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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7-13吴亚英

翠苑 2018年1期
关键词:朴树姨夫小舅

吴亚英

一棵树

82岁的小姨夫,在72岁姨妈的搀扶下,静静立于小河东岸,面水无语。雾霾下的阳光,无力无热。两位老人的背影,渐渐有些模糊。其实就近在咫尺,却似乎慢慢远离、虚渺,要遁化而去。心头微微颤。

姨夫在寻找一棵树,一棵深种记忆、切割不断的树。

50年前,就在此处,小河边上,姨夫跟随小姨,一路坐船,顺水而来,泊于此处。起身,出船舱,迎面一棵树,树身一人抱,树冠如圆盘,似一耄耋老人,慈祥俯瞰大地,欢迎游者归来。飘泊了30年的孤儿姨夫,瞬间有了归属感:妻子出生的地方,从此就是他的故乡,与他息息相连。这棵树,即为姨夫的故乡,烙下了特别的印记。从此,姨夫是个有故乡可忆的人。有故乡可忆的人,才是有根的人,才是实在的人。

不知道姨夫是否还记得自己真正的出生地?但想来姨夫忆起故乡,这棵树,肯定会出现在故乡的背景里。后来姨夫与小姨定居他乡海岛,回来的次数渐少,随着年岁越来越长,归程的次数就更加稀少。几年不回,回来有时也不能到这老家、到这棵树前。对这树的想念,就如蚕啮桑叶,一点点,侵蚀着姨夫的安宁。

姨夫对小姨说:老了,快要走不动、出不了门了,我们再去看看那棵树吧!而今,姨夫站在了旧地,可村庄、小河已全不是记忆里的模样。那棵树,已踪影全无。

看着姨夫颤微微立于河边,我的心突然隐约疼痛,为那个蹒跚而不再挺拔的身影。他的树再也不见,他的故乡变了模样,故乡,还是那个故乡么?

我们都有那样一棵树,如今它们又在哪里?谁又来为我们疼痛?雾霾薄薄的天幕下,阳光懒懒照着,了无生气。

两棵树

小学时,对称分布的校园中轴线,是以一条东西向的石子路为界。路的西边头上,有一棵粗壮的树;东边头上,也是一棵高大粗壮的树。这两棵树,是我读幼儿园时,练习跑步的起点与终点。彼时,幼儿园与小学连办在一起,而幼儿园的称呼,都是以小学代称。

我的幼儿园老师,是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头——戴老师。

戴老师上课,常常是没说几句话,就叫我们自己玩,他趴在桌上看着我们,看着看着,他就睡了过去,嘴边必有一道亮晶晶的哈喇子。这里我不想写成唾液,我觉得哈喇子更形象。看到戴老师嘴边的这个标记,我们即可在教室小跑说话。如果戴老师不睡觉,就把我们十来个萝卜头,带到那条中轴线上,叫我们跑步,从这棵树跑到那棵树,再跑回来。他也不管我们跑得快慢,只让我们四五个一组,不停地在中軸线上跑。似乎只要有人在那条线上动,他就完成了任务,就心满意足了。

戴老师——哈喇子——树——跑步,给我的幼儿园生活,注人了鲜明的特色。一想起我的学生生涯,首先就是出现这样的画面,一帧帧慢速移动,不缺这也不会少那的老照片。它们彼此依附,仿佛是一件衣服上的一排纽扣,少一颗就割破了衣服的整体性。只是尽管这么清晰鲜明地记着那两棵树,却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两棵树是什么树,只记得黑黝黝的树干、秃秃的树枝。记忆是高明的投机分子,它会投人喜好,知道我喜欢落了叶的树,它就把这光秃的树,刻进我的记忆,叫我欲罢不能。刺向天空的裸枝,张扬、坚强,也空寂。条缕清晰,无处逃遁回避。或残缺,或完整,都在眼前,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简单明了,便于心神相守。

这两棵树,随着小学的拆迁,不知所踪。不知它们是否立于他处,等待该相遇的人,还是倒下,变作柴火抑或变作肥料?我不是树,我只能频频回头,看着空落落的身后,茫茫。

戴老师也已去世,他趴桌上流着哈喇子的睡容,却仍然鲜明、亲切。

两排树

与小学相距一里左右的南面,就是我所读的中学。

两排坐南背北的教室,相距50米左右,一字排开。前排房子后面和后排房子前面,是一字排开的梧桐树,把两排房子中间形似长方形天井的天空,分割成斑驳的块块、格格。梧桐不知是谁人栽下的,在我入中学时,梧桐已高大阔壮,枝叶互相缠绕,你拉着我,我拖着你,一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样子。也或许,私底下,却是口舌不断、纷争不止。平和,是做给人看的。人只能看到表象,还为看到的表象定义下自己的想象,一如我一样。无聊而无意义的事情,不断地重复,还美滋滋的,不愿放弃。

