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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已谢梧桐旧

2018-07-12林格

飞魔幻A 2018年6期
关键词:宋家孩子

林格

熹真名将,宋家阿穆,死在必胜无疑的战场上。

满瑱素来喜欢趁着贵妃小憩与黄门宫女们打闹,这日却好巧不巧从小门外钻过,乱了方向。他听得四周忽静,一时有些心悸,便信手推了面前蛛网罗结的雕花窗,“吱呀”一声,冷风穿堂而过。

里头却有人声清冷:“你是谁?何故暗查梧桐殿?”

她的声音实则极好听,如明珠落玉盘,清脆掷地,可他彼时只听出满腔寒意,便只得抖抖擞擞地答道:“本宫乃当今东宫、东宫太子满瑱!梧桐殿?——我、本宫不过错走了小道,并无存心、存心打扰的意思。”

他近乎将满心对鬼神的敬畏都用到了话语中,女子沉默半晌,叹出一句:“到跟前来。”

满瑱环顾四望,连个人影也没有,他不敢再怠慢,只得顺着窗子一骨碌爬了进去,落脚时一个没踩稳,跌翻在地,正滚到她脚边。

他屏住呼吸,大睁着眼睛仔细瞧了,那是双厚底黑靴,面质粗糙,针脚明显——他只在父皇接见谢将军时见过,那日将军从军中回来,尚忘记了换好官服蟒靴。

女人对他伸出手,十指纤细,却布满老茧。他握紧时,只觉粗糙得硌手,可竟是有体温的,并非他想象中的冰冷。他愣神,随即便被使力一拽,直拉进她怀中。

她的长发就在他鼻尖掠过,女人半跪着将他柔柔地抱住,手指轻抚他的发髻。

“你叫满瑱吗?好名字。许多年未见,上一次,我尚能双手将你抱起,而今却是个半大孩子了,真好。”

贵妃从来是个冷淡少笑的性子,不曾这样牢牢将自己抱紧,满瑱局促地红了脸,不知将手往何处放。但当她松开手时,他却竟觉得失落。

门扉在这时被推开,独身一人匆匆来此的天子——他的父亲背光而立,额角汗水淋漓。他匆匆跪下见礼,气喘吁吁、胸膛起伏的天子许久才缓过气,却不曾正眼看他。

叹息一声,天子音色沉沉:“阿穆,我说过了,你不该来的。”

“臣也说过,陛下是君,应自称朕,您的儿子正向您行跪礼,视而不见,又是什么威风?”说着,她撩袍而跪,一字一句地道,“臣,平西军统领,主将宋穆,见过陛下,陛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天子倏尔怆退数步。

“你在逼……朕,宋穆,十二年了,你还在逼朕。”

那一日,天子怒极时,终也只是挥袖而去。自称“宋穆”的女将军亲自将他送回长乐宫,在贵妃惨败的脸色中恭敬地行拜礼,随即她从怀中掏出一块碧玉令牌塞进他手中,毫不避讳,端正温和:“我本也打算来看你,在梧桐殿瞧见了,实在更是开心。这块令牌你拿着,今日起,宋家军会在暗处寸步不离保护你,若是受了欺负、想来寻我说话,径直拿着令牌来宋府寻我便是。”

她与宫中女子全然不同,眉眼间尽是凛冽英气,那受过西北风沙寸寸侵袭的肌肤,却依然透着年少时姣好的秀白。他红了脸,讷讷地点头,向来跋扈的贵妃,竟也一句不吭,默许了她的放肆。后来满瑱才知道,那位宋将军,正是熹真谢、齐、宋三朝武将中,宋氏女将当家之主。她的亲姐姐,则是已殁先皇后,宋斐。

她与先皇后和当今天子相携微时,一起长大,十三年前天子即位,后宫第一件大事,便是册封后位,随即准予宋穆自由出入后宫。是故早在十二年前她挥师西去征战大齐之前,她在宫中,便有说一不二的尊贵。

