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任艾

1

为老吴的手术通知单签字时，我第一次感受到吉凶未卜的茫然恐惧。老吴却很乐观地说：“不就肚子里长了一个瘤子吗，取出来就好了。别整得像咱要永别似的，你这是‘不孝，知道吗？”我打起精神，勉强笑着说：“那好，老吴，你要是还藏有什么私房钱和房产什么的，就给我透个底儿啊。你看，都到现在了……”我话没说完，老吴白眼一翻，装晕过去了。

从病房出来，我心里升起一股亮光，老吴这精神头，这心理素质，还行。

老吴是我妈，十二年前从我老爸那儿抢过来我的监护权，就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当年我有点恨她，说她有心机，我老爸都把我养到十七岁了，马上就成年了，她忽然想要监护权，早干吗去了！对此，她直接回我：“我谈对象呢，带着你多耽搁事。”

我气得跳脚，她谈的对象，我好似听说过。 我发狠说：“那你倒是结婚啊，那男的去哪儿了？跑路了？”她一点儿也不打哏，直接回复：“嗯，跑了。”她的回答让人气愤得想拿石头打天。

我记得当时我气急败坏地质问她，用了什么手段让我爸放弃了监护权。她淡然回我说：“也没用什么手段，就是找你爸说‘我现在被不负责任的男人抛弃了，什么也没有了，万念俱灰，所以想要回儿子的监护权，否则只能出家。”我爆吼：“算你狠！”我确定她是利用了老爸的善良和曾经对她的一片深情。

从那以后，我不叫她妈，只叫“老吴”。但她欣然接受。

不过也是从那时起，我记忆中的那位温婉美丽的妈妈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就是现在这位老吴：吃饭穿衣不挑，赚钱永远没够，说话直率得没谱，脸皮厚得刀枪不入。说起脸皮，她是从不看我脸色的，我找茬衅事，她置若罔闻；我挖苦嘲讽，她若无其事。我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二十岁那年，我还在读大学，有一个条件特别好、性格乖巧的女孩追我。老吴特别喜欢那女孩，在我跟前规划着赶快攒钱给我买车买房，好让我们毕业后过上安然自在的幸福日子。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念想，冷淡地告知她：“我这辈子是不会结婚的，难道结了婚等着像你跟老爸一样离婚？什么爱情，什么婚姻，去它的！这样你也能省笔钱来养老，多好！”

“好什么？！”老吴第一次恼羞成怒。我却觉得前所未有地解气，心想，人要不纯良，装是不会装长久的。

2

可接下来，我发现老吴变了，变得让我怀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哲理。

首先，我发觉老吴不那么把我当回事了。虽然她吃喝用度照样供应着我，但对我不时的酸话不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爱答不理，而是报以微笑。其次，她又开始关注自己了，工作之余不吝吃穿，有空时会参加社交活动，还经常堂而皇之地去相亲。对此，我撇撇嘴：“我就说那一句话，对你刺激至于那么大吗？”她仍是无所谓似的笑笑，然后该干啥干啥。

一次，她相亲回来，对我肆意吐槽那位相亲对象的奇葩洁癖行为。说罢，她还饶有兴致地设想：“你说，我要是和他成了，咱家不得所有东西都带个套——防尘！啊哈哈……”

看着她开怀大笑，我故意泼冷水：“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再婚啊，之前的情伤痊愈了？”

她稍一愣怔，马上笑道：“结婚不结婚的另说，先找着呗，万一碰上好的呢。情伤算个啥，守着情伤过一辈子不开解自己，那得多傻！”

我疑惑地看着她：“你是在给我树立正面形象吗？怕我真不打算恋爱结婚？”她却无所谓地耸耸肩：“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说是不是？”我直接幻灭。

