊。

沐飞是回去替我取披风的,暮秋的风冷得很,在外面待久了,真有些扛不住,谁知过了快一盏茶的工夫,还不见他回来,我就吩咐小茶去找。

哪承想,小茶一路找去,正好看到沐飞被带走,打探了目睹事件全过程的宫人后才得知,原来是沐飞冲撞了煜王妃,恰在那时他脸上的面具还掉了,把煜王妃直接吓晕了过去。

煜王是我的皇叔,心性一向狠辣,我深知沐飞落到他的手里定然讨不了好,忙问小茶道:“你可打探清楚沐飞被煜王带去哪了?”

“刑狱司。”小茶答。

我暗叫一声“糟糕”,也顾不上身子有些不舒服,心急火燎地赶往刑狱司。

等我赶到时,沐飞已然被绑上了刑架,而我送他的那个面具正在被从炭火盆里捞出来,要往他脸上按去。

煜王还振振有词地说:“这面具不是总爱掉吗,这次本王就送你一副永远不会掉的面具。”

我险些被气得吐血,捂着胸口大喝了一声:“住手!”

煜王回过头,看到是我,假惺惺地一笑:“哟,原来是枝儿啊,来得正好,皇叔正要替你教训这个不长眼的狗奴才呢。”

我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皇叔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动我的人,显然是没把我这个赵国公主放在眼里。”

煜王拉长了脸,却又不愿明着跟我过不去,只好道:“这小子冲撞了我的爱妃,枝儿你要护短,也不能不顾皇叔的颜面不是。”

“所以说,皇兄定能给皇叔一个妥善的交代。说到底,沐飞是皇兄的人,若他有个闪失,我们对皇兄都不好交代。”晦气地一拂衣上的尘埃,我说,“人我就先带走了,改日再登门去拜望皇婶。”

说罢,也不管煜王气得如何吹胡子瞪眼,我带着沐飞就离开了刑狱司。

沐飞虽没遭此惨祸,脸上却也挂了不少彩,我拿出上好的金疮药给他涂上,他却一直躲着我:“我自己可以。”

我说:“你可以是可以,不是不方便吗。”

他说:“还是叫一个宫女来吧。”

我说:“你是嫌我敷得不好吗?放心,我会轻点,不会弄得你疼的。”

他终于不再说话了。

我轻柔地帮他涂抹药膏,也许是看久了的缘故,现在面對他这张脸,我已经没了半点不适,相反,看到那些虬曲可怖的伤疤,我心底深处还会生出淡淡的怜悯。

不知怎样心狠手辣的女人才会对他做出这等事,不过,一切都过去了,以后我会好好保护他,不让他再受到一丁点伤害。

我正给他涂着药,皇兄突然进来了,漫卷的秋风带来一股好闻的龙涎香味。

沐飞立刻跪伏到地上,“陛下。”

皇兄的目光自我手上的药膏淡淡一扫,不动声色地往花梨木椅上一坐:“你们两个还真会给我惹麻烦啊,嗯?”

我说:“皇叔去找你了?”

“你说呢?”皇兄嗔怪地瞪了我一眼。

我说:“那皇兄打算怎么办?”

皇兄顾左右而言他:“你可知道薛太医派去千瘴山给你釆龙舌草的人无一生还?”

“我知道。”

千瘴山瘴气密布,而且山中多毒虫,去的那些人要么被瘴气熏死,要么被毒虫咬死,听说死相十分可怖。我正想借此机会劝说皇兄不要再派人去了,为救我一人,搭进去那么多条性命,就算我能活下来,余生也会良心不安的。皇兄却话锋一转,冲沐飞道:“若寡人派你去千瘴山为长公主釆龙舌草,你可愿前往?”

我一听这话立时慌了神,跪在我皇兄的面前道:“世间生死,枝枝早已看破,求皇兄不要令无辜之人枉送性命。”

我却听到沐飞在我的身后掷地有声地道:“属下愿意前往。”

“你不许去!”我回头瞪他,“你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命令,你哪也不准去!”

