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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缘斋之咏史怀古诗

2018-07-18滕达

诗潮 2018年7期
关键词:咏史古诗

滕达

在中华民族浩瀚的诗词长河里,咏史怀古诗词不胜枚举,其中的名篇被千古传唱,感动着一代又一代人。其中陈子昂、李白、杜甫、刘禹锡、李商隐、杜牧、辛弃疾、姜夔等堪为翘楚,当然明清时期乃至于当今也有一大批能手。而今,缘斋此类诗篇大约在五百首以上,实属难得。缘斋的专业本行是在博物馆从事考古鉴定、文物保护。书法、诗赋起初是爱好,致仕以后则臻化境,成为公认的辽沈大家。

所谓“咏史”,无非翻阅史书,拾点旧说,针对特定的人或事以抒发作者的思考和情怀。所谓“怀古”,则无非登临游览,触景生情,发挥想象,从而抒发感慨。缘斋的诗集《缘斋吟稿》《缘斋吟稿续集》,前者的《辽海行吟》,内中多是古迹,人物、史乘,读之乃诗中有史,史中含诗,当以咏史为主;《胜迹游踪》中有一些怀古之作。而续集《稽古尊贤》二百余首,亦当咏史之作;《吴中怀古八首》《楚汉双雄》《不眠夜作》《谒儋州东坡书院》以及《中日甲午战争双周甲殇祭》等属怀古之作。

缘斋的咏史诗,最大特点就是化史实为情思,把所吟哦的对象诗情化。著名学者、美学理论大师、诗人王向峰教授在《历史文化天地的游目骋怀》中写道:“如所周知,凡是历史学家、文博专家、艺术名家,他们的专门职业决定,他们每天都有历史人物、文博物品和艺术作品过眼,并要对之品评论定,对于这些一般加以外化的文字文本,也并不是诗,而是史论和鉴评文章。如果要写成诗,则务须体物赋情,使历史对象情思化,景物对象意象化,文思意趣的诗情化,达到对于物类的实际性的审美超越表现。仲元的诗,主要以辽宁以至东北地区的历史遗踪和古今历史人物及其作品为题材,这些对象,若成为诗的对象,必须化成诗人的审美为情思的载体,不论原形式什么样,都应在诗人的笔下变为喜怒哀乐的表现材料,见出作者的审美态度—与意象展露。仲元的诗作在这方面是做得很到位的。”

在诗界,有“学人之诗”和“诗人之诗”之分辨。宋末元初诗评家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记载:“有以诗集呈南轩先生(张轼)。先生日:‘诗人之诗也,可惜不禁咀嚼。或问其故,曰:‘非学者之诗。学者诗读著似质,却有无限滋味,涵泳愈久,愈觉深长。”缘斋览古撷英,化史事于笔底;出经入史,吐珠玑于纸上。在当今辽沈,缘斋和王向峰、王充闾等文化大家形成了影响巨大的学人之诗团队。正如王充闾先生为《缘斋吟稿》序《云锦天机妙手裁》所言:“仲元先生为著名学者,多年从事考古文物工作,沉酣典籍,出经入史。其为诗也,用典深稳,使事精切,具有学人之诗、才人之诗的鲜明特点。他的许多具备历史属性的诗章,能够以有限的文字反映深廣的历史内涵,以诗的艺术手法再现社会历史、现实的某些侧面,渗透着作者的学识见解和价值取向,既具诗情,更饶史J陛。”

王向峰先生在《笔干气象,意结辞章——序缘斋吟稿续集》中写道:“咏史题材如此集中地出自仲元的笔下,这与他作为诗人同时又是历史学家有密切关系。仲元是文化学养十分丰厚的学者,胸有万卷史籍,对于各朝各代的人物了解甚多……皆早已留存在他的心中,只待他笔下召唤,使隋成体地付诸言辞而显现于诗卷之中……仲元就是这样有诗心慧眼的诗家……”