若不是先皇后腹中的胎儿随她而去,早夭而亡,她为皇姨,更是贵不可言。

可她为什么待自己这样好?他想起梧桐殿里擦拭长剑的女人,她发黑如墨,抬眼时唇角紧抿,面有厉色,可在向自己伸手时,眼神却又那么温软,这才叫他恍惚。

沉思间,他头顶琉璃瓦陡然异响,一束薄光自瓦缝穿过,随即稀里哗啦,破开个大洞。

这是他第二次见宋穆,这天她拎着蛐蛐罐,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对他咧开一个朗然的笑。脱去严肃外壳的她,一身便装,长发高高束起,伸手招呼他道:“多大孩子了,怎得连这些个上房揭瓦的事也吓出满头汗?快来,今个儿带你斗蛐蛐儿去!”

满瑱咬咬牙,一贯胆怯怕事的孩子竟鼓了勇气,跳出窗外与她会合。

好巧不巧,不多时却下了大雨,宋穆将外袍一脱罩在他头上,一边嘟囔着天公不作美,一边又乐呵地将他拽进亭廊中,道:“这下可好,蛐蛐儿先送你,只得再讲些故事解乏了。阿瑱,你想听些什么?”

他想告诉她,自己并不是她口中那本应伶俐聪慧的小外甥,可她笑得那样灿烂,他害怕见那欢喜寸寸剥落的模样。于是他刻意避开了心中的愧惭,只是低语:“塞外有些什么?大齐与熹真不同吗?”

宋穆一愣,笑道:“我以为,你会问起你的母亲。我还以为……终于有人跟我一起说起她了。”

满瑱蓦地语塞,但她却摆了手,依然跟他说起那些边疆琐事。

生死胜败谈笑间,她说起时平静的神情,恍惚是铁马冰河熔铸的果决。

“我比你大那么一点,十四岁时,已随着阿母出征在外,阿斐则是十六岁便嫁给了你的父亲。我走时只来得及匆匆抱你一回,便打马离京。想来眨眼是十二年,你也这样大了。”宋穆撑着下巴,面上浮起笑容,“若是你长得再像母亲些便好了,但想来男子肖父,没得挑剔。但你母亲虽然天真憨傻,要是她将你带大,你定然比现在要开心些的。”

满瑱明白,她这些话。本不是说给自己,可他依然嗅得久违的温情。

他喜欢她的恣意,和唯有对自己时才温和的神情,欢喜得不愿疏离。

宮中的人,都将两人的顽劣看在眼里,平素待他的严苛仿佛一夜尽毁,他们都以无声的纵容,偿还着他失落的少年心肠——又或是偿还宋穆失落的十二年呢?他不计较了。

宋穆会带他偷溜出宫,在繁华的东市街上买上两串糖葫芦,看面人师傅捏出栩栩如生的仙子,再到醉仙楼尝上一口仙人酿。他沿着杯缘舔上一口,便恍惚脚步趔趄,酩酊大醉,她笑得稚气,并不搀扶他,只是笑道:“男儿总有醉酒日,你父亲当年也没好上多少——”

当年。

她的眼神有刹那的凌厉,随即又伴着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静默地隐去。

那年微时,她尚且做男子打扮,与苏潜渊对案拼酒,酒壶摔在地上清脆声声,她仰面而尽时,对面已人事不知,酣然睡去。满面焦急的阿斐缩在自己身后,悄声道如何是好,她笑得恣意,呛他逞强——“活该!”

醉倒的少年尚可换了新人,躲在身后的女孩,已然没了踪影。她遮掩地撑了额,泪水险些涌落。她听到阿斐的死讯时,曾那样暴怒,乃至与苏潜渊割袍断义,从此只以君臣相称。若不是他用阿斐的孩子挽留她、威胁她,她怎会在荒漠边疆死守十二年?

