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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岁开园成故事,年年行乐不辜春

2018-07-09吴钩

同舟共进 2018年6期
关键词:林苑开园城市公园

吴钩

我们来谈谈城市公园的历史,或许可以纠正你的一点偏见。晚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清廷为预备立宪,派遣端方、戴鸿慈等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相传戴鸿慈等人第一次见识西方城市的公园,感慨万端:“每至都会繁盛之区,必有优游休息之地,稍得闲暇即往游观,辄忘车马之劳,足益见闻之陋。初犹以为欧美风俗所趋,未必有关政俗,继乃知其专为导民而设,无不具有深心。”戴鸿慈笔下的“优游休息之地”,是指欧洲的城市公园,回国后,五大臣便奏请朝廷,在“京师首善之区”与“省会繁盛处所”兴建城市公园。让市民“共优游于文囿艺林之下,而得化民成俗之方”。

其实,如果我们像戴鸿慈等人考察西洋城市那样游历宋朝的城市,大概也会惊奇地发现,宋朝的“都会繁盛之区”,也是“必有优游休息之地”。换言之,早在11到13世纪,中国已经出现了城市公园的公共设施。

许多人可能会说,不对,因为世界上最早的公园,是1843年英国建造的伯肯海德公园;而中国的第一座公园,要么是1868年在上海租界内修建的“公家花园”就是后来有“狗与华人不得入内”传言的外滩公园),要么是1864年8月对民众公开的香港“兵头公园”。总而言之,在西方文明传入之前,中国传统社会是没有公园的,只有在西方文明的冲击下,中国人才知道原来还有公园这样的城市装置,而最早建成公园的地方,也只能是得风气之先的殖民地或租界。

事实上,即便我们对“公园”作严格的界定——首先,公园的修建、维护与管理都由官方主持,跟私家园林不同;其次,公园在空间意义上是封闭的,通常有围墙跟外界区隔开来;其三,公园之内有人工建造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竹木花草等景观与游乐设施,跟自然山水不一样;最后,也即最重要的一点,公园在准入意义上是开放的,敞开大门,供公众游玩、观赏、娱乐、休憩——我们仍然有充足的证据认为,宋朝的城市普遍都有这樣的公园。

【皇家林苑与郡圃】

宋朝的公园到底是哪些园子呢?在京师开封府,具有城市公园属性的建筑主要是一部分皇家园林。你可能会说,皇家林苑不是皇室的禁苑吗?怎么可能是任人游赏的公园?但宋朝是个例外,因为它有一部分皇家林苑是定期对公众开放的,具有城市公园的功能,如琼林苑、金明池、玉津园。每年的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琼林苑和金明池都要打开大门,纵民游览,这叫做“开园”“开池”。

“开池”前夕,朝廷会提前贴出公告,“预出榜申明:祖宗故事,许士庶游金明池一月”,欢迎大家前往游园。开放期间,宋政府照例还要在金明池组织、举行盛大的水上节目表演,包括“水战”(水师演习)、“百戏”(水上杂技)、“竞渡”(游泳比赛)、“水秋千”(跳水表演)、“龙舟争标”(赛龙舟)等等。

所以,每年从三月一日到四月八日,金明池内,游客如蚁,观者如堵,按《东京梦华录》的记述,“虽风雨亦有游人,略无虚日矣”。精明的宋朝商家抢先在金明池的岸边搭起彩棚,租给游客,“两边皆彩棚幕次,临水假赁,观看争标”。金明池边的宝津楼,是皇帝观赏百戏表演与赐宴君臣的所在,“寻常亦禁人出入,有官监之”,但在水戏表演时,天子与民同乐,宝津楼下也不禁游客,“皆高设彩棚,许士庶观赏”,每有御驾亲临,游人亦不须回避,争相观睹。

