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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裂的自我和悲伤的诗歌

2018-07-03邵宁宁

读书 2018年7期
关键词:工厂工业诗人

邵宁宁

何瀚是诗人杏黄天的本名, 那个叫何瀚的人。我并不认识诗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笔名叫雅 人杏黄天,也不认识诗人雅克。 克。只看这三个名字,似乎很难 而想要真正了解一个诗人,还是 将它们整合成对一个人的印象。 得认真地读他的诗。 细想起来,我和他认识已有多年。 这诗集共分三辑,分别题为他有一个乡土气的笔名,写的却 “杏黄天的工业时代 ”“异己者雅是“工业时代 ”的诗。 克”“轮回的枝条 ”。

我一直以为与他是相熟的, 收入第一辑的,主要是他然而,这一回,当他发来他的诗选, 早期工厂生活时期的写作。我曾并要我写一点话时,我却不禁大 说过,在中国,其实一直没有真大惊讶于他的内心之深,惊讶于 正发育起属于工业时代的诗。虽

那许多不易看见的丰富。这么多 然早在新诗的初创期,郭沫若已年来,或许我认识的只是生活中 气势磅礴地描绘过 “大都会的脉搏”,赞颂过 “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律吕 ”,然而在其后更长的历史时期里,现代诗中的生活趣味,还是从来没有真正离开悠远的乡村文明。三十年代的艾青,曾声称从欧罗巴带回了一支芦笛,然而我们除了从其早期所《巴黎》《马赛》等诗看到一些浮光掠影的现代生活意象,更多的时候,就如《太阳》一诗所说,“城市 ”还只是 “从远方 /用电力和钢铁召唤它”。施蛰存说现代诗 “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现代的情绪用现代的辞藻排列成的现代的诗形 ”,但看现代派诸人的实际创作,其文化精神,却还是更让人联想起某种更近于传统的东西。一九五○年之后的中国大陆,主流文学中虽有了 “工业题材 ”的分类,诗人的写作也时或 “深入 ”到“工厂生活 ”,但看李季 “石油诗 ”一类诗的创作,工厂、矿山的外景之后,透映出的仍是根深蒂固的农村生活趣味(如《黑眼睛》),除了一种拥抱时代生活的热忱,作为一种新的生命存在和世界感知方式的 “工业 ”,似乎从来都没有深入到哪个诗人的生命基底。

当然,假如我们要执意寻找,一定还是可以找出一些 “工业 ”的诗。然而,即便如此,所有的视角也都是外在的、乐观的,或自得于新生产力代表的自豪,或不断炫示 “建设者 ”的进取创造,所写虽是 “工业 ”,注意的通常还是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国家的关系,而很少将表现的对象转向劳动者和他的工具、环境的关系。从没有人写出,像何瀚所写那样的人与机器、人与钢铁之间的肌肤相接般的亲近,乃至恐惧!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上,以“杏黄天”为名的这些写作,显出了它的卓异之处。他并不以之折射什么、象征什么,从而附和时代生活的某种宏大叙事。他所表现的,纯粹是从个人生活出发的生命体验,一个真实生存中的 “劳动者 ”的付出和忧惧。什么是他的工厂生活记忆呢?

那些管道在不停地漏水漏汽,发出可怕的声音;我在 /不安之中荒废时日。窗户打开 /为了让它们出去 /拉上窗帘躲避;但它们还是很执意地穿进我的耳朵。//但好像这些管工比我更怕它们(《在管道旁边》)厂房里白炽的灯光下 /它们开始靠拢 /交换咒语 /一台机器走近另一台 /当灯灭了 /它们发出可怕的叫声 /我们及时赶到 /看见了他们 /集体成为废铁的过程 /我开始为我的梦 /感到害怕 /我开始害怕机器 /也热衷于倾轧(《开始》)在一个晚上,当他下班 /他看见一个事故死亡 /的兄弟,向他走来 /他惊叫一声 /被一块铁板绊倒 /很长时间都不敢起来(《相遇》)一块铝锭,做梦 /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人 /它感到害怕,大喊 /惊醒了其他的铝锭 /他们齐声质问:/“看,这个人,他站在 /我们中间做什么 /把他赶开 /他打扰我们休息。”〔《恐惧(二)》〕何瀚是真在工厂生活过的诗人,从电解工、铸造工到车间主任,中间还一度到工厂人事部门工作,他的工厂生活体验,真实而又贴切。在他的笔下,工厂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生活的苦难和人的寒荒感:机械彻夜响着,灯光熄灭/冬天到了,万物萧瑟,车间外面寒风呜咽/我又听见你的呼唤,妈妈/哪里生活都一样/为什么你的眼泪一再流淌/ (《呼唤》)在他的这些诗中,也不是没有 “积极 ”的东西。写于一九九四年的《结构工业或方程》堪称最符合这种预期。然而,同样没有廉价的乐观,没有浅薄的期许,有的只是对一个个生活谜题求 “解”的心愿。他不曾想为谁代言,但他所写的这一切里,的确不仅有他,也有无数与他有共同生活的 “兄弟 ”。也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他试图摆脱这种生活的努力:“这似睡非睡的生活 /他站起来,离开 //他想象自己像一只鸟儿 /终于飞离了笼子 ”〔《靠近》(二)〕。

