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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黑信访记

2018-07-11张玺

参花(上) 2018年7期
关键词:英俊公道镇政府

张玺

“残疾人陈老黑到省信访接待处上访了!”

这条消息如同炸雷般在三合镇镇政府上空轰响。镇综治办主任牛公道坐不住了,镇长刘和平的靠背椅上似乎也生了钉子,镇党工委书记陈英俊看上去还算沉稳,但是仔细看,脸色也变了。

“立即到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陈英俊拿起电话吼道。不一会儿,会议室里就挤满了人,镇政府七七八八的大小领导都来了,就连临时编制的“联防”队员们也来了。

陈英俊扫视会场,目光定格在牛公道身上,“牛主任,咱们刚刚派过去到省信访办接陈老黑的人给你打回来电话没?”牛公道一脸茫然,愣愣地看着陈英俊。“老牛啊,愣着干吗?没有反馈情况,就是问题严重。赶紧,你带着几个联防队员,坐镇里的公车过去。陈司机……”陈英俊没等牛公道缓过神来,就招呼镇政府的司机陈冲。

牛公道悻悻地坐在镇政府的公车上,向着省会城市的方向飞驰而去。

“这个陈英俊,你派人到省上接人,连个招呼都不和我打。陈老黑的这个信访案件,本来包抓领导就是你陈英俊。你倒像吩咐孩子一样,把我拎出来去‘顶包,老滑头一个。”牛公道坐在车后座上,轻揉着发涨的太阳穴。

省政府的信访接待处位于省政府大门右侧的“凤仪巷”内。此时,大门口已经围了一大群人。车刚停稳,牛公道拉开车门,一步跨出,站在接待处大门口前,小眼睛如同雷达扫描般四处游弋,终于发现陈老黑低着头,神情恍惚地坐在接待处入口几米远的花坛沿子上。

“老黑,老黑。”牛公道上前拍拍陈老黑的肩头。陈老黑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是公道主任啊!我那低保还批不下来吗?”看到牛公道,陈老黑的眼神猛然活泛了起来,闪出了灵光。陈老黑从花坛沿子上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拉着牛公道来到接待处入口左侧的几个固定椅子上坐下。

“刚才来接你的咱们镇政府的人呢?”牛公道急急地问。“啥呀!你们是第一拨儿来接我的人!”陈老黑声音有些高。“王八羔子陈英俊,把老子支配来当马前卒。这本身就是镇政府民政部门的事情,一上访,就归综治部门处理了。你看我咋把这个‘球踢给你街道民政马科长那里,哼!”牛公道思忖着,换上了一副笑脸,“老黑啊!你这个事情闹到这里也算很大了。但事情终究要在咱们基层处理。咱们镇的一把手陈英俊书记也说要第一时间处理你的事情。马科长,就是咱街道的民政科科长,是主管你这低保业务的领导。你赶紧和我回去,人家肯定是要研究解决的。”牛公道边说着,边递给陈老黑一根香烟,并帮其点燃。

陈老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轻轻地将烟雾从嘴里和鼻孔中袅袅吐出,“公道主任,你给咱写一个一定解决我的问题的保证书,我立马和你回去。”陈老黑大嘴巴咧开一笑。牛公道愣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老黑啊,领导刚才开会,一直强调要好好解决你的问题呢,先和我们回去吧!”陈老黑猛地又抽了两口烟,浓浓地吐出烟雾,把烟蒂扔在地上,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没有理睬牛公道,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我自己回村。”牛公道向前紧走几步,拉住了陳老黑,似乎是在央求,“老黑,老黑!有话好商量,我现在就给领导打电话,看保证书这个事情咋办!”