大型水戏表演结束后,市民还可以自由地赁船游赏金明池。也可以在宫殿中玩耍、购物、关扑(赌博)、看艺人杂耍,因为金明池上的宫殿亦“不禁游人”。

由于游园的市民太多,人潮中难免会发生一些小摩擦,宋政府又于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出台了一条法律:“金明池、琼林苑先许士庶行乐,或小有纷竞,不至殴伤者,官司勿得擒捕。”

将一部分皇家园林辟为公共园林,定期对公众开放,并且作为一项国家制度固定下来,这是宋王朝特有的国家公园建制,宋后便不复闻,以至于清末出洋考察的五大臣应邀参观奥地利皇室的离宫时,发现国王的离宫居然对市民开放,“工人士女来游者甚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尽管琼林苑、金明池等皇家林苑每年都会对公众开放,但有机会入园游览者,恐怕多是居住在京城的市民。但京师之外的州人,也会有公园游赏——那些建造于地方州县的城市公园,宋人称之为“郡圃”“州园”“县圃”。郡圃、州园是州郡衙署的附属园林;县圃则是县衙的附属园林;有些公园选址远离衙署,又称“别圃”。

有时候,宋人也将郡圃叫成“公园”,如北宋诗人吕陶写过一组诗,题目叫《寄题洋川与可学士公园十七首》,这里的“公园”,指洋川郡圃;另一位叫李弥逊的南宋诗人写过一组《秋居杂咏》,其中一首写道:“公园十亩余,日陟亦成趣,浮阴未全收,晴沙已胜步。杖藜相与行,童稚离冠屦。枯鱼泳微漾,悴菊饮晞露。换物各有时,抚怀偶轩虑。安得三迳余,诛茅种瓜芋。”诗中的“公园”,便是郡圃,而从“杖藜相与行,童稚离冠屦”的诗句,还可以看出此处郡圃有老人与儿童在游玩。

出于叙述的方便,我们将别圃、郡圃、州园、县圃都统称为“郡圃”。

【郡圃姓“公”】

但我们凭什么认定宋朝的郡圃是城市公园呢?不妨按我们前面对“公园”的界定,对宋代郡圃略作考察。

郡圃一般依山傍水而建,有围墙跟外界相区隔,园内既有湖光山色等自然山水,也有亭台楼阁等人造景观,风光宜人,自不待言。

而郡圃的建造,通常由地方政府长官主持,使用的资金通常是公帑。来看看北宋元祐初年高邮军郡圃“众乐园”的修建过程:“高邮当东南冲会,名之为军,而邑居繁盛。加之鱼稻之富,人足于衣食,其情闲暇,则思有所适,以寓一日之乐焉。方岁时相与提携,乃无园榭之游,既又中废而为邑者十四年,民重思其所乐,而自谓终莫之得也。”高邮军乃鱼米之乡,人民丰衣足食,日子过得十分闲适,却找不到一个公园游乐。有鉴于此,朝廷于元祐初年“诏复旧额,且赐金以葺之”,下诏恢复“高邮军”的建制,并拨了一笔款子用于建设公园。

高邮军太守毛侯渐遂利用这笔拨款,于“牙墙之东获废地几百亩”,砌起围墙,作为公园的园址,并命名“众乐园”。但他很快就离任了,继任者杨蟠又于园址内“披榛斸莽,窥幽睨胜,抗高趋深,依偎附向,冲连贯续,基而建之”,建造了“时燕堂”“华胥台”“摇辉池”“四香亭”等景观,又“植四时之佳花”,“环以修竹,带以流水”。

显然,高邮军郡圃“众乐园”是由朝廷拨款建造的。不过更普遍的情况是地方政府出资修建郡圃,如滁州的郡圃“思贤堂”,是太守张商卿用地方财政结余修建的:“置搜铢积,得钱不满十万,厥材售之上江,厥役董之暇兵。叉负偃植,砖瓦竹庐,不以语民,悉营诸市,皆先优给其值。”

