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平

当我被光击碎，大地漂浮着白色的盐末，这片蔚蓝，从未放弃对每一寸土地的浸泡与吞噬。理想的名词被定格在高处，风，凝固成屹立的岩崖、碎裂的遥远的时光。当蛮荒的一切彻底改变时，却永远无法改变。祖先的面孔与神一样。迤逦茂盛的森林筑就了生命皈依聚落的天空和大地——船形屋。

1

那些折断的脊梁，已被山脉接上；那些被挑断的筋脉，已被河流复原。众山之神，雷鸣的绿色风暴已悬挂头颅之上；众山之谷，黎明已揭晓这片断裂的光芒去处。为何回荡无数张永远黝黑的额巔，肩膀与子宫。神祇脚印上的聚落，在夕阳无数的轮回之后。一座栏屋，让我看了五百年才读懂的造型。

穿过干栏的风，贴着低低的土墙石头，回荡更远的海的波浪之后，山茅一直长高，无处无在。帆，从翠微的峰峦拽升，几千年的等待才以一座山峰坍塌的代价，升起聚落的炊烟。一根坚硬的木桩，用骨骸的脚印架空蔚蓝，一个小小的天空之下，山峰与山峰疲软的茅草线条，顺势而下，让流过三千年泪水的溶洞，漂移方向。

你被挤出岩层的叠压，翻晒船底的外壳。我崛起在高处，圆心的树木被裂开成五指，河流的脉冲从低处爬高。

你的先民，用能够的树枝树皮创造，结构船形的理由，让生命潜伏于一个聚落的港湾。

聚落之上，你一念之下就眺望着亘古的洪荒。

一次巔覆大海的洪水傳说，葫芦之漂，折断所有的帆影。炊烟以聚落的形式稳定，在穿越葫芦的漂流之后，有一种创造，来自天空的寂静并搁浅森林——那就是船型屋。

我已伸出五指，再以森林延伸的手臂触摸你粗糙的额。用牛角翘高你的眼神，一切呼啸于深山的宁静，以聚落的出现而停止。

你的造型的出现，已标示远离大海的位置，让我接近你，劈开诠注所有的图像之谜，成为你唯一的水手。

2

火从钻木发出，幽深的山路穿过太阳。

芭蕉色的黄昏，一只狗在黑色中吠叫。雨季，顺着茅草的丝丝缕缕，河流盛满你的泪水，还有传说的葫芦瓢。那个圆形的聚落泅渡，已被种植，发芽成传说。陶罐，用半个秋天，狂欢酩酊于昨夜的谷场。

三脚灶，让火温恒久。煮熟一个又一个石头的心脏。刀耕，永远是聚落最原始的天堂。火种之下一根戳破岩土的尖状石器，延续生命的打制。火，终于被控制，成为祭坛的光芒，以青铜的锣声，喂养无数只青蛙的耳朵。聚落，一群哭声的孩子的生命天空，被船搁浅。

你，还在停留么。水草缠着你细细的腰肢，斑鸠飞出黄昏，你抵达的港，都是田园与岩壁。奔跑的鹿与黄猄，你射出的箭已夭折在山路上，折断出另一条阡陌，延深的过程为再造一艘船。你的海呢？就让缺少盐的泪水覆盖群山。翠微之外，你看到什么。彼岸之春：杜鹃花，香樟树，鹧鸪，麂子，穿山甲。

聚落，还需要一根短木，击响生命的魂。山谷的路途，皈依在无数悠远的目光里。被苍鹰飞过的天空已不是天空，神走向山谷又走出山谷，几千年的来回，才发现一只陶罐，就能悬挂给黑色的山羊，舔着盐。

3

河谷的水声，以漫患的线条组成牛的图腾。生命的想象力，顺着岩壁的水渐渐睁开眼睛，那些缠绕船屋的波浪，从牛的嘴里反刍出白沫。眼神，站立于船舷的峭壁上。船，无水可去。聚落的黑色同时压过森林，都高不过少女绚丽多彩的桶裙。丰腴之膝，还有谁能爬上高高的桅杆，挂上幡。我梦的海域，你可以同时砸碎一千只陶罐，却改变不了拥有蔚蓝的造型。帆，那些翠绿的峰峦，贯满风雨，雷鸣与电闪，让你的耐性拥有巴掌大的晴空。太阳的火流入山坳，烧焦先民坚硬如岩的眉骨。

峭壁，牌坊与埋葬。从兽皮岩壁剥落的涛声，告诉海，不要靠近我。千年的疲惫已凝成沉默，让我挑着山兰走上仓架，与一窝仓鼠告别。山洪之后，甘娲啼唤之后，还有谁可以飞成鸟，飞抵你的心脏。肢残断臂，从眼睛吹入巢舍。你终于湮灭，进入漂白的魂的牵挂。干瘪的眼窝，承受灾难的雨季，船舷从土壁寸寸断裂。所有的破败，以聚落的名义面对茅草的废墟，不远处的海水，再次涨满，拍打你柔软的肋骨，从昌化江的最低处，吮吸你插入泥土的根须。

4

曙光，从波浪的缝隙，滑翔而出。

你的额头站立一头牛。昨夜狂暴的山野猪，用镣牙制成项链，你黝黑的脖颈挂满神的脸。月亮，从桶裙的腰围落下，母性的婚夜，祭坛与火，你在这片发光之海中完美了，发达的子宫维系所有的归宿与来世，用火守护用麻皮布织染出的棉花的柔软。如果泪水开始老化，停止了迁徙和湿润，在怨恨里长出更多的纯朴之后，你过于纯粹的思维与山峰紧贴着岩壁，暴晒太阳。