他迎着我的目光,一向清寒的眸子莫名多了些许温度,字字铿锵道:“属下愿为长公主冒险。”

我一下子虚脱了,瘫软在原地。皇兄冲沐飞使了个眼色:“你先下去准备吧。”待沐飞离开后,皇兄把我从地上拽起来,“你以为你那点心思能瞒过我?还看破世间生死,你才多大啊!”

“所以,你就让沐飞去送死?”

“此乃一石二鸟之计,既平息了皇叔的怒气,又绝了你的心思。”

我凄然道:“可皇兄就不怕枝枝会恨皇兄吗?”

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摩挲着:“枝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皇兄的良苦用心,只有天下最出色的男人才配得上你。我赵国的驸马不能是一个丑八怪。”

我赵国的驸马不能是一个丑八怪。这句话像一把刀子一样刺进我的心,让我痛不欲生。是啊,赵国的青年才俊何止千千万,我干嘛要看上一个丑八怪。

我想,这都要怪那天在山洞里我多嘴问了他的伤心事,若我没有去问,便不会对他心生怜悯,更不会由怜悯生出爱慕之心。

皇兄本已走到门口的脚步微顿,回过头来在逆光中冲我道:“可是,枝枝你知道吗,皇兄希望沐飞能安然回来。”

我说:“那皇兄,我们打一个赌好吗?”

“你想和寡人赌什么?”

“就赌沐飞能否平安归来。”

“若他平安归来如何?未能归来又如何?”

“若他平安归来,还请皇兄为我们赐婚。若他……若他没有回来……”

“若他没有回来,我会再派人去千瘴山釆龙舌草,而你不得干涉。你知道,为了救你,寡人会不惜任何代价。”

我的太阳穴突兀地一跳,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我知道这个赌约一旦达成,无数人的命运很有可能就此改变。

因我一人,令无数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目光灼灼地直视着皇兄的双眼,道:“一言为定。”

5.

薛太医跟我说,因我所中银霜之毒并不深,他施以银针尚可压制三五年。

有了这三五年的缓冲,不知又有多少人会为此搭进性命。皇兄身为一国之君,理应爱民如子,仁慈宽厚,我不希望因我而让他担上一个昏君的骂名,遗臭后世史书。

所以,我早就想好了,倘若沐飞未能带着龙舌草活着回来,我会选择一死了之。

许是上苍眷顾,在我生出自杀念头的三天后,沐飞带着龙舌草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皇兄喜不自胜,当朝册封沐飞为羽林中郎将,赏了黄金千两,宅邸一座。

沐飞前脚才抵达府邸,另一道赐婚的圣旨又到了:镇北将军沐飞武艺超群,赤诚精忠,今有皇女艳枝,柔嘉成性,灵慧端方,与卿堪为良配,许之为妻。择吉日完婚。

沐飞接下了圣旨,一场婚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在此之前,我从未跟沐飞表露过对他的情意,按照习俗,成亲之前我们又不能见面。也不知道他对这桩婚事是什么态度。

不过,既然他接下了圣旨,想必对我也是有好感的。

成亲那日,银霜的解药也刚好被配制出来,薛太医将其当作贺礼亲自送到了我的手上。

与别的药丸不同,这颗药丸甜甜的,有一股清淡的芳草香,想必是龙舌草的香气。

那时的我太天真,一心以为今后的命运会同这颗药丸一样,清甜如蜜,以至于竟忘了一句话,福无双至。

幸福不会接踵而至,如果接二连三地来了,那只能说明这是一场梦幻泡影,后面有更大的苦厄在等待着你。

沐飞是在接近子夜的时候回来的,被人灌了不少酒,整个人都是醉醺醺的。

伺候我们喝下合卺酒后,宫人们就退下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一时极静。

我瞧他醉得着实不轻,就倒了一杯茶给他:“喝杯茶解解酒吧。”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面具后的双眼有我看不懂的哀戚之色:“为什么要嫁给我?”