公园的设施需要修护,宋朝郡圃的维护经费通常也是来自政府拨款,如杭州西湖畔的公共园林,“州府自(元宵)收灯后,例于点检酒所开支关会二十万贯,委官属差吏雇唤工作,修葺西湖南北二山,堤上亭馆园圃桥道,油饰装画一新,栽种百花,映掩湖光景色”。

郡圃还有专人负责日常管理,日出开门、日落闭园、打扫落叶之类。这些官方委任的管理人员,没有固定的称呼,在宋人的“园记”中(宋朝士大夫建造郡圃,往往都会自己或请人撰写一篇园记,阐明造园的初衷),他们常常被叫成“园丁”“园之守”“圃之守”“守护之卒”。

但是,如果仅仅因为郡圃由官方建造与维护,我们还不能判断它是否具有城市公园的公共属性,因为,如果官府建了一座漂亮的园林,只供官员游赏,那么显然它不是公园,而只能说是“官园”。因此,我们需要确定一个问题:公众是否可以进入郡圃,分享郡圃的美景。

大量的材料证明,宋朝的郡圃是对公众开放的。高邮军建“众乐园”,初衷便是为了满足居民的“园榭之游”,“众乐园”的命名便表明这是一个“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公共园林;杭州政府每年拨款二十万贯会子修葺西湖园林,也是“以便都人游玩”。苏轼有一首描述郡圃的小诗写道:岁岁开园成故事,年年行乐不辜春。”正是宋朝郡圃开放传统的写照。

具体而言,宋代郡圃的开放形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常年开放,一年四季均可入园游玩,如福州的郡圃“瓯冶池”:“亭阁其上,而浮以画舸,可宴可游。亭之北,跨濠而梁,以通新道。既而,州人士女,朝夕不绝,遂为胜概。”

另一种是定期开放,通常是在百花盛放的春季开园,一至数月后闭园,如成都的郡圃“西园”:“每岁寒食,辟园张乐,酒垆花市,茶房食肆,过于蚕市。士女从观,太守会宾僚凡浃旬,此最府庭游宴之盛。近岁自二月即开园,逾月而后罢,酒人利于酒息,或请于府展其日,府尹亦许之。”按慣例,西园于寒食节开园,大约一个月后闭园。由于开园期间,园内的酒肆茶坊生意非常好,商人申请延长开园的时间,政府也应允了。

成都西园不但定期开放,而且开园首日,政府还在公园中举办娱乐活动,以娱游人。请看宋人庄绰《鸡肋编》的记载:

成都自上元至四月十八日,游赏几无虚辰。使宅后圃名‘西园,春时纵人行乐。初开园日,酒坊两户各求优人之善者,较艺于府会。以骰子置于合子中撼之,视数多者得先,谓之‘撼雷。自旦至暮,唯杂戏一色,坐于演武场,环庭皆府宅看棚。棚外始作高凳,庶民男左女右,立于其上如山。每浑一笑,须筵中哄堂众庶皆噱者,始以青红小旗各插于塾上为记。至晚,较旗多者为胜。若上下不同笑者,不以为数也。

看起来有点像说相声大赛,评委就是游园的观众,凡能将全场观众逗得哄堂大笑的艺人,可得一枚青红小旗。一天下来,哪位艺人得到的小旗最多,即为最佳艺人。

这种由政府建造,供公众游玩、观赏、娱乐的郡圃,如果不能说是“公园”,那还有什么可以称为“公园”呢?

现在的问题是,像成都西园这样的郡圃,是个别州郡才有,还是普遍建设于各个城市?宋人自己是这么说的“天下郡县无远迩小大,位署之外,必有园池台榭观游之,所以通四时之乐”。换言之,当时的大城市(州郡)普遍建有郡圃,甚至一些小城市(县城)也跟风营造县圃。

今人的研究也可证明这一点。据园林建筑史学者毛华松先生的统计,《宋元地方志丛刊》缉录了14个府志与5个县志,明确记载的郡圃有11个、别圃1个、县圃13个;南宋《舆地纪胜》记录了宋朝200个州府军监,而收录的城市园圃多达217个,“几乎是每州都有代表性园圃记载”。

【与民同乐】

为什么宋王朝要将一部分皇家园林定期向公众开放、纵民游玩?为什么当时的地方长官热衷于兴建郡圃,岁岁开园”“年年行乐”?