梧桐新叶时,让人想起空山新雨,嫩嫩的绿,引人往上飞。年轻的初中生走在树下,一派生机勃勃。还没进入自己的人生轨道,一切还都在隔靴搔痒的时段,就有点轻盈和轻狂,似乎天下都可握于己手。夏天梧桐叶茂盛时,两排房子的中间,就成了天然的绿荫地。那时教室里没有风扇,更别说空调,这块绿荫地,就成了纳凉休憩的地方。学生们或坐或站、或单或双或群,看书、交谈,甚至有点暧昧,都怡得其乐。反观现在的中学生活,不由得叹息:怎么那时我们的中学时代,可以有那样悠闲的生活?我们是一代幸福的中学生!这点必须承认。

梧桐叶落,阔叶到处翻飞、堆积,惹得值日生不断嘀咕它们可恶。人真是善忘,一个转身,就忘记了它们带来的好处。冬天的裸枝,它们仍然交缠不断,你勾我我绕你,在说曾经的风光,还是在说听到的秘密?

曾经葳蕤的梧桐,伴着我的中学时光,一片绿色一片生机也一片暧昧。现在再去中学,校舍已成了大队部办公处,梧桐树已经一棵都没有。那两排高大的梧桐树,我只能选择忽略它们,不然,我又到哪里去找它们?与我的相遇,它们是介意还是漠然,我不得知,我只知道,在我不经意回望时,依然会闪到眼前,叫我想起“庄周梦蝶”的恍然。

也就是一些树,不经意间却长成一个个标识,旗帜鲜明地立在那里,叫我不能忘不想忘。其实,绕不过去的,是那些曾经的生活,这些标识,只是做为平台,让我盛放过去,别扭地怀念,然后说一声,我老了。老了的人,对于过去,除了怀念,还是怀念。

另一棵树

小姨夫有一棵树,一直矗立在他的记忆与思念中,我也有一棵树,一直“啪啪”地响在耳边。不歇。

那时家的西南面,临河,是几家人的茅坑地。几个茅坑排列在河边上,就很少有人到那地方玩。每到初夏季节,那里却会热闹起来。原是朴树果半成熟了,孩子们来采朴树的果子,做“啪啪子”玩。那时还不知道这直径20多公分的高个子树,学名叫“朴树”,我们小孩子都叫它“啪啪树”。

胆大的人爬上树,采下朴树果;胆小的用竹杆举起敲打,连叶带果打下来。朴树果有点像成熟的豌豆,也是青绿色的。再砍一根指头粗细的竹子(我家有竹园),留两节之间的空心部分,做成一个空心管子,再取像筷子粗细、长短的小棒,把朴树果放进空心管子的一头,用小棒用力一击推,朴树果即像子弹般射出,还伴随着“啪”的声响。所以我们都叫朴树为“啪啪树”,朴树果为“啪啪子”。学名与通俗叫法,我们都不介意,我们介意的是,谁的“啪啪子”射得远,射得响。手巧的小舅做的“啪啪管”,正好紧密卡住“啪啪子”,因此他的“啪啪子”总是射得又远又响,惹得我们一帮小孩子,围着他转个不停。小舅很好说话,朝他多绕几次,他就会帮我做个响且远的“啪啪管”,连带着收拾好的“啪啪子”,一起给我。

大家把河面当战场,一群孩子朝着河里,可以“啪啪啪”射一下午,比赛谁射得远,谁射得响。当然,也有玩过头的时候。大家在一起,手忙脚乱,有时不小心,会把“啪啪子”射到人身上,被射得人一哭,一吵,就会出现打架的场面,这时就是担心,忙乱中别跌到茅坑里。这时,大人就会赶过来,这个游戏就要终止了。玩过火了,大人要来管我们,我们只能四散逃开。似乎每次玩,每次都是吵吵闹闹地收场。今天吵过了,明天又到了一起。儿时,就是如此爱憎不分明。

这么简单的游戏与工具,却津津乐道于我的记忆,随时都能还原那个场面。返朴归真,大道成简,在现今复杂多样的游戏与生活中,它的取胜,也许就是这两点。

这棵朴树,已不在了。我不知它是自然死去,还是被砍伐掉的。我固执地不问这个问题,我情愿它是自然死亡。自然死亡,更易接受。当年的一群孩子,早已四散,小舅也已居于他处了。

这一棵又一棵的树,让我放下过去。我知道,我再回身,身后的风景,已全然变了样貌。那么,我就专心地看向前方吧。我希望前方,还有一些树,在等待与我的相遇。

我以后也会有小姨夫那样的背影,我要争取让背影,变得有力量一些。因为希望,我的故乡,面目会清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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