缘斋咏史怀古诗具有很高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在“诗”与“史”的结合中,缘斋善于使事、用典。《白石道人诗说》云:“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余而约以尽之,善措辞者也;乍叙事而间以理言,得活法者也。”诗词一经用典使事,就会无形中拓展了一个空间,作品自然也会厚重起来,也就有效避免了浅淡和直白。七绝《燕丹》:“乌头马角客秦难,一匕功亏咫尺间。饮限长河魂不去,风涛夜夜涌狂澜。”诗中乌头马角、一匕功亏、饮恨长河用了三个典故。此诗让我不由自主想到李清照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首千古绝句也是用了三个典:人杰,汉高祖称开国功臣张良、萧何、韩信是“人杰”;鬼雄,屈原《国殇》“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项羽自不必说了。七绝《范蠡》:“君臣辱奋灭强吴,已测骄王逆险途。大智当机身早退,五湖烟水泛陶朱。”内含卧薪尝胆、陶朱公携西子泛舟五湖两个典故。《庄周》:“秋水逍遥物外游,人心天道两悠悠。南华精义非虚幻,梦蝶何妨蝶梦周。”内含逍遥游、南华经、庄生梦蝶等典故。《屈原》:“满腔幽愤赴江流,楚调骚章唱九州。华域年年端午祭,遍投角黍赛龙舟。”内含屈原投江、《楚辞》、《离骚》、端午节等典故。《曹植》:“八斗仙才凌厉之,济临洛水定奇思。名高终惹人猜忌,解困全凭七步诗。”内含八斗之才、洛神、七步赋诗等典。《类利赋诗》:“粉黛三千最爱妃,红颜一怒竟相违。难俦比翼临中鸟,从此卿卿独自飞。”第一句化用白居易“后官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之句;第二句用吴山桂、陈圆圆红颜一怒之典;第三句依然化用白居易《长限歌》。恰到好处地用典,体现了缘斋博览群书、学富五车,否则难以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在“咏史”与“言志”的结合中,多有新意出于缘斋笔下。比如《项羽》:“亡秦谁纪楚人功,北逐南驰百战雄。失计鸿门垓下恨,愤王羞自返江东。”古人吟咏项羽的诗词太多了,最著名的当是杜牧的《题乌江亭》:“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杜牧从兵家用兵的角度去写,通过这首诗,表达了对胜败得失、历史兴衰的看法,即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忍辱负重、重整旗鼓,定能东山再起。王安石的《题乌江亭》:“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为君王卷土来?”王安石从民心向背的角度去写,认为民心和形势决定了战争的胜负,历史的规律不可违背。李清照的《夏日绝句》,则从节操或气节的角度去写,认为人要讲求气节,活着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死了也要气壮山洞。而缘斋则从心理的角度来写,感慨英雄悲剧,得出鸿门之失——垓下之悲——羞返江东的诗化结论。七绝《曹操》:“威略中原铁槊寒,稗官不善待阿瞒。传奇演义随心撰,豪杰翻成史巨奸。”该诗显然不赞同长期以来把曹操演绎成“奸雄”的结论。抛开曹操文学上的贡献不谈,他在政治上军事上的成就是令人赞叹的,是真英雄。缘斋用诗歌为曹操道出了不平。

李仲元先生近照

善于化用古人诗词名句,亦是缘斋咏史怀古诗的一大特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由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善于化用前人诗句为己用的,李白、杜甫、白居易善于把乐府诗化为己用,周邦彦善把唐诗化为己用,辛弃疾则更是善于化古。缘斋文学底蕴极深厚,他善于从前贤的诗歌作品中广泛吸取精华,并拿来化为己用或直接引用。比如《扬州瘦西湖闻古曲》:“岸柳依稀夜渐深,竹西古调动长吟。空城昔暮吹清角,冷月当年荡客心。兴废由来人左右,亭桥宛在我登临。姜郎一曲扬州慢,玉板冰弦唱到今。”这首七律化用了南宋大词人姜夔的《扬州慢》,竹西佳处,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波心荡、冷月无声,这些原词中的佳句都自然而然、不留痕迹地被缘斋化用。绝句《苏轼》:“后凋心似成灰木,禅定身如不系舟。一世功名三显处,黄州贬过惠儋州。”化用了苏轼《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还有《名将》中“归来大雪满弓刀”,《张春拒降》“断头今日意如何”,等等。王充闾先生在《云锦天机妙手裁》中写道:“诗家不忌脱俗,有时还可以参用成句。缘斋为诗,由于古代诗文烂熟于心,上下古今,充满胸臆,名章、词汇,信手拈来,暗用、化用诗古文辞,浑然天成,一似自然流洒,毫无窒碍。”斯评诚哉!