陈英俊的手机号码接通了,一阵优美的流行歌曲放过之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老牛,你那里情况咋样?我们都在等消息呢!”“陈老黑不回来啊!他让咱们写一个解决他问题的保证书,才跟我们回来。”牛公道把“咱们”二字加强了音调。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老牛啊,你也在综治岗位上工作多年了,办事要有原则和灵活性的,就见机行事吧。”还没等牛公道接话,手机就“嘟嘟……”响起了忙音。“大滑头,老油条。”牛公道心里不住地骂道。

牛公道转过身子,对陈老黑说:“老黑啊!刚才领导说了,立即开会解决你的问题,咱们先回村委会。我马上通知相关领导都到村会议室商讨解决你的问题。保证不如行动,老黑,你说是不是?”陈老黑还是一脸怀疑。“相信我!”牛公道搀住了陈老黑,又向跟来的几个联防队员努努嘴。大家一拥而上,把陈老黑拥进车子里。

车子风驰电掣般向三合镇向阳村村委会奔去。牛公道拿起手机,拨通了镇综治办公室的电话。“小刘,立即通知向阳村的李大海村长布置会议室。一会儿要开陈老黑的信访问题现场协调会,也给县信访局的领导们通通气,能来最好。一会儿我电话通知镇民政马科长和常副镇长,他们也来。”牛公道一改刚才对陈老黑的笑脸相迎,成了颐指气使的大干部了,蛮有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风度!心想:都把你们找来,光想让我一个人负责,没门儿!

牛公道在车子上,后脑壳枕着双手。想着想着,快要睡着了。

向阳村这个位于县城和农村交界处的村子,村委会的会议室里也忙成了一锅粥。刚到会议室的村主任——现在是社区主任的李大海,大声喊叫着工作人员搞卫生。会议室有半个月没有用了,这个北方干燥的小县城,半个月可以使灰尘跑满桌面。李大海也拿起了抹布擦着桌子。

“小谢,去我办公室把那几盆吊兰搬来,放在会议桌中间,美化一下环境。”李大海对社区主任助理谢小龙吩咐道。谢小龙这个戴着近视眼镜,文质彬彬的大学生村官,飞快地向主任办公室跑去。李大海突然感觉一阵惆怅从内心深处袭来。

“唉,以前我们可是村子,自然村。镇上对村子的事务,有的根本插不进手来。现在可好,我们身份都变成非农户了,几乎全得听镇上的。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这个陈老黑,村里的‘民主评议会上,村民对他提出那么多疑问,低保没有办下来,就村上、镇上、县上甚至省上地上访,刁民啊,刁民。”李大海想着想着,突然又恨起了陈老黑。

三合镇的公车在村委会院子里刚停稳,牛公道拉开车门,一步就跨了出来,然后几乎是小跑着“轰隆”一声推开会议室右侧朝着院子的门。“李大海,领导们都来了吗?”牛公道一眼瞅见在会议桌左侧端坐着的村长李大海,眼睛又如警犬般环顾会议室。“牛主任,您是第一个。”李大海客气地回答。“李村长,你连个残疾人上访户都看不住,干什么吃的?这回的责任全部在你,你一会儿要好好安抚陈老黑,尽快拿出办法来,加大监控力度,再出事情,唯你是问!”牛公道压低了声音,极其严厉地说。他瞪着李大海,眼睛似乎要从眼眶里飞出来,光速般打到李大海的脸上。“领导……”李大海刚要反驳。牛公道“嘘”地竖起食指,放到嘴边,示意李大海不要说话。

残疾人陈老黑推开会议室大门,一瘸一拐地走到会议桌左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随后,走进几个联防队员,在陈老黑的右边坐定。牛公道龇出一个笑脸,对陈老黑说道:“老黑呀!我刚才和大海村长还说呢,咱老黑的事情也就是绊在了‘民主评议会几个提反对意见的村民手里啦。今天也请他们来对对质。大海村长啊,赶紧给那几个打打电话,看他们到哪里了。”说罢,牛公道对李大海挤挤眼。李大海满心不高兴,可是又没有办法。他拿起手机,通知那次陈老黑低保“民主评议会”上提出反对意见的村民。

会议室的门外传来了小汽车刹车的声响,牛公道似兔子一般跳出门外。向阳村村委会的大院里,依次开进了三辆轿车。县信访局的窦副局长与三合镇的常副镇长,民政科马科长依次下了车,最后一辆轿车上下来的竟然是镇党工委书记陈英俊。牛公道依次和领导们握了手,在陈英俊面前,牛公道把一肚子怨气也暂时化为无上的谦恭。