后来的他,离开了工厂生活,但这一切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的梦境,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生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個

笔名叫雅克,这个有点法国味儿的名字,让我联想到卢梭,联想到拉康。“异己者 ”三个字,是不是就是拉康的 “他者 ”的另一种表达呢?无论如何,他对这种自我身份的分裂,有清晰的自觉:

至少一分为三:夜晚床上做梦的那个/为食色奔命的那个/独自无语枯坐的那个/如果再多出一个,你也一样无法拒绝(《一分为三》)何瀚是一个很喜欢改变名字的诗人。一个人的名字虽然只是个符号,但也常常包含着他的家庭或自己个人的某种生活意欲。对自己名字的不断改换,除了某些由外在的原因引起的(如鲁迅之频繁换用笔名),常常也透露出他的某种自我定位、自我实现焦虑。一次新的命名,是他对自己的一次新的定位,一次新的自我实现期许。人无法拒绝命中注定的一切,也无法拒绝自身的分裂。“异己者”是他对自己“身份”的一种界定呢,抑或是另一种期许?

在《如是而已》中,我的确常看到他的自我的迷失与犹疑:那推门而入的是你么?—不是,是风/那激声呼喊的可是你?—不是,是雷/那泪流满面的呢,可是你?/—不是,是雨/那么,你是谁呢?/ —我是观众,是演员,是导演,是舞台,是音乐,是演奏者/是已被用坏的道具,是扑向烟火的飞蛾。

虽然常面带微笑,但他对生活的态度,并不乐观。让他深为困惑的,是一种作为生命常态的日常生活的凡庸。他“反反复复在做一件事情:搬砖——”,而“人群中有太多砖,我看到许多人像我一样在不停地搬 /一些人搬出一块空地,另一些人接着扔进一些 /我们都没有时间休息;这还不算 /更为糟糕的是,无论我怎么做,它们就是码不整齐”(《搬砖》)。这种不明意义的劳作,这种有如梦魇的重复,这种无论怎么做都“码不整齐”的感觉,真是要命,同时也让人深感人生的尴尬和生命的空虚!

每一个好的诗人都该是独特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我也常常困惑于怎样概括一个诗人写作的普遍意义。他送给我的诗选中有如下一段“诗观”:“人性是复杂的、生活是曲折的,没有简单的对与错。”“……如果我们在这里谈论诗歌,那恰恰是因为诗歌在这里处理和安顿的是我们生命中理性无法处理、无法言说的恐惧与情感及需要……”这是他根本的诗观,也是他自觉地为自己选择的生命存在及其意义实现途径。

二00五年后的何瀚,离开了工厂,但并没有离开对生活的苦难感觉,没有离开他的忧伤。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接触佛学。但他和我见面通常只谈诗,从不谈佛。从他的诗里看,他还正为“轮回”所苦,然而,也不是没有“跳出”或超越的意愿。《乌鸦开始歌唱:你算个什么鸟?》先以一种简洁的笔墨,叙述一个人的庸常、谦卑生活,以及他的死,然而,在诗的首尾,却都写到了一个旁观者的“我”—“我就是那个透过黑屋子的两个洞看着你的一举一动的那只鸟”:

我看见他们切割他们敲击。之后留下一堆灰烬/我看见你明天不再重复今天的生活。你说:/“你算个什么鸟,凭什么我就得为你歌唱?”正是从死亡中,诗人看穿了 “重复”生活的空虚、无聊,而生出对另一种生活,另一种生命状

态的渴慕。而从“你算个什么鸟,凭什么我就得为你歌唱?”中透露出的拒绝、决绝,更让人产生异常丰富的联想。人世生活中的何瀚,是寂寞的。随着青春的逝去,这寂寞还在加深。《回身》一诗先是感慨于 “与我一样哭喊的那些人,如今都已不知去向”,继而顾影自怜,深陷感伤,但最终却以这样的悟得和意念给人深刻的联想回味:

我明白我所有的努力,最后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一点:/我一样也要离开,但我还会回来。

我不知道,这算是他对过往岁月的怀念,还是哀悼。他究竟是要跳出这种轮回、这种宿命,还是要它不断地延续?但从这里,我又一次看到了他的执拗,看到了他对这浮世生活的热爱。和所有那些感伤的或浪漫的诗人不同的是,他并不为自己设置任何的乌托邦。这既包括过往的日子,也包括对未来的想象。他知道,

“百草園从来都不存在 /百草园只在一个内心为黑暗与绝望所啮噬的成人的梦里”(《故居》)。他也知道,人对未来的所有憧憬,也都像是他所写的阿拉斯加鲑鱼,所有的溯游、历险、追求,都不过是重复着生命的又一次轮回。越到后 最后,让我们读一首他的《树来的诗歌,他似乎越喜欢讲故事。 木之慰》,结束这段诗的行旅吧。

从《杜甫行》《米拉日巴之歌》《玄 在醒来的季节醒来,在舒展的奘》到《吼秦腔》系列,他的思 季节舒展,在沉睡的季节沉睡/不想不断盘桓、回荡在各类圣徒传 问为何。为何,可一次一次捏造/说和民间故事之间,而每一次, /回到无心之心,回到弱小。在树都更像是他对自己所属的那个民 下/与趴在身上的/那只虫子/交族心灵的一次重新辨析、体认。 换—/生死轮回。爱与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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