那信中隐隐切切,声声泣血:“阿斐是你的胞姐,我又何尝不曾以真心待她?我不过初登帝位,朝中重压频仍,你若避战,宋家其他人我如何保得住?她的孩子,我如何保得住?朝中人虽不喜,但我已将他送去秦贵妃处抚养,若你愿意助我,我会立他为太子,将他好好护在穹顶之下。阿穆,个中利害,你还不清楚吗?”

她该是要抱着阿斐遗愿中焚灰的骨,带她去一直念叨的熹南水乡,去海上仙岛的——她一生如笼中孤鸟,不得自由,如果连自己也做不到,谁来圆满她的梦呢?

但她还有一个孩子,幸好她还有一个孩子。

宋穆分明没醉,但她步子微晃,险些跪倒在他面前。她纤细的手指描摹着醉倒少年的轮廓,低声絮语:“小姨回来了,阿瑱,你不用害怕。若你想要登上帝位,我会穷毕生之力助你;若你想要自由,我也成全你。”

满瑱迷蒙着眼睛,向她伸出双手,咕哝出撒娇的语调,讨要一个拥抱。随即他便又嗅到她发间温润的香,她的脖颈搭在他肩膀,是爱怜和宠溺,而他竟在这时,生出本不该有的贪恋。他分不清那是什么感情,却明白在她看来太過幼稚,于是紧闭嘴唇,将所有的话一并淹没,只是紧紧将她回抱。

“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他附在她耳边,问得急切,“等到我及冠,等到我成了、成了皇……”

“你想做皇帝吗?”宋穆出声打断他。

他以拘谨瑟瑟、却隐约坚定的眼神望向她,唯有成为皇帝,方能无所不有,方能让她永永远远,这样留在自己身边:“是。”

宋穆便笑了,她拍拍少年的肩膀,轻声应了他:“好。我答应你,你的太子之位,会稳稳坐到最后。”

闻言,他心下突如其来的胆怯忽而占据了上风。

他揪住她的衣袖,借着醉意低声道:“但若我……若我不是你的外甥呢?”

宋穆揉揉他的头发。苏潜渊信中已然说过,为了保护这孩子,他从未将真实的身世告知给他,也许至今为止,他依然觉得自己只是找错了人。但那又如何?换了是她,依然不会将那其中的惨烈说与他。

是故她只是安慰道:“不,你永永远远都是,不要担忧,阿瑱。”

三个月后,宋穆上奏出征,此前她死守疆土十二年,始终与齐军强兵僵持不下,只稍占上风。临行前,天子迟迟召见,入殿时,男人长身玉立,静静望她。

“十里长街迎你入京时,你早早退席,去了梧桐殿悼念阿斐。今日万人齐聚,为你饯行,若不是我……朕亲自召你,你是不是除了远远一眼,都不会再与朕见一面?”

“臣不敢。”她低垂了头。

“好不容易平定边疆,国界已定,为何再请出征?”

“守土之功可保宋家,拓疆之能,方能保阿瑱。”

他面色阴沉地道:“多少年来,你依然是这样,连一丝一毫,都不肯再隐瞒。”

那年杏雨微醺时节,少年郎纵马飞奔,将他远远甩在后面。他自觉狼狈,赌气大喊:“宋穆!来年我是君,你是臣,你竟敢、竟敢又这样待我!”

少年郎闻声勒马,扭头向他做了个鬼脸:“阿渊,若不是晓得你迟早要做我的姐夫,莫说将你甩在后头,便是将你带出来我也懒得应承!——快来!”