缘斋咏史怀古诗的想象力是极其丰富的。咏史怀古诗能把古迹、人物还原成清晰动人的画卷,让人大有身入其境之感,自是诗人的丰富想象力使然。如《三道壕汉村落遗址》:“襄平城北聚田家,南亩牛犁院种瓜。嫁女东村归醉后,柳荫闲坐话桑麻。”1959年,在辽阳城北三公里处发掘了一处西汉村落遗址。有村居住址六处,水井十一眼,铺石道路两段,墓葬两百六十八座以及大量出土文物。缘斋据此就为我们匀勒了一幅和谐、安适的田园小卷。《高显古城》:“野草荒城落寞春,沙河依旧水粼粼。魏家楼上苍凉月,曾照烽台荷戟人。”诗中野草、荒城、晚春、河水、古楼、冷月、烽火台、执戟的士兵,这些意象也构成了一个古城的图画。《清宁官》:“五官台上夕阳斜,金斗神杆噪暮鸦。率舞腰铃太平鼓,笙歌不唱《后庭花》。”清宁官为皇太极与后妃之寝宫。每当宫内祭祀时,巫师腰围铃,手执鼓,且歌且舞。内官、夕阳、木杆、暮鸦等意象,把清宁官祭祀的情景跃然纸上。《魏燮均》:“九树梅村夜部眠,幽人独步月婵娟。生隋忽吐寒香句,明日龙跃锦笺。”魏燮均乃清同治时期辽沈名士,精书法,擅诗词,一生赋诗三千余首,有《九梅村诗集》。缘斋把一个清朝贡生的苦吟形象描绘得如此真切,仿佛这个形象就在眼前一样。

在一首诗里,一个好的富有创造力和艺术魅力的结尾,可以把诗歌的境界拓展得更开阔,把诗歌意旨开掘得更深远,把诗歌情感升华得更精彩。一般诗人在诗的结尾地方会下更大的思考。一般而言,诗词的结尾或以景结,或以情结,或以理结,或以问结,或以喻结。或以事结,等等。—个好的结尾,既能收拢全篇,又要能有收言尽而意不尽之效。姜夔《诗说》:“一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缘斋在每首诗的转合上,深得古人精髓。如《女娲》:“未料同形存善恶,至—今寰宇斗纷纷。”《共工》:“造化或经神力改,豪狂未必是英雄。”《夸父》:“长郊渴陨殒身名世,勇逐骄阳尚有谁?”《箕子》:“纵然半岛能忘祖,古史昭昭不可移。”《韓愈》:“身当绝险思归易,世路何曾有坦途?”《郑和》:“朝廷不废开洋策,早令中华宴五洲。”《海瑞》:“焉知五百余年后,多有缘君断命人。”《九门口》:“当年不斩袁经略,定使清兵铩羽还。”《蒲松龄》:“人世昏茫知己少,故从狐鬼寄心仪。”《滕王阁》:“百代身如凌火凤,一番生死一番新。”《玉门关》:“当年多少西征客,洒泪通关去不还。”等等。可谓警句,发人深思,令人激赏。《大凌河》之转合两句:“鳞凤已随风雨去,白狼入海会龙鱼。”可谓奇思妙想,白狼(其实是大凌河的古称)入海,与龙鱼会合,奇特而自然,诗趣横生矣。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把诗的风格细分为二十四种。如果按其二十四种划分来对应缘斋的咏史怀古诗的话,缘斋都或多或少地兼具。但我以为缘斋的咏史怀古诗当以沉着为主,即后来的一些诗词评论家所谓的“沉郁”。

沉郁,历来为文人所推崇,成为诗中一种高格。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诗之高境,亦在沉郁。”“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沉郁则极深厚”,“不患不能沉,患在不能郁。不郁则不深,不深则不厚。”沉郁作为一种文学风格,首先表现为一种文字特质,它古拙苍凉,而非姿质冶丽。诗人即使在最陕乐的时候,心中也有一种潜在的深沉。故顿挫的文境,原本出自沉郁难舒的心境,是情感的百折千回。常言说“深人无浅语”,缘斋的咏史怀古诗绝非忧愁之作,更非无病呻吟之作,而是对吟哦对象的深沉思考。缘斋经过了较长时期的积累、酝酿、蛹化、触发的过程,以深厚完整的意境、锤炼精确的语言、铿锵明亮的音调、顿挫变化的节奏表现出来。