“公道啊,陈老黑这个案子,我可是包抓领导的!我一定要听听情况的。本来,刘和平镇长也要来的,但县上临时有个紧急会议。”陈英俊一边说着,一边理了理头发,本来就是漂染的乌发满头,神清气爽,这用手一梳理,更是光彩照人。“我没想到领导能来,这个事情我们一定处理好!”牛公道说着,帮陈英俊关上了车门。“是你一定要处理好!你是综治办主任,主要负责信访这一块,要有担当和责任意识。”陈英俊再次用手理理头发。“是,是!”牛公道心里燃起了一把火。

牛公道在前面开路,把诸位领导让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李大海看到陈英俊进来,立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步上前,握住陈英俊的双手。陈英俊上下打量了李大海片刻,说道:“大海呀,气色不错呀!你父亲这些天身体可好?”“托您的福,身体好着呢!”李大海说着,拉着陈英俊在会议室座位的上首坐下,又依次和其他领导握了握手。牛公道的脑子似乎要短路了,这是怎么搞的?李大海和陈英俊书记……看着有些发愣的牛公道,陈英俊笑着说:“公道啊,你不知道吧?大海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当年‘抗美援朝的正副营长呢!一块儿拎过机关枪,扛过炸药包的。

牛公道再次冲李大海笑笑。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参加会议的人员都到齐了。向阳村的大学生村官——主任助理谢小龙也列席了会议。

“现在开会,首先请咱们镇的陈英俊书记讲话……”牛公道还是平常的套路。“公道,公道,先停停!”陈英俊冲牛公道摆摆手,“今天是信访的协调会,主角是牛公道主任。我只是听,关键的地方做些补充。”陈英俊说道。“老滑头,这个案子你是包抓的领导。现在好像没有你任何事情了,耍我呢!”牛公道心里不住地骂着,脸上却散发着笑意。

“那……好吧!我宣布,陈老黑的信访协调会正式开始。现在,先由李大海村长介绍基本案情,并介绍所做的处理协调工作。”到底是“老江湖”,牛公道一开口,就将“太极”功夫形成的“气球”推了出去。

李大海倒没有“谦让”,径直开口說:“我村的残疾人陈老黑,由于前几年村转社区了,陈老黑的户籍也变成了非农。陈老黑家本来生活就比较贫困,主要收入是他平时捡破烂儿和妻子在外打工赚的钱,家里有一个上高中的女儿。于是,他来社区申请低保。我村的低保专干袁小梅,依据政策对陈老黑的家庭收入进行了核算,发觉按照他妻子的打工平均收入明显超标,所以驳回了申请。也就过了半个月的时间,陈老黑又来村上,还带来了和妻子的离婚证。于是,陈老黑申请低保的事情就按照程序上‘民主评议会了……”话刚说到这里,一旁一直没有发言的陈老黑粗着嗓子喊道,“我和我老婆是真离婚的,我们之前就一直感情不好,在闹着离婚,正好时间上凑巧!”

“先别激动,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牛公道站起身,走到陈老黑身边,制止了他,“李大海村长继续。”“一到‘民主评议会,几位与会的村民提出了意见,说陈老黑是假离婚,他的老婆还经常进进出出陈老黑的院子呢。据说,陈老黑的老婆名下的房产还在外出租着呢。喏,就是这几位提出的反对意见。”李大海指指自己身边的几个村民。

“是的,我看见过好几回呢!”“上个月十号我还看见了呢。”几位村民说道。椅子翻倒的声音骤然响起,陈老黑怒不可遏地再次站了起来,“X他妈的,老子咋就假离婚了?我老婆离婚后,来我这里看看孩子不行吗?你们看见我和她睡了?她的房子在外面出租着,和我啥相干啊!我把租赁合同带来了。”陈老黑从衣服内兜里掏出几页纸和一张银行卡复印件,摔在了桌子上,然后又弯腰扶起椅子,气愤地坐在了椅子上,手臂朝李大海和那几个村民挥了几挥。