“因为我喜欢你呀。”

他冷笑:“堂堂的赵国艳枝公主,会喜欢一个丑八怪?”蓦然摘下脸上的面具,他无限地逼近我,“你好好看看,这样一张脸,连我自己看了都会恶心,你会喜欢?”

我无力道:“沐飞,你醉了……”

“我没醉,相反,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捏着我手的力道又紧了几分,我试图挣脱,手臂却软软的,使不上力气,我猛然醒悟道,“那合卺酒……”

“没错,我在你喝的合卺酒里下了软骨香。”

“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要这样做?”他放声大笑,将我摔在了床上,“赵艳枝,你可还记得姜无烨?”

“姜国国主姜无烨?”

“没错,就是那个被你亲手杀死的姜无烨。”

“你也是姜国人?”

“我非但是姜国人,还是姜国宗室,姜无烨的亲弟弟,姜无欢。”

“这么说,你是为了给你哥哥报仇而来的?”

“不单是他的仇,还有我的仇。”他恨意昭然,恨不得一口口将我生吞活剥了,“你忘了,我可没有忘。没有忘你是怎样残忍地毁去我的脸。赵艳枝,终其一生,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恶毒的女子。”

我难以置信:“是我?怎么会是我?”

“你以为你失去了记忆就能推脱掉一切吗?赵艳枝,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认为你逃得过?”

“这么说,你之前在山洞里跟我说你的脸是被你的恋人所毁都是假的了?”

他嘴角逸出一丝嘲讽的笑:“看来你还真是忘得彻底啊。”

软骨香在我体内持续发作,令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恻然道:“既然如此,你干吗还要为我去釆龙舌草?为何不让我直接死了来得干脆?”

“你以为我只是想报复你一个人?那你未免将我想得太简单了。灭人者,人恒灭之。你赵国灭我姜国的同时大概忘了,还有别国在虎视眈眈地等着灭掉你们。”

“你、你做了什么?”

“我已将赵国的城防图交给了楚国的上将军,三千羽林军也已被我调走。赵艳枝,今夜就是你赵国的亡国之夜。”

透骨的凉意袭上背脊,我仰天大笑起来:“姜无欢,你够狠。可是,不手刃了我这个仇人,你怎么能解恨,不必多说了,动手吧。”

他随手拿起一个烛台向我靠近:“赵艳枝,这是你自找的。”

烛台狠狠地击在我的额头上,鲜血直流。大概是被我血流如注的样子吓到了,他拿烛台的手竟然有点颤抖,无论如何也落不下第二次。

烛台被颓然地扔去一旁,他故作绝情道:“这样杀了你,未免太便宜你了。等楚军攻破了都城,自有你受的!”

窗外的明月已然升到了中天,圓圆的,有些虚幻。他在虚幻的圆月中离我而去,断情绝义。鲜血顺着额角流下,覆盖了我的双眼,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色。我试图爬向门口,赵国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我必须去通知皇兄。

可额上的伤和软骨香共同作用,害得我根本使不出力气,终于,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6.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一个沈腰潘鬓的少年拉着我的手奔跑在一望无际的花海中。

漫天漫地的紫色花海,带着强烈馥郁的香气,熏人欲醉。

我问他这是什么花,他回答我说那是他们姜国特有的无姜花,可研磨制药,也可晒干泡茶,用处多多。说着,他釆下一朵送给了我。

我接过花别在鬓上,他忽而促狭一笑,我说:“你笑什么?是不是我这花簪不好看。”

他说:“你这花簪很好看,我笑是因为你刚刚答应了我的求婚。”

“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按照我们姜国的风俗,女子接下男子送她的无姜花,就是默认了要嫁给那个男子。”

我说:“我又不是姜国人,你们这一套在我这不作数。”

“真的不作数?”他蓦然欺近我,眸子里闪动着星子般的光芒。

“自然是真……”

一个吻蓦然落下。我被他紧紧地箍在怀里,肆意掠夺,遗落耳边的碎语夹杂着沉重的喘息:“赵枝枝,你是我的,永远都是。”