我相信,最大的推动力来自宋朝君主与士大夫信奉的一项施政理念: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天子(官府)与民同乐。“众乐乐”“与民同乐”之说,均出自孟子。孟子拜见齐宣王,听说宣王喜欢音乐,便跟他大谈“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的道理;他拜见梁惠王,看到惠王修建了一座园林,又大谈“与民同乐”的道理:“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

大家都承认孟子说得有道理,但没人拿这话当回事。直至宋代,“与民同乐”才成为了落地的时代精神与施政理念。我们去看宋人修建郡圃的“园记”,便会发现,主持工程建设的地方长官总是一遍遍强调:造这个园圃,并非贪图享乐,而是为了让人民共享岁月之静好、太平之逸乐;而满足人民享乐的精神需求,则是地方长官的职责所在;若当地缺乏一个供民众游乐的公园,则是地方长官的过失了。

宋王朝将一部分皇家园林定期开放给都人游赏,并驾临金明池观赏水戏表演,自然也是为了向国民传达“天子与民同乐”的政治姿态,宋话本《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便这么说,“宋朝便有个金明池,都有四时美景,倾城士女王孙,佳人才子,往来游玩。天子也不时驾临,与民同乐。”

但宋亡之后,“与民同乐”的施政理念便不再被强调了,明清时期的士大夫甚至对宋代盛行的“与民同乐”风气很不以为然,明末清初的大学者王夫之便认为,宋人广修郡圃,计其供张尊俎之费,取给于公帑者,一皆民力之所奉也;而狱讼征徭,且无暇以修职守;导吏民以相习于逸豫,不忧风俗之日偷,宜其为治道之蠹也滋甚”。

时代观念的转变,使得宋后的地方政府不再有兴趣与热情去营造郡圃,许多宋朝留下来的公园也都荒废了,如元朝重修镇江府的衙署,“混一崇朴汰奢,凡偃息游宴之所,壹皆撤去”。所谓“偃息游宴之所”,便是指旧宋镇江府的郡圃。

有些郡圃虽然保存了下来,却失去了纵民游乐的公共性,如宋时,潮州的西湖山是一个开放性的公园,但在明初洪武年间,潮州重筑城墙,将西湖山与市区隔离开来,致使西湖山的公园功能迅速衰退,沦为官员公余憩息的封闭空间。

不过,开放式的郡圃并未完全消失,明初福建的提刑按察司,就建有园圃,“有池亭楼阁花木之胜,总名曰‘乐圃,纵民游观”。这个“乐圃”应该是宋时福建路提刑司郡圃的遗存。

清末光绪五年(1879年),甘陕总督左宗棠驻节肃州(今甘肃酒泉),捐出俸银200两,疏浚肃州泉湖,并环湖筑堤,种植杨柳花树,建造台榭楼阁,将泉湖建成酒泉公园,“近城士女及远近数十里间扶老幼稚,挈伴载酒往来堤上,姿其游览,连日络绎”。许多园林史研究者据此认为,酒泉公园是中国人自建的第一个公园。其实,左宗棠建酒泉公园,不过是接上了宋人修郡圃的余绪而已。

如果说明清时期的公园如同“雪泥鸿爪”,那么,两宋时期的公园可谓是“雨后春笋”。清末出洋考察五大臣称西洋的“都会繁盛之区,必有优游休息之地”,他们却不知道,此话如果用来描述宋朝的郡圃,也是非常恰切。只不过宋人兴建公园的传统差不多中断于后世,近代文人无见识,只好将一切归咎于传统,而专取法于西洋。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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