几页纸在会场上传递着。的确,是租赁户和陈老黑的前妻签的,银行卡是陈老黑前妻的,还有银行打印的开户清单。很明显,租金由陈老黑的前妻收着,半年一回,把租金打到她的银行卡上。会场上传来了窃窃私语声,一阵骚乱。“同志们,静一静!”陈英俊开口了。“这个问题我刚才也听清楚了,问题的关键是在陈老黑是真离婚或者假离婚上。大海呀,上回的‘民主评议会有会议记录没有?赶紧调出来,要分清责任的。”

李大海如同醍醐灌顶,对右侧坐的“村官”谢小龙摆摆手。谢小龙赶紧离座,跑出会议室。不一会儿,他拿来了一小摞子材料。李大海看看,说道:“第一次的‘民主评议会,镇民政科的马科长列席了,上面有他的签名。但是,没有写批准不批准,只是写了名字在上面。”那边温文尔雅的马科长浅浅地笑了。“还有……第一次‘民主评议会没多久,陈老黑就到县上上访去了,回来开了第一次信访协调会,由镇上综治办主持。会议记录上明显写着,‘驳回依据清晰,积极协调处理,牛公道。”李大海再次说着,并把记录直接递给了陈英俊。

会议记录在陈英俊手上,传到了常副镇长手里,又传到了县信访局窦副局长手中,最后千斤重担般压在了牛公道手上。牛公道的脑袋“嗡”地一下,差点从椅子上弹飞起来,内心做着思想斗争。是的,是我签的。当时,我电话请示了陈英俊,他让我签一个“驳回依据清晰,正在积极协调”的意见,并说我签名后,带回镇上他补签名字。可是,交给他后,怎么又回到向阳村了呢。啊!老狐狸,老狐狸!突然,牛公道又冲着李大海大声说:“大海!这是你们的责任,赶紧把陈老黑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的问题搞清楚!你们要向上级汇报!”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学生村官谢小龙开口了。一开口,带着书生气,也带着锐气。“各位领导好,我是这个村的大学生村官谢小龙,我想发表一下看法,根据《低保条例》,申请低保的主体责任是街道或者乡镇,处理的责任也在乡镇,村委会或者社区只是配合,答复上级的事情要由街镇负责。”县信访局的窦副局长接上了话茬,“这个年轻人说得对呀!申请低保这个事情是归民政,但是一牵扯到上访,信访部门就要负责了。老牛啊,你看怎么办吧,要给陈师傅一个满意的答复。陈师傅,别着急,依靠组织,你的事情会调查清楚的,该让你享受的政策,就一定会让你享受!”一旁的三合镇常副镇长频频点头。

“我宣布……”陈英俊不失时机地开始了总结性发言,“同志们,今天的协调会开得很好,厘清了责任。老黑同志,刚才我也看了,关于你老婆出租房屋的事情,从合同和银行卡上看,是你老婆的收入。至于其他问题,全权交由牛公道同志调查。十天后,在三合镇镇政府会议室继续召开你的问题处理协调会,该给你办低保,一定给你办。窦副局长,你看如何?”“好,可以。”窦副局长很干脆。“现在,散会。”陈英俊说完,率先站了起来……

牛公道走出向阳村村委会的会议室大门时,感觉到今天的阳光黯淡了。

牛公道失眠了,具体地说,是在梦境中骤然惊醒。一条黑色的漫长的甬道在眼前延伸,“突”地一下,牛公道眼前豁然开朗。是一派浪漫的大草原,草儿绿油油地蔓延,夹杂着不少红的、黄的、白的、黑的野花……不对,怎么会有黑颜色的野花?牛公道低头看去,自己竟骑在一头牛身上,牛的两只犄角上垂着两副红纸对联,上联:付出伏黜;下联:遇水皆无。不知道啥意思。对面飘飘然来了一位老者,须发皆白。仔细一看,竟是自己当兵时的赵营长,赵营长怎么这身儿打扮?牛公道刚想叫,赵营长却开口说了,“公道啊,大草原的宝石太多了,你一辈子都采不完。”啥玩意儿嘛!牛公道暗忖着。赵营长回转身,飘飘然向天上飞去,手里莫名其妙地多出一根拐杖来……“轰隆”一声,天崩地裂了,牛公道飘了起来,向身旁一看,自己竟然长了一对翅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山,是一座山,还有积雪呢!回头看,有自己的脚印,深深浅浅,高高低低。自己长了“千里眼”吗?只见山腰处,几个人在盘旋而上,很是艰难。这几个人,竟然是陈英俊、刘和平、县信访局的窦副局长、三合镇的常副镇长、李大海村长。妈的,还有那个小兔崽子谢小龙。我的妈呀,还有县长、市长……都在我脚下。