紧接着,他墨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被自己怒极的一箭射穿发髻。

宋穆惊呼一声,箭刃拔下的瞬间,那男子的束发垂落,倏尔有了秀美的模样。

宋穆以为刺客敌袭,飞身掠来,将他腰一揽,就地滚落尘泥之中。他虽与她兄弟相称,却从未离得这样近,近得他能闻到品香斋似有若无的一丝香气,近得他能触碰到她——

他的双眼陡然瞪大。那是步步皆错的开始。

他本也不喜欢宋斐,只因为宋家女儿世世代代从军,但宋斐却一丝兵戎气也无,于是宠溺爱女的宋家家主亲自从外头领来个男孩代为训练,给了宋家女儿选择婚姻之事的自由。母妃为了他能承继帝位而求亲,因此得了一起长大的机会罢了。

若说欣赏,他打心眼里,是更喜欢那个飒爽凛冽的宋穆的,也跟他挨得更近,而今“他”是个女子,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宋斐得知消息时,手上女红落在地上。他盯着她通红的双眼,看到一贯温婉的宋斐猛地抄起一旁的书册,宋穆双手交叠着欲挡未挡,末了却终是没了后文。宋斐落着泪,揪住她的衣领,啜泣着,声音喑哑:“你怎么能是个女子……你怎么能……”

宋穆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继而温软了语气:“阿斐,我骗了你,对不起。但是娘亲说你既然想要做个温婉女子,便不能跟我混成一堆,我只得扮成男子,并非存心让你受骗……”

可宋斐依然止不住眼泪。

她伸手抱住宋穆,哽咽许久,忽而又变作苦笑:“还好……也好,你是个女子。”

他的神思在那泪眼中陡然折返,回过神来时,跪在殿下的宋穆,眉目凌冽,已非少年模样。苏潜渊有一瞬间的恍惚,他那低落的话语里,只是絮絮地嘟囔:“阿穆啊,一切都错了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可他是帝王,已然成型的计谋,只有在最后一刻方得成全。而这计谋之中,是情爱是权术,谁又能分得清。最后一次,他告诉了她那件唯一可以知晓的、他藏在心中多年的心事:“阿穆,幼时母妃为我求亲宋家,只说了要宋家女子,却没有说娶谁。后来我知道你是女子,便大闹着要娶你为妻,那一日,你在行军场练武,并不知晓。”

“可是宋斐跳了出来,她说君子一诺,驷马难追,要嫁给我的人,只能是她宋斐——我从没见过那么强硬的阿斐,我同你有情,同她却也有兄妹怜惜,她以死相逼,我妥协了。她说阿穆你天生属于战场,那是你所信仰的命,谁也不能因为喜欢剥夺了你半生的艰难。”

“所以,宋穆,宋斐是代你嫁给我的,你知不知?”

宋穆起先一愣,随即也不过答道:“自也有她欢喜你的缘故,她死在宫中,你叫我如何原谅你?”

她依然无法对宋斐的死释怀,亦从来没有体谅过他看到远方信笺附着的断袍时落泪的悲怆,没有想过他千方百计,只是为了这凛然一眼。

于是,他只深深看她,温和地道:“去吧,阿穆。”

宋穆接下军令,三日后行军。

最后一次,她去了宋斐墓前。熹真祖训,帝未殁而后亡,可葬家陵,百年而迁。当年宋斐死时她虽未归,却嘱托了心腹连夜赶回,从此宋家軍日夜守候,墓依旧如新。

她坐在墓前,额头抵在那临摹自己呕血而作的字迹所镌刻的墓铭上,一字一划,都是多年前的心伤如尽。她想同阿斐说些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慢慢谈及宫中那个缠人的小外甥,说他恼人,说他可爱。

恍惚还是宋斐尚在闺中时,她爱倚着自己的肩膀,温温柔柔地说些琐事。有时自己练武太累睡着,醒来时,便换成睡在阿斐腿上,而她靠着树干,杏花落在她发顶,比任何一个女子都生得好看。她不明白宋斐得知自己女儿身时又哭又笑的悲怆,可她明白宋斐待自己独一无二的好。正如自己此生最怜惜的,也只有无数次笑着抽出绣帕为自己揩去汗水的阿斐。

送嫁那日,前线军情告急,阿娘先行一步,而她代替阿娘握住宋斐的手送她走上那花红遍缀的喜轿。那惯来软弱的阿斐,十指颤抖,强忍着不曾落泪。

宫中的媒人着了急,不住在她们耳边嘟囔:“太子妃娘娘,您得哭呀!喜泪不落,不合礼数!”

