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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另一种造屋

2018-07-03曹文轩

人生十六七 2018年6期
关键词:屋子文字孩子

曹文轩,儿童文学家,主要小说有《草房子》《山羊不吃天堂草》《青铜葵花》等,曾列居第八届中国作家富豪榜第27位。作品大量被译到国外,获省部级以上学术奖、文学奖30余种,有的还被改编成影视剧,反响良好。

我为什么喜欢写作?写作时,我感受到的状态,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我一直在试图进行描述。但各种描述,都难以令我满意。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确切的理想的表达:写作便是建造房屋。

我之所以写作,是因为它满足了我造屋的欲望,满足了我接受屋子的庇荫而享受幸福和愉悦的欲求。

我在写作,无休止地写作;我在造屋,无休止地造屋。

记得小时候在田野上或在河边玩耍,我常常会在一棵大树下,用泥巴、树枝和野草做一座小屋。有时,几个孩子一起做,忙忙碌碌,很像一个人家真的盖房子,有泥瓦工、木工,还有听使唤的杂工。一边盖,一边想象着这个屋子的用场。不是一个空屋,里面还会放上床、桌子、书柜等。一间屋子里,有很多空间分割,各有各的功能。有时好商量,有时还会发生争执,最严重的是,可能有一个霸道的孩子因為自己的愿望未能得到满足,恼了,突然一脚踩烂了马上就要竣工的屋子。每逢这样的情况,其他孩子也许不理那个孩子了,还骂他几句很难听的,也许还会有一场激烈的打斗,一直打得鼻青脸肿“哇哇”地哭。无论哪一方,都觉得事情很重大,仿佛那真是一间实实在在的屋子。

我更喜欢独自一人盖屋子。那时,也许四周是滚滚的金色的麦浪,也许四周是正在扬花的一望无际的稻子。我很投入,也很专注,除了这屋子,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那时,也许太阳正高高地悬挂在我的头上,也许很快落进西方大水尽头的芦苇丛中。终于,那屋子落成了。那是我的作品,没有任何人参与的作品。我欣赏着它,这种欣赏与米开朗琪罗完成教堂穹顶上一幅流芳百世的作品之后的欣赏,其实并无两样。可惜的是,那时我还根本不知道这个意大利人——这个受雇于别人而作画的人,每完成一件作品,总会悄悄地在他的作品的一个不太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名字。早知道这一点,我也会在我的屋子的墙上写上我的名字。屋子,作品,伟大的作品,我完成的。

此后,一连许多天,我都会不住地惦记着我的屋子,我的作品。我会常常去看它。说来也奇怪,那屋子是建在一条田埂上的,那田埂上会有去田间劳作的人不时地走过,那屋子却总是好好地还在那里。看来,所有见到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直到一天夜里或是一个下午,一场倾盆大雨将它冲刷得了无痕迹。

现在我知道了,屋子,是一个孩子就会有的意象,因为那是人类祖先遗存下的意象。这就是为什么第一堂美术课老师往往总是先在黑板上画上一个平行四边形,再用几条长长短短、横着竖着的直线画一间屋子的原因。

屋子就是家。家的意义是不可穷尽的。

当我终于长大时,儿时的造屋欲望却并没有消退——不仅没有消退,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生感悟的不断加深,而愈加强烈。只不过材料变了,不再是泥巴、树枝和野草,也不再是积木,而是文字。文字建造的屋子,是我的庇护所,精神上的庇护所。

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我都需要文字。无论是抒发,还是安抚,文字永远是我无法离开的。特别是当我在这个世界里碰得头破血流时,我就更需要它——由它建成的屋,我的家。虽有时简直就是铩羽而归,但毕竟我有可归去的地方——文字屋。而此时,我会发现,那个由钢筋水泥筑成的物质之家,其实只能解决我的一部分问题,而不能解决我全部的问题。

作为一种符号,文字本是一一对应这个世界的。有山,我们就有了“山”这个符号。有河,我们就有了“河”这个符号。为自由而写作,而写作可以使你自由,因为屋子属于你,是你的空间。你可以在你构造的空间中让自己的心扉完全打开,让感情得以充分抒发,让你的创造力得以淋漓尽致的发挥。而且,造屋本身就会让你领略自由的快意。屋子坐落在何处,是何种风格的屋子,一切有着无限的可能性。当屋子终于按照你的心思矗立在你的眼前时,你的快意一定是无边无际的。那时,你定会对自由顶礼膜拜。

造屋,自然又是一次审美的历程。房子,是你美学的产物,又是你审美的对象。你面对着它——不仅是外部,还有内部,它的造型,它的结构,它的气韵,它与自然的完美合一,会使你自然而然地进入审美的状态。你在一次又一次的审美过程中又得以精神上的满足。再后来,当我意识到了我所造的屋子不仅仅是属于我的,而且是属于任何一个愿意亲近它的孩子时,我完成了一次理念和境界的蜕变与升华。

再写作,再造屋,许多时候,我忘记了它们与我的个人关系,而只是在想着它们与成千上万的孩子的关系。我越来越明确自己的职责:我是在为孩子写作,在为孩子造屋。我开始变得认真、庄严,并感到神圣。我对每一间屋子的建造,殚精竭虑,严格到苛求。我必须为他们建造这世界上最好、最经得起审美的屋子,虽然我知道难以做到,但我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去做。

孩子正在成长过程中,他们需要屋子的庇护。当狂风暴雨袭击他们时,他们需要屋子。天寒地冻的冬季,这屋子里生着火炉。酷暑难熬的夏日,四面窗户开着,凉风习习。黑夜降临,当恐怖像雾在荒野中升腾时,屋子会让他们无所畏惧。这屋子里,不仅有温床、美食,还有许多好玩的开发心智的器物。有高高矮矮的书柜,屋子乃为书,而这些书为书中之书。它们会净化他们的灵魂,会教他们如何做人。它们犹如一艘船,渡他们去彼岸;它们犹如一盏灯,照它们去远方。

对于我而言,我最大的希望,也是最大的幸福,就是当他们长大离开这些屋子数年后,他们会时不时地回忆起曾经温暖过、庇护过他们的屋子,而那时,正老去的他们居然在回忆这些屋子时有了一种乡愁。这在我看来,就是我写作的圆满。

生命不息,造屋不止。既是为我自己,更是为那些总让我牵挂、感到悲悯的孩子们。

(本文为作者在国际安徒生奖颁奖礼上的演讲稿,有删减。)

曹文轩如是说——

⊙“财富不在远方,财富就在我们自己脚下。”

⊙“离开风景,一个人的行为是不可能得到圆满的解释的。要告诉孩子,风景描写是写作的基本训练。”

⊙“语文课文应选有意义的文本,更应选有意思的文本。”

⊙“有一些书与其读不如不读,不如看看天上的太阳,不如看看天上的月亮,因为太阳和月亮也许会告诉我们更多更深刻更美好的道理。”

⊙“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每一个时代的人的痛苦,痛苦绝不是今天的少年才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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