“轰隆!轰隆!”大地剧烈地颤动起来,雪像暴雨般扑面而来。我怎么没事啊?看看下面,那些人瞬间被掩埋了。一股自下而上的力量推起了牛公道,越来越快,飞,飞,飞……直上九重云霄,直上天界外。忽然,牛公道停了下来,巨大的惯性撕扯着他……

“啊!啊!”牛公道大喊着,惊醒了,满头、满身的汗。拧亮电灯,深夜一点十五分。定了定神,落落汗。牛公道起身点燃一支烟,吸了起来。

“幸亏老伴儿去女儿那里了,要不,这一出,不说我是神經病才怪呢。”牛公道想着。披衣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牛公道感觉自己噩梦惊醒后,太阳穴隐隐地疼痛。吐了一个烟圈儿,牛公道望向天花板,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一切。

“我这是黑瞎子落陷阱,中了圈套了。这个陈英俊处处和我作对,他包抓的案子嘛!他在第一次协调会会议记录上根本没签名字。我倒稀里糊涂地签了‘驳回依据清晰,正在积极协调几个字。依据清晰,那就是说陈老黑是假离婚。哼,这几天一定要找出证据,证明陈老黑是假离婚。要不,我就落下一个‘错误处理的口实,对我的升迁很不利……那个猴崽子谢小龙算个他妈的啥玩意儿,拿个《低保条例》把我堵了回来。要不,责任完全可以往村委会放,老子阴沟里翻了船了。唉,李大海和陈英俊关系不一般!”白天发生的情景,如同电影一般,一幕幕从牛公道脑海掠过,还带着主观评定。

找人盯住陈老黑,拍照,看他晚上和谁在睡觉,这不就证明了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一个危险的念头从牛公道心里升腾了起来。“不行,不行!这是犯法的,”一种理智的情感又把这个念头赶了出去。“哦,哦,我昼思夜想的正科级呀……”渐渐地,牛公道在沙发上再次进入梦乡。

当牛公道再度醒来之际,已经是早晨六点三十分。头好像更加疼痛了,连带着还有心口痛。牛公道草草收拾了一下,“腾”地一下,昨晚梦里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这梦啥意思啊?预示着什么?唉,今天我步行去单位吧,不就几站路吗?牛公道胡思乱想着,拉开家门,走了出去。

深秋的平原县县城,清晨的寒风已经悄然而至。牛公道裹了裹衣服,向着三合镇镇政府的方向走去。身边两侧,收割后的麦田泛着清冷的光芒,天还没有大亮。牛公道一边走着,一边呼吸着清晨的空气,脑子慢慢清醒了起来。大约走了半个小时,牛公道来到了太平河边,太平河是流经三合镇的一条清澈的河流,很宽,很深,河水是难得的清澈。一座优雅的木桥飞架其上,桥的木栏杆上雕着龙飞凤舞的图案,少有的吉祥,也是有些陈年的历史了。走过木桥,大约一公里路程,就是三合镇镇政府所在地。在木桥与镇政府之间,绵延约五百米,是生意人自发形成的早市。这时候,早市正热闹,天空已经微露晨曦。

反正时间还早,逛逛。正思忖间,牛公道看见早市左侧围了一堆人。走近一瞧,呵,是个算命测字的。只见一位身着朴素的老者,戴着金丝眼镜,正在给人测字算命。老者让被测者先写一个字,然后依据这个字详述时运。几位测字的人,连声说着“准,准”!牛公道来了兴趣。等到测字的人越来越少之际,牛公道坐在了算命老者面前的人小凳子上。

“先生,给我测个字!”牛公道说。算命先生把刚刚摘掉的眼镜又戴上了,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牛公道一番。开口便说,“先写个字吧!”牛公道用粉笔在地上写了一个“照”字。算命先生看了看,闭上眼睛,两个手指掐着,嘴里嘟嘟囔囔,说了半天。突然,他猛睁开眼,说道:“口上刀,心里似火烧。不消几日,化作流水漂去了。先生近日有口舌之争,不过,很快就迎刃而解的。”