说话间,眼见着嬷嬷要硬着头皮捏她手臂,宋穆当即一怒,右手高高挥起,厉声呵斥:“你是什么人!敢动——”

宋斐的哭声止住了她的动作,新嫁娘回过身来,紧紧搂住自己的脖颈。

她哭得震天撼地,嚎啕间恍惚连咽喉都撕裂,她分明说的是:“阿斐,真好,你我如此可永永远远做一对姐妹。”可宋穆却第一次察觉她眼中遍地凄然,只能徒劳地搀扶住她瘫软的身体。

宋斐到底还是嫁了。

那日过后,宋穆便远上前线,此后唯有宋斐产子那日堪堪赶回见上一眼,从此天人永隔,刹那阴阳。她记忆中最后的时光里,自己放下刚刚产下的小外甥,任由满头淋漓大汗的宋斐艰难地握紧自己的手。她的黑发纠结在额上,满面苍白,说:“阿穆,以后不打仗了,你回来陪陪我,好不好?”

宋穆是想答应她的,她半跪在她床前,轻声道:“阿斐,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这一仗打完,以后我就能帮你的孩子夺一份力,唯有宋家辉煌,你和小外甥才能平安。”

宋斐静静看着她,双唇紧抿,颤巍巍的手忽而自她掌心竭力抽离。

她望着自己空落的手掌,不知何语,只能最后一次帮宋斐将凌乱的发丝拨开,掖了被子,随即脚步一顿,终于是扭头离开。

这是她们的永别。

宋穆在清冷之中听见细碎的雨声,她抬眼时,不过她肩膀高的少年撑了纸伞,正为她遮雨。他得了自己的令牌,自然可以在宋府如入无人之境,见到这块她本不想令他伤心的墓碑。

那少年半蹲下身,雨水沿着他额角滴落。他刚从父亲那儿回来,也是他的父亲告诉他,宋穆一定会在这里。他握紧伞柄的手发抖,父亲冷淡的话语犹在耳畔,可他却一字也不敢泄露。如果宋穆知道,当年皇后根本没有产子,只是因为想要把宋穆留住才犯下弥天大错,乃至天子也无法为她圆谎,这才谎称病殁,服毒自尽的话,她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落泪?暴怒?

父皇坐在高位,话音中丝丝渗寒,“你若是想要稳坐帝位,便要先学会爱欲虚无的道理。宋家是熹真的极大助力,既然错已铸下,不如将错就错,你既有贵妃秦家的权势,又有来自宋穆的支持,新帝即位,你便再不会像朕当年那般百般踯躅。天子便是如此,吾儿,可懂?”

可眼前的宋穆还在那样哀切地看着自己,仿佛盼望他可以演出一场思恋慈母的戏码。

苏满瑱为这眼神妥协,他掀袍而跪,俯身叩首,圆了她的心愿。

尘泥溅进他双眼,宋穆匆忙用袖角为他擦拭,而他紧紧攥住她的衣袖,只是不断重复:“他日我若为帝,你要永生永世,不得离去。”

宋穆此战,一去便是五年,她长驱直入,直将军齐打到长恒赤门关外,背靠一握狭土。赶尽杀绝之时,后方有令,天子病危,急传十八道金牌命她回京。

她只得夹马回奔,七天七夜后,满面风尘地入京面圣。

昔日的少年已高过她一头,她失力歪斜着滚下马鞍时,是他稳稳抱住她软倒的身体,低声叮嘱她小心。宋穆失笑,强撑着力气伸手揉乱他发髻,转身入宫。

天子殿中,苏潜渊呕出一口暗血。他长她七岁,而今尚且不惑之年,却已骨瘦如柴,面容枯槁。宋穆面上一动,到底是上前为他轻轻拍顺了气。

她那经年累月砌起的高墙厚瓦,在他油尽灯枯的晚岁中尽数坍塌,她不知所措地扶住他背脊,不住地道:“你应当早些告诉我……理应早些告诉我的。”

苏潜渊一笑,道:“但我若告诉你今日之毒,全然是昔日宋斐所下,你又当如何?”