某个黄昏，你从一根枯木上坍塌所有的心脏，让尘土封闭了千年的呼吸。呼号的声音从泪水中干涸，被晒成盐，然后被山羊舔干。你群山一样的青翠的头发，被狂风美妙地梳理成一群孩子。

那些图姿万千绚丽的织绣，以龙与凤凰沐火的飞翔，龙门的鲤跳穿越了昨夜依旧的喃喃梦呓。蔚蓝之上，你听到什么。

一艘船形的样子，就这样让岩石学会最老的固执，活在这里构成先民最后的里程，一座以茅草竹木杆出现的庄严牌坊。那些眼神，成为生命的一种奢侈的满足与等待，从传说中走来，又努力地回到传说中去。你以一块锋利的石器割断太阳的血管，任强大的雨水，穿过昌化江的咆哮成为悲悯的歌谣。那些近距离的石头，让你学会翘起脚趾，眺望天空蔚蓝的颜色。大海成为奢侈的满足。你和一头水牛的徘徊，成为月光下最寂静的影像。

5

抓住海，那些被岁月荒芜的蓝色，重新扩大，风已横南，越离岩石之后，就是大海的朝向。拽起你的锚杆，你却让天空更低于海平面，弯曲的水声进入你狭窄的船舱。用一只悬于火之上的陶罐，煮沸海。鱼与鹰结伴的时刻，你已经休眠。我睡在你襁褓的边缘，享用你宁谧的初夜。那堆火温与麻皮布的宁静，让天空出现更远的夜，无依无靠。

大海，在岩壁，为你停止。

曲折波澜的纹理间，含着贝壳的哭泣，泪水在你的胸膛开了一个口子。海水在倒灌，如果这样是拥有，就打开山峡谷，让海洋的深沟裂开山谷。更远的绳结，让聚落升起成岛屿的风景，一个死结的脉管流出鲜红的血液。夕阳，在你更低的屋檐下，浮躁在荒草之上。

聚落，让我在你洪荒的寻找里，远离生命的理性。群峰的瞭望，海潮涨满峰峦的平静，已不在高度。你无数次绕道群山岭峡的阡陌，已改变过多少次，与海的触摸，让一千个梦去聆听一个重复的涛声。青铜睡在三月的蛙声里。

那群天真的孩子呢，他们的梦呢？我已听到了海水，却无力泅渡，骑在牛背上，与黄昏一起落入森林的暗夜。

6

尖峰，尖么。住在你的隔壁，我的俄查。

如果魂在飞，就以神之翅，翔蔚于蓝天之上。炊烟的停止，让一座山峰变得孤单，荒无人烟。俄查，你还配拥有无数艘停泊于此的帆影么。我以一千年之寻，怎么回答你三千年之殇。

俄查的帆呢，从尖峰扯一帕云，就等于来世的朝向。那份苍蓝却无法让你失眠冲动。你与海的对面：一只顺流而下的蝌蚪，喝饱海水后蜕变成鲸睡在树皮叶上，从岩壁被风层层剥离。一场葬礼，从青蛙的锣声里远去。洒一把盐，惊涛就不远了。

如果是记忆，已被岩石封存。一只年老的陶罐成为聚落的呼唤，再成型于一次祭祖儀式的火温，让晃动的河水更接近海，倍感辽阔。

帆，从陶罐的背面，漂流而去。

7

生命，一颗小小的果子的夭折，从树上落下。一颗心形的肉质的石头，捧在手心。哭泣，从断续到惯性的风，山谷让出一撮黄土，读出屋前屋后承受的悲悯，压在一块石头下。土地神祇，该承受怎样的供奉，才能长大。

苦难，永远的诅咒的折磨，迫使你从岩石发出。没有挣扎的风声，像被刀砍伤的心滴着血，让太阳停止在黄昏发出的烈焰，成为织锦的图像铺在竹木板的床上。海，从桅杆倒下的那一刻释放出波浪，这样的夜晚，让生命的挣扎停留。在礁岩上披着翠微的太阳，被茅草盖过。煮响星辰的炊烟，从石头的节理掀起波浪，却让陶罐背负累赘的河道。陶罐搁浅的肩膀，以褐色的泪停止。火，让生命的狂躁宁静了。

聚落的黑夜，群山的静谧充斥着恐惧。如果睡去，更黑的梦从鳍上划出的水声靠近你的唇。还有更远的船夫让大海无奈么。黎明，我在你的额心，嵌入一粒盐。你留给岁月的泪水，终将溢出大海的颜色。生长在每棵树叶的潮汐，鸟羽化成鱼；群山，化成礁盘岛屿。我听惯了的涛声以岩石的沉默重新囤积。你的高度，从祭祀的锣声中，以金属的鸣响升腾，不休止地延续，声音带着火温的色泽再次注入血管心脏。那么你的重生，让我的阅读进入森林的腐植土层，从最小最细的根须开始，然后结束。船形屋的火光，终于被陶罐锁住，倒入五条河的水，流成你的泪。

我的双掌，挤出太阳最后一滴发烫的乳汁，喂养你，聆听大海的心脏。小小的船架在群山之巔，在太阳光芒的垂直照射下，没有阴影没有风雨。

让我再造一个海，抵达你的胸膛，浮动，所有的峰峦。

注：船形屋，黎族先民原始的聚落居住建筑。明代《海槎余录》载：“凡深黎村，男女众多，必伐长木，两头搭屋各数间，上复以草，中剖竹，下横上直，平铺如楼板，其下则虚焉。登涉必用梯，其俗呼曰‘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