牛公道“忽”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连声说,“神了!神了!先生能不能再给我解解梦?”算命先生说,“可以,可以,但是……”“我出一百元,咋样?”牛公道焦急地讲。“那……好吧!解梦要损我阳寿的,看你这么急,也是心诚,好吧!”算命先生眉毛弯弯。

当牛公道将梦境向算命先生描述完毕。算命先生也“忽”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对牛公道嚷道:“哎呀,公家人,你要青云直上了。你想想,那些官位高的、低的,都被雪崩埋了,就你在向上飞。吉兆,吉兆啊!你坐到牛身上,你日后一定非常牛的。”

牛公道笑了,同样的眉毛弯弯。眼前仿佛升起了更大、更亮的一轮朝阳,早晨灿烂的阳光徜徉了整个镇政府大院,牛公道走进去的时候,脚步越发地轻快。

“一定要找到陈老黑假离婚的证据,拍照。让我们联防队里和陈老黑同村的王小乙去办,他可是我的铁杆儿。奶奶的,仕途才重要。躲过这一出,我前途无量。”牛公道走进了办公室,对正在电脑前打字的工作人员小李轻柔地说,“通知王小乙,速到我办公室来。”小李惊诧地抬起头来,心里想着:太阳从北边出来了,牛主任向来对下属就是吆五喝六的,今天咋了?

牛公道望着小李,竟然 “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陈老黑的家在向阳村的东北面,一个很不显眼的院落。围墙低矮,房子简陋。院墙外有一棵三四十年树龄的老槐树,夏日播洒开树荫,冬日萧瑟地挺立。这个时候,正是深秋季节,槐树的叶子虽然落下不少,但是仍有大片的枯绿存在,伸展着生命的最后一丝光辉。

王小乙在院门外已经守候了七八天了。每天陈老黑几点出门,几点去学校接女儿回家;陈老黑的妻子哪天来看女儿,几点离开的,王小乙都掌握得清清楚楚。但是,始终没有见到陈老黑离婚的前妻在这里过夜。这些天,可苦了王小乙了,他不停地变换着“侦查”角度,不停地换着衣服。前天,王小乙远远地跟在陈老黑后面,看到陈老黑将自己的女儿送到了陈老黑的妹子那里。

“唉!看来陈老黑是真离婚!”王小乙沮丧地想。

“王小乙,你再拿不来证据,明天你就可以滚蛋了。”第九天下午,牛公道在电话里疯了般地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王小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走着。突然,他一抬头,看到了槐树。不行的话,我今天在树上待一晚上,不信拍不出照片来。心下认定,王小乙平静了下来。

夜风是寒凉的。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儿,在咬着王小乙。昏昏欲睡的王小乙打了一个寒噤。角度正好,在槐树上坐的位置正好对着陈老黑家的窗户。突然,陈老黑家的灯亮了。王小乙拿出望远镜,看着,只见陈老黑披着衣服,正向房门走去,可能是要在院中的厕所里方便。咦?床上被窝里是什么,远远地看去,似乎是个人形,头还在外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王小乙拿出数码相机,调整好焦距,一连拍了几张。好了,有证据了。王小乙轻轻跳下槐树,向着自家的方向飞快地跑去。

这个时候,陈老黑也出恭完毕,屋里的灯又瞬间灭掉了。

深秋下午的两点三十分,陈老黑的上访事件协调会准时在三合镇一楼的会议室召开。镇综治办主任牛公道、常副镇长、县信访局窦副局长、向阳村村主任(社区主任)李大海、一部分村民代表和陈老黑都参加了会议。

“陈英俊、刘和平,又是参加县上的会议,不见影子啦!妈的,老滑头们。”牛公道心里不住地骂着。

“还好,王小乙搞来了证据,你陈老黑翻不了案!”牛公道冲陈老黑笑笑。

会议由李大海作了开场白,“我们村的陈老黑为申请低保一事,数次上访。根据上一次的协调会,陈老黑出示的证据,确实,他老婆出租的房产收益,与陈老黑无关……”说到这里,牛公道打断了李大海的发言,“老黑呀!现在的问题,在于你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上,对不对呀?”牛公道的语气里带有高级干部讲话的意味。