宋穆神色微僵,竭尽全力方能把喉间险些脱口而出的一句叱责咽下,但她面上俨然已重覆霜寒。那是令天子无奈的防备,他只能避开话音,轻轻问她:“朕这一生,可曾是个称职的好皇帝?”

她迟疑片刻,点了点头。除却宋斐是她心中解不开的结,他在位的这近二十年,并无太多可挑剔之处。

苏潜渊笑着望她一眼,晃神之际,却忽而伸手——

他分明没用太多力气,但宋穆已无心推阻,她便这样摔在他的怀中。

他的手就像哄骗孩子般拍在她的背脊,他话中带笑,只是喃喃:“阿穆,朕抱一抱你,只这样一次……可阿穆,如果当年朕不射出那赌气的一箭,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

“朕曾经相信,若是能做个好皇帝,若是不再是那个事事都落在你身后的少年,阿穆你就会仰面来看看我。可是阿穆,原来朕做得如何本不重要,你的心中由始至终,都没有过朕。”

宋穆埋下头去,他看不清她的面容。

岁晚如流水,纵马长歌的少年,原来都已老去。

当年宋斐不惜谎称诞下龙子来挽留宋穆,又在亲手为他做的羹汤中下毒,她所算计的一切,包括帝王的心软纵容,包括宋穆的怜爱。可她错算一步,是宋穆从没看透过这一切,正因为怜爱长姐,她才毅然决然地离去。

他赶到梧桐殿时,宋斐已然服下穿肠毒,她颤颤地拍着他的手,低声说:“皇后病殁,太子染病而死,你都会处理得很好的,阿渊。”她指着那个襁褓中的孩子,“秦家的贵人今日生的孩子,来日一定很像你。秦氏日壮,那位貴人我瞧着,心肠也不错,太子之位是我应下的,便算是阿穆应下了,许给他罢。”

他无措,看着她唇角涌出不尽鲜血,道:“阿斐,我没有怪你,召太医,召太医——”

可是宋斐只是笑,她笑着呛出眼泪,低声说对不起。她说:“对不起,潜渊,我本想和她一起走的,所以你不能活,我们得死在一起,才可假死脱身。”

她将解药放在他掌心,道:“此毒甚烈,纵有解药,所活至多不过二十年,我这般穷途末路,也不过求的这些年头罢了。”

他在惊愕之下,忘了质问,忘了怪罪,只是下意识地将解药掰成两半想要强塞进她口中。宋斐怎么能死呢?宋斐死了,宋穆又怎么活,怎么原谅他?

可是宋斐紧闭双唇,拼尽全力推开他的手。在她那冷冽却落泪的笑容里,他只觉得口中的解药涩得无法下咽。他读懂了宋斐的笑——永永远远,我错过的,你也不能够得到。

往日种种,倏尔远去,忍住腹中刻骨的疼痛,苏潜渊扶起宋穆苍白的脸,笑道:“你走吧,这样死了,多不好看。你不用记住……我这副模样。”

她推开宫门时,正看见跪在最前方的苏满瑱。她的眼神短暂一停,下一刻却仿佛被灼伤,匆匆移开。他不能去拦她,却看见她通红的双眼。

鱼贯而入的太医,来来往往的皇亲贵胄,宋穆就这么离开。

她走在太平宫道上,熙熙攘攘的肩舆自她身侧穿行而过,黄门宫女吵闹不休,哭声不停。不记得走了多远,礼官的声音忽而合着千束招魂幡展开的响动一同呼啸而来,身侧众人齐齐停下脚步,面东而跪,哀乐大作。

——唯有她一人得了他最后的准许,得以逆流而行,背身走出宫门。

帝崩,太子瑱继位,尊贵妃秦氏为太后。

宋穆以为自己不会落泪,可这长长的宫道,彷如一场又一场未曾停息的走马灯,路的这头她孤身一人,那一头,却是那倚马饮酒,醉里欢笑的少年郎,“阿穆”、“阿穆”叫个不停。

“宋穆!打马射箭比不过你,我们喝酒!”