当进入缘斋的咏史怀古诗世界,随着咏读,仿佛自己的情感也融入诗境了,而且也会用深沉的思想来思考。比如《秦军灭燕》:“赵魏已平韩楚灭,海山关塞起风云。当年枉献燕丹首,未阻王贲进六军。”诗人对那段历史进行了深刻的思考,秦国一统天下既是雄心,也是历史必然,岂能因为你把亲儿子燕丹的首级给了秦国就能保全奄奄一息的燕国呢!《侯城劫火》:“督尉无谋遽折兵。碉台堞雉即时倾。可怜一炬勾骊火,从此辽东无侯城。”李老考证了沈阳建城史,对侯城自有一番感隋。东汉建光元年,高句丽攻克侯城并付之一炬,从此不复有此城建制。诗人沉重的心情都在“可怜”“从此”两句了。《司马懿平辽》:“襄平已是囊中物,何必屠城血溅袍。”深沉谴责了司马懿征辽不接受公孙渊请降而屠城的残暴之行。《赵佶书画》:“丹青误国无穷恨,风雪荒城老敝庐。”缘斋擅书擅诗,自然既敬佩赵佶的书画成就,也为其不务正业因书画而误国、最终为金所掳客死五国城而感叹。《旅顺万忠墓》:“苌弘沥血惨妖霾,含恨苍岩瘗万骸。白玉山前松有语,编篱勿望御狼豺。”中日甲午战争中,日寇攻入旅顺,三天屠我同胞两万多人。诗中好个“松有语”:“编篱勿望御狼豺”,何等沉郁之语,令人警思。

缘斋咏史怀古诗兼具史学和美学的双重意义。咏史怀古诗词首先是文学,是诗,而不是历史。要有“史”,还要把“史”诗化。文学性是咏史诗的主要魅力,源于历史而不泥于历史,才能引人入胜,从而让人乐于传唱。王充闾先生为《缘斋吟稿》序《云锦天机妙手裁》所言:“这种因诗以考史、援史以证诗,诗史融合、诗史互证的手法,不仅有助于彰显作者的题诗本旨,而且,同史籍一样,可以发挥言成轨则,为世龟镜的鉴戒作用。”“辽海苍茫历岁多,英雄浩气毓山河。邻翁欲问家乡事,听我闲吟醉后歌。”这是《缘斋吟稿》之《辽海行吟》的《开篇》,开宗明义地点明了这组诗章的目的:我要告诉你家乡的事,历史的事,英雄的事。所以可以说,缘斋的咏史诗,也是辽海的诗化的历史片段。说心里话,涛中写的许多内容是以前不知的或一知半解的,通过《辽海行吟》,弥补了这些知识盲点。而且,通过缘斋咏史怀古诗,体悟缘斋对历史人物的功过、历史事件的成败等或发表议论,或抒发感慨,或借古以讽今,或发思古之幽情,深感缘斋之博大胸怀。前人的咏史怀古诗名是追念占人,一般是古人的身世与际遇和作者有了某种相似性,触发点在古人,落脚点在自己。有的怀古咏史诗着眼于个人境遇变化,借古人古事抒发自己的感慨。古人能一展抱负,建功立业,得遂心愿,而自己却因为某种原因被朝廷冷落或不能才尽其用,从而有了郁郁寡欢乃至消极遁世之心。有的则是自己和古人的遭遇相同,追思古人更体现自己的不得意,感慨身世,关照自我,抒发自己渴望建功立业或怀才不遇的感伤。而缘斋不是这样,“听罢长歌日已斜,前街后巷各还家。恩仇兴灭浑闲事,且品新烹谷雨茶。”这是一种淡泊的胸怀。

作为缘斋的入室弟子,本人除了书法得到老师指点之外,诗词也得到老师的点化,受益颇大。学生探究恩师诗作,若有不当处,绝非学生对恩师不敬耳。

在本文的写作中,由于笔者学识所限,加之对缘斋咏史怀古诗所悟尚浅,始终迈不过王充闾先生为《缘斋吟稿》序《云锦天机妙手裁》和王向峰教授《历史文化天地的游目骋怀》两座高峰,引用了其中一些精彩论述,在此诚恳致歉并由衷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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