“牛主任,我陈老黑说过了,离婚的时间上是巧合。我前妻来我这里也是看看孩子,其他没有什么了!离婚了吗,还能怎么样?村民说我是假离婚,是谣传。”陈老黑坚定地说。牛公道笑了,接着说,“可是,有人给我们提供了证据,还拍了照!”在坐的村民,窃窃私语了起来。常副镇长、窦副局长却似木雕泥塑般,坐在那里,不吭一声。

陈老黑一下子站了起来,拍起了桌子。“牛主任,你把证据拿出来,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陈老黑吼道。“好!”牛公道应了一声,指示工作人员拉开了投影仪幕布,把优盘插在了电脑上。瞬间,画面出现了:一间简陋的屋子,陈老黑从床上起来,要出门。被窝里似乎有个人形。第二张照片、第三张照片……人形的头部那里被放大,不断放大,灯光昏暗,但是,终于看清楚了,是一条柴狗的狗头。

“轰”的一声,会场炸了锅。

“陈老黑和狗睡觉了!”“爱好特别啊!”牛公道愣在了那里。陈老黑的脸由白变红,瞬间又变成了紫黑色,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牛公道,X你妈的,这是谁拍的照片。那一天,天冷!老子家里没有任何取暖的东西,就让家里的狗暖暖被窝。牛公道,这点隐私让你们揭了出来!你让以后我在父老乡亲面前咋活呀!”陈老黑说完,放声大哭了起来。

会场更乱了,有人过来扶着陈老黑不停规劝着。突然,陈老黑的哭声戛然而止,又仰天大吼,“X你妈的,老子活够了,老子不活了。”陈老黑猛地挣脱了规劝的人们,向会议室门口冲去,本来残疾的腿,竟然灵活了。陈老黑冲出会议室大门,冲出镇政府大门,向着太平河的桥跑去。牛公道傻眼了,“追,快追!”牛公道首先飞一般射了出去。李大海、村民、常副镇长、窦副局长,依次追了出去。

疯了!疯了!这陈老黑怎么跑得这么快呀!腿部残疾好了吗?一群人气喘吁吁地追,始终追不上。眼看陈老黑跑上了太平河木桥,望着栏杆,迟疑了一下,片腿翻了过去,“扑通”一声跳入河中。追在最前面的牛公道上了木桥,望着在河里挣扎的陈老黑,也要片腿翻越栏杆,被后来的人一把抓住了。“快,快……快打报警电话。快呀!快……”牛公道似乎已经虚脱了,撕心裂肺地喊着。一道闪电瞬间划过牛公道的脑际,那天晚上梦中牛头上的对联闪现了出来,“付出伏黜,遇水皆无”!副处级的领导害了我啊!遇水皆无,我的仕途彻底完了啊!

猛地,牛公道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幾天后,平原县县委的网站上登载了一则这样的消息:“我县三合镇镇政府在处理其下向阳村残疾人陈老黑上访一事上,推诿塞责,导致陈老黑跳河死亡事件的发生,相关领导及责任人已经严肃处理,并追究相关刑事责任。主要责任人牛公道,原镇综治办主任,因突发脑溢血死亡,不予追究。这件事情警示我们,要有担当意识,永远把人民的疾苦放在心上,这是立国之本、强国之基……”

尾生:平原县殡仪馆在县城以南,依山而建。火化牛公道这天,下雨了。花圈摆了几十个。风萧萧,雨哗哗。一条挽联,被风吹在了地上,上面写道:“三合镇正科级综治办主任牛公道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落款为“向阳村村委会”。雨水将画圈和挽联打湿,越来越模糊的字迹在蒙蒙雨雾中显得有些滑稽。

几天后,又是一个雨天,一笔抚恤金悄然飞到陈老黑前妻的手上,同时还带来了一些领导被处罚或降职的通知。雨一直下着,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离世的人而哭泣呢。陈老黑到底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也就无从考证了……(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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