“宋穆!有本事同我比赛……咦?你打哪儿猎的兔子?我也要去!”

“什么叫我是太子你就得让着我,你明明就比不过我……喂!阿、阿穆!你别走呀,我认输还不行……”

“……阿穆,你走吧。”

她从被阿娘领进宋家时,便知道那个小心翼翼牵着自己衣角的“姐姐”,会是自己这一生要保护的人,自己得以出身农家而入宫门,也是因为她。宋斐第一次学着牵她的手时,她便在讶异中暗自发誓,这一生要让她喜乐无忧。

所以,得知苏潜渊是她未来的夫君的那一刻起,宋穆就从没在自己的人生中,留下哪怕一点给他的空隙。可他也曾灼热如盛夏烈阳,也曾在得知她是女子后,殷殷切切地拦在她面前,问她琐碎的问题,绕来绕去,只是问:“你会心仪怎样的男子?若是……若是我,你看如何?”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先做个好皇帝再说吧。”

今日,勤勉一生的帝王故去,说到底,竟是自己食言。

新帝登基,她与众臣一起俯身拜他。朝会过后,她被悄然留下,殿后,一身常服的新帝起身来迎她。

他长得愈来愈像苏潜渊,这种相似乃至令她有瞬间的恍惚。直至满瑱对她说:“以后不要再出征了,阿穆,留在这里吧,无论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他和他的父亲不同,他无师自通又满腹野心地提出要求,无须她提醒便知道自己应当何地处之,摆出帝王的模样。

宋穆笑了,她从怀中掏出宋家半块虎符,恭敬地双手递到她面前:“臣不敢。迄今,臣已镇守边疆十十七年,而今陛下即位,臣心愿已了,自请归乡,特献虎符于上。”

他想也不想地将虎符推回,急切地攥住她的手,道:“你忘了,你答应过我——”

“皇儿!她答应的是宋斐的孩子,不是你!”他的话音被帘后静坐的太后秦氏打断,她撩开珠帘,踱步而出,在宋穆惊愕的眼神中抓过她手中的虎符,“骗了她这么多年,你还能将自己也骗过去吗?”

宋穆的声音恍惚不是出自自己的喉口,却异常平静。秦氏将虎符收入袖中,将所有的真相一一说给她听。

譬如宋斐是如何以许给孩子太子之位为交换在她分娩之日夺走她的孩子,譬如帝王又是怎样苦心孤诣地经营了这一切,譬如苏满瑱——这个孩提时便将她骗得妥帖的少年。

“没有孩子,宋穆,”秦氏话中淬毒,“你被骗了十七年。宋穆,到头来,你还是一无所有!”她那通红的双眼中看得不是宋穆,而是当年苏潜渊临幸自己时,忽而说的一句——“以后不要那样笑,她不喜欢笑。”

万人之中,不苟言笑的女将,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夺走了自己含笑的一生,她不恨宋穆,去恨谁呢?她等了这么多年才把真相说出来,不就是为了等她此刻无助的表情吗?

宋穆疼得弯下腰去。

她的心肺俱震,双手簌簌,忽而直起身子揪过他的衣领。她从未以这样专注的眼神看过一个人,问出的话近乎咬牙切齿,眼中的泪却再憋不住,她问苏满瑱:“你是那个孩子,你就是那个孩子对不对?我抱你的时候看过了,你和那个婴儿一样,你的颈后有两颗红痣,你就是那个孩子,秦氏只是骗我……”话到最后,她近乎吼出声,“对不对!”

