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雨

沿着45°角以上的陡坡爬山的人们

沿着45°角以上的陡坡爬山的人们

请不要大声说话，大口喘气，不要惊扰

流动的山泉，从头顶飘过的白云，说来就来

的雨点。请不要惊扰

山路两旁的金星蕨、蜈蚣草、山稔子和白头芦苇

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树木，和更深处

神秘的事物，在石缝、在悬崖、在山坡

它们挨挨挤挤就生，见到阳光就长

这里是时间的尽头，不需要流年和往事

请不要说出山下的物事，和风尘仆仆的人们

不要说出陶潜和王维，不要在这里诵读

他们那些自以为是的诗句

空气是它们的，风是它们的

阳光是它们的，请不要惊扰它们，在山中

我们要学会如何成为它们当中的

一滴、一朵、一只或一棵

请抹掉身体内外的阴影，在山中

每高声说出一句都是不敬

沿着45°角以上的陡坡爬山的人们

请把你们的腰，弯得更低一些

避雨

剛爬上东水山顶，一场雨就下来了

一朵硕大无朋的积雨云，从头顶上飘过

这时你不要开口说话，赶紧躲避

像小时候大人叮嘱我们，见到出殡的队伍

赶紧躲避那样，如果避之不及

就侧过身去，闭上眼睛，不要看

那红红的棺木

不要看云朵体态的妖娆，光芒的耀眼

不要把雨点捧在手上，说它是天空的精灵，不

要相信

云用一场雨对你说出的那些鬼话

稍不留神，它会把你带走

一朵云过去了，还有下一朵，人生的无常

都是它用雨制造出来的事端

云的家在天涯，你的根在地上

一定要把根扎牢，把泥土抓紧，抱紧一棵大树

或身旁突出的峻岩，倾听它们的心跳

让杂念平复

我们都要蔚蓝起来

当你说出“蔚蓝可以触摸”

蔚蓝便堆成了山

蔚蓝便荡漾成海

蔚蓝便铺出这广袤的天空

我们都要蔚蓝起来。譬如现在

出于对蔚蓝的虔敬和神往

我们钻进一只鸟的腹腔

在万米高空之上，亲近蔚蓝

看一看天空，让我们的眼睛蔚蓝起来

摸一摸天空的脸，让我们的手臂蔚蓝起来

吸一口新鲜空气，让我们的呼吸蔚蓝起来

让我们的毛发、皮肤和骨头

都蔚蓝起来，让我们

成为千万滴蔚蓝中的一滴，然后

再次降临人间

村子

三两声犬吠，有人在深夜走出村子

身后木门关闭，吱的一声——

木头的心被一把钝锯紧紧地拉了一下。

村子的心口就痉挛起来——

它的眼睛眨了一下、两下，昏黄的光

痛得一亮，又暗了下来。

蛛网上的羽毛

我无法说出这是哪一只飞鸟身上的羽毛，

但我分明看见一场辽阔的飞翔

殁于墙角的蛛网。

轻轻地飘荡，这没有生命气息的动感，

凭借着风

一根羽毛是寂寞的，一只鸟飞过

才会让你感到温暖

当时间别过脸去，所有的结局

如出一辙

“谁也握不住转瞬即逝的美丽。”

洞见者的目光穿透那缕吹拂了几千年

的风，轰鸣与静默

覆于黄土

这样想着的时候，一声啁啾直击耳膜

一条弧线划过，蔚蓝的天空与苍茫大地

顿时都生动起来。而当鸟鸣跌落

的碎片在暮色中溶化，天空中蹲伏着的寂寞

一团一团

一道亮光，在时间的翅膀上颤动

一道亮光，在时间的翅膀上颤动

季节更替的声音，随花瓣上的雨滴滚落

院门上斑驳的情绪，借临秋的藤蔓

探出了墙头。马蹄声细碎

生命如此逼仄。阳光挤过生命的夹缝

落在竖排的书卷上，把一阕宫词读成了伤

把每粒汉字啄出了痛。词牌里的那只鹧鸪

唧唧叫了两声的时候

细节，在毛边纸上，洇散于昨夜深巷的雨丝

一片叶子最后的呐喊

当四野只有一棵树，当一棵树

只剩下一片叶子，天空给它留下

足够的思想空间

在秋天，最后坚守的绿色是孤独的

最后的一片叶子，要用它的孤独

占领整个天空

生，必然走向死。正如它

必将走向凋落，把自己还给泥土

把天空还给天空，带走一生的悲欢

留下光芒，照耀人间

死，是另一种生。

最后一点绿色，它的叶脉就是奔涌的河流

最后一声呐喊，将在春天的肩膀

唤醒一树的苍翠

（选自《中国诗歌》2017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