是啊,那时我是赵枝枝,游历姜国的侠女,他是桓无姜,仗剑四海的侠客。我们萍水相逢,骤然相爱,谁都没向对方吐露真实姓名,以至于半年后在战场上重遇时竟是那样仓皇无措。

当着他的面,我杀死了他的哥哥,紧接着又毁去了他的脸。

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呀,只有如此,方能保他一条性命。

那时战场上还有赵国的七万龙威军,若是让他们发现了姜无欢的身份,定然要割下他的头到我父皇面前去领赏。万不得已,我只好出此下策,毁去了他的脸,将他和一干死尸扔在一起。

泪水顺着我的眼角滑落。小茶进来看到,激动地扑到我的床前:“长公主,您终于醒了,奴婢这就去通知陛下。”

“等一下。”我唤住她,“楚国、楚国的军队有没有攻进来?”

“还没有。”小茶抹着泪道,“不过,楚军这次来势汹汹,已经有好几个城门都快守不住了。”

我无力地摆了摆手,叫她退下。

姜无欢有一句话说对了,灭人者,人恒灭之,在天下大势面前,我赵国终究在劫难逃了。

皇兄当晚没能来看我。又过了三日,玄武门和朱雀门纷纷告破,敌军涌进来,皇城陷落在即,皇兄才匆匆赶赴我宫中要带着我逃难。

我没有同他走,而是摆了一桌酒请他喝。

我已然恢复了记忆,又怎么可能不记得父皇是怎么死的。

当时我千里奔驰,风尘仆仆地从战场上疾驰而归,只为了帮父皇贺五十岁的大寿,谁知迎接我的却是父亲的尸体。

那是个雷雨之夜,雷声轰轰隆隆,在一道闪电匆匆闪过的间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的皇兄是怎样将我的父皇一刀毙命的。

原因竟是可笑的皇位。父皇要将皇位传给我——他最爱的孩子,皇兄一时情急,动了杀心。可他知不知道,我根本无心于皇位,更不想做什么女帝。我一生的愿望只是择一人终老,却千方百计求而不得。

正是受了这一刺激,我才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记忆,自欺欺人地掩埋了那些不愿面对的过往。可是,又哪能真正忘记,上天才不会这么便宜了你呢。

皇兄看着他面前的两杯酒,茫然道:“枝枝,你这是……”

我说:“这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没毒,你选一杯吧。”

他苦涩地一笑:“你终于想起来了。”

我流泪道:“我情愿永远都不要想起来。”

宫外兵戈相交,声音震耳,宫人们四散惊逃,前一天还井然有序的皇宫,一夜之间就溃散了。报应竟来得这样迅猛。

皇兄端起其中一杯:“你真的要我喝?”

我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若是不喝,我就替你喝。算是代你偿了这桩孽债。”

他凄凉地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也俯身去拿我的那杯酒,才送到唇边,被他一手夺去,喝得一滴不剩。

“皇兄,你……”

“罪孽深重的是我,你好好活着。”

他以那种慈爱的目光看着我,鲜血从七窍中流出,但仍不改往日温柔,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摩挲过我的头顶:“枝枝,希望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妹……”

他的身体轰然倒在我的脚下。泪水夺眶而出,我抱着皇兄余温尚存的尸体,在漫天的杀伐声中哭得肝肠寸断……

尾聲

他骑马站在山巅,放眼望去,昔日金碧辉煌的赵宫业已沦为一片修罗场。

一个女子执剑从城门内杀出,身后如附骨之蛆般跟着数十个追兵。

追兵将女子团团围困,女子初时还能抵挡一二,但渐渐就体力不支了,身上挂了彩,剑也豁了口。

女子叫声凄惨。他默默地看着,无动于衷。

他以为自己能无动于衷,可手不知不觉握紧了弓箭。剧烈地挣扎后,他赫然于马背上挽弓、搭箭。

湛蓝的天空下,流云朵朵,羽箭带着尖锐的嘶鸣,划破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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