她本是笑起来那样好看的人啊,怎么会露出如此难堪的、冰冷的、绝望的模样?

他抱住她,如同抱住水中最后一片浮木,用极尽哄骗的语气在她耳边确信:“是,我是那个孩子——”

秦氏眼见一切,只是笑出声来。

“他是那个孩子,他当然是。”

“因为自始至终,只有我的孩子。”

宋穆脑中的某根弦,猛地挣断。

她沉默着,推开那少年,一步步背身离开,一步步熬红了眼,却忽然低吼一声,声嘶力竭。这汹涌泪水带走的不仅是十七年岁月,还有她一生无望的压抑,悲哀的风沙。

她昏睡了整整三日,醒来后,自请最后一战,平定大齐。

新帝无力地将她拢在怀中,不住问她:“最后一战圆了你的心愿,你便会回来吗?”

他得不到她的回答,竟发了狠,只是固执地道:“你若不回来,我要宋家满门七十四口,五族陪葬。”

宋穆应承了他。

她纵马而去,一路烟尘十里,仿佛还是当年英姿飒爽的宋氏主将,似能踏破九洲平浪。

唯有那一刻,她才是自由的。

此战甚艰,被逼入绝路的残兵败将尤为善战,百攻不下,她率军突围,一路马蹄不停,敌军主将与她兵戎相接,被逼退数步,又强自反身相击。然而大势已去,兵心大溃,面前的女将力有千斤,他招架不住,只得斜斜一刺——

那本该被抵住的剑锋未受阻挡,宋穆手中长剑只径直划破他咽喉,而她腹部中剑,趔趄跪倒。她受过远比这严重十倍的伤,可她强撑着一口气,硬是固活至今,那时是为了给阿斐的孩子撑腰,而今,她终于有死的自由。

有人上前来搀扶她,她摆手挥退,只朗声道:“我宋家满门,为国生死不惜,今日宋穆殒命于此,无愧于熹真,无愧于陛下!”

她眼前血色模糊,恍惚有手执香帕的少女,细心地一点一点,为她擦拭干净。她声音温柔,低声絮语:“阿穆,你又受了傷,怎得这样不知珍惜自己呢?”

是了,至死,她仍然只能想起宋斐笑起来时梨涡深深的模样,她恨不起来她。

但一切又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她一步一步,走到那年的榻边,两人第一次如闺中密友,共卧美人榻。那时宋斐问她:“当今男儿,阿穆可有心仪的吗?”

她不曾回答,只是转而轻抚宋斐的黑发,道:“我尚未有这般心思,但你要嫁的人——我瞧着阿渊是极好的,你何必忧虑这些呢。”

她闭上了眼。

熹真名将,宋家阿穆,死在必胜无疑的战场上。

她的尸骨被敌军焚灰,永远不再归来。

帝王下谕诛杀宋家的旨意被女人险险拦住,女人扬手甩了他一巴掌,他侧过脸去,泪水淋漓。

“你不能杀宋家的人,宋穆之死,是他们最好的保命牌,你若杀之,将民意置于何地?”

“可是母后,宋穆死了,她死了……”

“你是皇帝!”秦氏蓦地打断他,“你是皇帝,将会有无数人先你而死,为你而死。”

帝王的泪沾湿了墨迹,他终究将御笔一扔,瘫坐在龙椅之上。

那一日,夜色尽时,少年走出沉重朱门,残月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像极了故人。

他遥遥看到梧桐殿的檐角。

他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她,她伸手将自己紧紧抱住,如同重逢稀世珍宝。

那一日,帝王下令,重修梧桐殿。

他将杏花栽满庭院,将举世无双的美酒珠玉弃置殿中。可他穷极一生,不再踏足。

那是除了她以外,谁也不能夺去的珍重。

无论她是否愿意,他就这样沉默地与她共享这万里河山,无上荣华。

暮鼓晨钟,万寿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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