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树

如果门口的梧桐会说话，它会和你说些什么呢？也许你从未在意过生活中那些平常的一草一木，当我们为了前途不断奔波时，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什么又在我们的忽略中出现又消失，仿佛从没有存在过。

1

谁也不知道屋子里怎么长出了一棵小梧桐树，好像一夜之间它就蹿得跟明朗一般高了。妈妈早上夹煤球的時候它就安安静静站在煤球堆里，挨着灶台对着窗户，嫩绿的叶子跟手掌那么大。明朗洗脸洗到一半，惊喜地叫了一声，便攥着毛巾跑去看，伸手摸摸它的叶子。叶子又软又厚，上面有一层软乎乎的绒毛。妈妈把他往后拉：“别碰着煤球，小心把衣服蹭黑了。”

吃完早饭，爸爸想把它拔了，明朗舍不得。这天周末，爸爸妈妈有事出去了，明朗自己搬个小竹凳坐在梧桐树前看，越看越喜欢。

他们住在四合院里的东厢房。房子已经很老了，一推门就吱吱呀呀地响，木头房梁总簌簌掉灰，青砖地面的砖缝里能长出手指那么长的小榆树苗。一大一小两间屋，大的一间左边堆着煤球、砌着灶台、放着锅碗瓢盆，充作厨房；右边放一张小沙发、茶几和电视，算个客厅。小的一间放了两张床，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坐东朝西的房子太阳老是照不进来，家什挤挤挨挨堆在一起，尽管妈妈费了大力气打扫卫生，看起来还是灰扑扑、乱糟糟的。春天一来，四合院里的地上便长满小花小草了，但屋子里还是像冬天那样蒙着一层干干的灰。

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一棵小梧桐树让整个屋子都亮堂起来，显得生机勃勃，春天终于从窗口溜到屋子里来了。明朗满心喜悦，对着小梧桐唱幼儿园学过的歌：田野里盛开着花朵，小蜜蜂在花丛中劳作……

他唱到一半，有点忘词。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催他：“怎么不唱啦？”

明朗抬头看，梧桐的大叶子上坐着个绿衣绿裤的绿宝宝，晃着两条小短腿，在叶子上一荡一荡：“你怎么不唱啦？”

2

“我忘词了嘛。”

“那你唱个别的。”

明朗喜欢唱歌，幼儿园里老师教的歌都学得特别认真。他清清嗓子又唱了一首，绿宝宝夸他：“你唱得真好，比阿紫、小萱他们唱得都好听。”

“阿紫是谁？”明朗被夸了很高兴，脸红红的。

“就是那棵凤仙花呀。不过她现在还没睡醒呢。”绿宝宝往窗外指指。

明朗跑到外面，绿宝宝跟着从梧桐叶上跳下来，手脚并用地爬过磨损的木头门槛，站在台阶上叉着腰：“喏，就是她。”

院子里影壁下有棵指甲草，噙着粉紫色的花。明朗转头问绿宝宝：“这里的花你都认识？”

“都认识，大家很和气的。”

“你来多久了？”

“没几天呀。”绿宝宝又跑回梧桐叶上去了。他看着明朗，有点得意：“青阳唱歌也很好听，等你认识他就知道了。”

中午妈妈回来做饭，明朗蹲在院子里编草叶子。绿宝宝用狗尾巴草挠他的痒痒：“抬头看，青阳来啦。”

青阳正在风里游泳。他身上发出绿莹莹的光，太阳一照，地上便漾着绿色和金色的影子。风轻轻地托着他，就像托着一片叶子。突然，从墙根下面钻出很多五颜六色的小人儿，一边跳一边喊：“青阳！青阳！”

青阳落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的样子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纤秀挺拔，漆黑的头发贴着雪白的脸。明朗觉得连他的笑容都有股好闻的味儿。青阳跟其他花花草草打招呼的时候，明朗不好意思地站在一边。青阳看见他，亲昵地捏了捏他的小脸蛋：“明朗小朋友。”

明朗挠挠头，有点受宠若惊：“你认识我？”

小朋友的头只到青阳的腰。青阳蹲下来微笑着看他：“你几岁了？”

明朗数着手指头：“还有，嗯……还有十天五岁。”

“那我可比你大多了。你爸爸跟你一般高的时候，我就在这儿了。北江村的人我都认识，他们的爸爸，我也都认识。”

明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眼就看见四合院门口的那棵大榆树，茂盛的树冠在风里微微摇晃。明朗特别喜欢吃树上的榆钱，但他怎么能想到这棵树就是青阳呢？虽然树皮皱皱的，但青阳看起来一点也不老。

“我的样子不会变了。”青阳猜到明朗在想什么，站起来揉揉孩子的头发。明朗的眼睛清亮如水，天真地望着他。

3

妈妈不那么忙的时候会教明朗背诗。明朗扒在茶几边上，看妈妈写：霭霭四月初，新树叶成荫。动摇风景丽，盖覆庭院深……

“这诗讲的什么呀？”明朗有字不认识，看了一遍，似懂非懂。

“夸一棵院子里的树好看。”

“青阳就很好看。”

妈妈转过脸：“青阳？”

“是最近认识的哥哥。”明朗想，还是不要让妈妈知道青阳是棵榆树了。

“这孩子，说话没头没尾的。”妈妈笑着，也不追问，专心写字。

春天转眼走到了尾巴尖上，明朗已经背了好多和树有关的古诗了。绿宝宝来找他玩的时候，明朗就兴致勃勃地背诵，绿宝宝不耐烦地把耳朵捂上：“我不想听你背诗，你唱歌嘛。”