老吴的相亲路一直平顺，但一直没结果。我有时忍不住讽刺她：“这都相亲好几年了，好歹也带回个让我过过眼啊。”她回我特顺溜，千篇一律：“这事怎么可以随便呢，不得好好挑挑。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给我养老的，我绝对找一个有钱的老头，到时候我把嫁妆钱分你一半。”

我生生把那句“再相亲下去就老了”的口头语咽了下去。老吴这几年已经显老了，眼角鱼尾纹明显，鬓角白发也出现了，只是和我说话还是那么不服输地有来有往，毫不气馁。

可是，我渐渐气馁了。时间是治愈的良药，理解也滋生于漫长的岁月。我已经成熟，也渐渐理解父母当初的选择。

去年的一天，老吴回家时提了一大包菜，还有两瓶酒。她对我豪气地喊：“儿子，过来庆祝一下，我光荣退休了。我终于摆脱了单位条条框框的制度，明天就可以去广阔的天地遨游了！”

结果，那天她喝得酩酊大醉。五十多岁的女人喝醉酒真是危险的事，她对着我哭诉婚姻的不顺遂、工作的不容易，吐得昏天黑地，我差点要把她送医院。在梦里，她依然呢喃：“我这么拼，其实就是想给你树立一个正能量的榜样……生活真的苦哇，但是你得相信未来……”

听着她语无伦次的唠叨，我笑了，又哭了：“老吴，你挺棒的！你就是我的榜样。”

3

老吴的日子真的在退休后来了一个新的开始。

一天，她嘴唇干裂地回来，说在她经慎重考察决心创业。原来，她寻遍全市，终于在我单位附近寻觅到一家门面，准备在那儿卖料足汤鲜、皮薄馅多的馄饨。

我开玩笑：“老吴，退休后还这么折腾呀！”她马上回答：“人生在于折腾，折腾的人生才是鲜活的人生。”我无奈地摇摇头：“你这是在说我懒散不求上进呢！”老吴倒不否认，直接回：“你知道就好！我当初要不是因为懒散又不求上进，能跟你爸离婚？”这话里又有话，但她不再理我的追问，兴冲冲地去研究“创业项目”了。

老吴的生意没辜负她做的市场调查，馄饨店天天顾客盈门，她每天回家当着我的面数钱。我忍不住说让她身体悠着点，她便马上高声大气嚷嚷：“我说，你安的什么心啊？怕我倒了，不能为你多挣点遗产是吧？”我毫不客气地回她：“是。”

没想到我一语成谶，她真病了。她烦躁地说：“生意正红火呢，这瘤子来得真不是时候。”我想安慰她，但半天搜罗出一句：“要不您发挥不怕苦不怕疼的精神，咬牙先把医药费挣回来，咱再除瘤？”她眼睛一亮，刚想回答，无奈肚子疼。

无论如何，还是得进手术室。我在医生办公室里多次确认，手术不过是普通手术，瘤也是良性的。

被推到手术室门口时，老吴忽然拉住我，说有话说，可支吾半天就是不肯说。我急了：“老吴，有话就说，医生都等着呢。”她眼睛一瞪：“你心怀叵测啊。我又没有多少遗产，你急什么？”

我只好闭嘴不言，她却马上像背书似的说了一串话：“儿子，对不起！我向你正式道歉，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有些事情对你造成了伤害，可我一直在弥补，想给你多挣点钱。可是，这一病，又搭进去不少……”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医生都瞪着我，我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不怕，等你好了，再挣回来。”老吴撇撇嘴，我以为她要哭，她却含着泪笑了。

手术很顺利，老吴很快就从手术室安然出来了。回到病房后，她讪讪地看着我，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我只好硬着头皮打破僵局：“老吴，对于你知错敢认的行为，我无以回报。要不，我，我叫你一声‘老妈吧。”

“呃！”老吴头一歪，又“晕”过去了，我却看见她的眼角有泪水流过。我装没看见，故作颓然道：“嗨，老吴，咱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没有回答，但谁都能感覺到空气中都氲满了温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