小梧桐树长高了好多。爸爸说再不拔掉就要弄坏地面了，但一说这个明朗撇撇嘴就要哭，于是，爸爸才把小树苗挪到了院子里。对面西厢房住着一位独居的老爷爷，他好像特别喜欢小梧桐，每天都给它浇水。梧桐树在太阳下很快就长得比房顶还要高了，可是绿宝宝还是小小的一团。明朗猜绿宝宝和青阳一样，都长得很匣，因为他们能活很长很长。

青阳喜欢在风里游泳，或者待在树上晒太阳。夏天有时候会有雷雨，他就来找明朗，坐在房梁上轻轻唱歌。门外雨帘蒙蒙，到傍晚下得大了，泥腥味混着草木清气扑进屋里来，空气湿润润的，很凉快。睡莲在青阳的歌声里慢慢地开，青莲粉荷，妈妈的旗袍就是这个颜色。

4

天气好的时候明朗和别的小朋友到小河边玩。河水浅浅的，能看见下面的小鱼小螃蟹吐着泡泡。明朗把鞋脱了，赤脚在浅滩的沙砾上跳来跳去，小鱼游过来啄啄他的脚趾头，痒得他咯咯笑。大多时候青阳就在旁边的大柳树上坐着，看他们玩水弄得衣裳都湿了，他也笑。傍晚，小朋友们都回家了，青阳从树上跳下来，牵着明朗往家走，少年的手心凉凉的，很柔软。远远就能看见大榆树深绿的树冠，在慢慢暗下来的天色里是一个漆黑的影子，这让明朗觉得很安心。

回家妈妈看见他就抱怨：“你怎么这么皮？以前不是挺乖的吗？下次别玩得太晚。”

明朗吐吐舌头，悄悄问青阳：“为什么妈妈看不见你？”

“因为她是大人。”

小朋友不禁擔心起来：“那我长大，是不是也看不见你了？”青阳看着他，抿着嘴唇不回答，伸手把他的头发揉得更乱了。

明朗吃了晚饭就不再担心，因为变成大人好像还有很久的时间，至少现在他还能把青阳看得清清楚楚。

晚饭后，明朗和爸爸在青阳的榆树下面坐着乘凉，邻居也都坐在一起聊天。蚊子有点多，明朗揪了片玻璃翠的叶子涂红包。有个叔叔问爸爸：“你们这榆树长得挺好，笔直，拿去做房梁、板材的应该都好吧。”

爸爸笑着说：“长得不错，但现在留着也挺好，大伙儿不是还能在一起乘乘凉说个话。房梁的事现在还不急。”

明朗似懂非懂地听着，第二天去问青阳：“他们昨天说的，什么梁什么的？”

青阳替他整理衣服褶子：“你们可能要盖新房子了。新房子要大树做房梁，屋顶才结实。”

“要把树砍了？”明朗满心忧虑。

青阳看着他忧心忡忡的表情就笑了：“现在还轮不到我呢。”

“反正最后所有的大树都会变成木头。”明朗开始认真难过起来。

“长得不好的就不会嘛。”

明朗觉得更难过了。这是什么道理？长得好的就要变成木头，长得不好的反而能留下来。

他觉得时间不是个好东西。长大了他就看不见青阳，长大了青阳就会被砍走，变成一根光秃秃的房梁，长大了有好多千真万确的东西都变得说不准了。

青阳好像永远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坐在榆树一根很细的树梢上，随着风轻轻地晃着，说：“活得久，也不好。我在这儿，但是大家都走了，会觉得更难过。

明朗说：“我就不会走。”

青阳只是笑着摇摇头，也不说话。明朗鼓起腮帮子：“你不相信我？”青阳说：“相信相信。”他青色的眼眸幽深，像两颗冰凉的玉。

如果再过个十几年，明朗还记得青阳这时候看着他的眼神，他可能会明白青阳的伤心。但现在他不知道，对有的人而言，年月如同一纸空文。他看着一拨又一拨人来了又去，淹没在时间的尘土里，终无迹可寻。

青阳从树上跳下来：“我带你去看湖，去不去？”

5

那天他们沿着河逆流而上，走到邻村旁的湖泊。天已经黑了，四下虫鸣，明朗欢呼一声：“萤火虫！”小小的流萤在草丛间起落。小朋友的大眼睛里倒映着流光，咯咯笑着扑过来扑过去，繁星倒映在湖面上，微风轻拂，漾着倒影。明朗玩累了，趴在青阳背上回家去。青阳身上满是草木清香，明朗攀紧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说：“我听妈妈说，爸爸要走了，去北京打工。”

“北京很远吧？”

“很远。要坐很久的火车。”

“你坐过火车吗？”

“坐过一次，绿皮的，开起来咣当咣当……”

“有一天你也要走啦，去找你爸爸。”

“我……”明朗觉得为难，踌躇半天问：“我要是走了，回来的时候你还在吗？”

“我一直在这儿。”青阳微微笑起来。

布满繁星的天穹从四面八方垂落，笼罩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明朗看见远处有一小撮温柔灿烂的灯火，是他们熟悉的村庄。灯火的阴影里有一团团树木的影子，他费劲儿地认了一会儿，终于看见最高那棵树的树冠。

青阳的脊背让人感到温暖安定。明朗在他背上，慢慢沉进了一个绿色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