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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纸

2018-06-23刘宇昆

文苑·经典美文 2018年6期
关键词:纸老虎小老虎折纸

刘宇昆

我最早的记忆是我儿时的一次哭泣。那次,不管爸爸妈妈怎么哄,我就是不搭理,一个劲儿地哭个不停。

妈妈把我抱进厨房,将我安置在餐桌旁,从冰箱上抽出一张彩色包裝纸:“瞧瞧,这是什么?”

每年圣诞节过后,妈妈都会将各种圣诞礼盒的包装纸裁剪下来,整齐地叠放在冰箱顶部。几年下来,包装纸积了厚厚一沓。她拿出其中一张,平整地摊在桌上,给我叠小玩意儿。折、压、吹、卷、捏……不一会儿,一个被压得扁扁平平的纸模型瞬间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生灵。

“瞧!小老虎!” 她边说边将手中的纸老虎放到桌上。它个头不大,和我两个拳头加起来差不多,白色虎皮上点缀着红色糖果和绿色圣诞松。

我接过妈妈手中的小老虎。它高翘着尾巴,在我指尖左右乱窜,“嗷……”的吼叫声夹杂着纸张的窸窣声。我既惊又喜,用食指摸摸它的后背,小东西连蹦带跳,发出低沉的吼叫声。

“这叫折纸。”母亲用中文告诉我。那时我对折纸一窍不通,但我知道妈妈的折纸术神奇无比。只要她轻轻一吹,这些纸玩意儿便可借助她的气息活蹦乱跳起来。这么神奇的折纸术只有她一个人会。

爸爸是从一本册子里挑中妈妈的。记得有一次,正在读高中的我向爸爸询问其中经过,他显得很不情愿。

那是1973年的春天,爸爸想通过婚介找个对象。于是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介绍册,每一页都瞟上一眼,直到他看到妈妈照片的一刹那。“我从未见过那种照片。”爸爸说。照片里,一位女子侧身坐在藤椅上,她身着丝质的紧身绿旗袍,一头秀发优雅地依于肩侧,孩童般的双眼透过照片盯着爸爸。

“自从看到她的照片,我就不想再看别人的了。”爸爸说。册子上写,这名女子芳龄十八,爱好舞蹈,来自香港,英语流利。但这些个人信息没一个是真的。

后来,爸爸开始给妈妈写信。在那家婚介公司的帮助下,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终于,他决定亲自去香港看她。

“她根本就不会说英语。我收到的信也都是婚介以她的口吻代写的。她的英语完全停留在‘你好、‘再见的水平。”

究竟什么样的女人会把自己像商品一样放到册子里,并期待别人把她选走呢?我的轻蔑鄙视之情油然而生。但爸爸没有因为受骗而闯入婚介所要求退费赔偿,相反,他带妈妈去了餐厅,找来服务生给他们做翻译。

“她怯生生地看着我,眼神中透着几分害怕和期待。当服务生开始翻译我的话时,她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爸爸回到康涅狄格州,为妈妈办了入境手续。一年后,我出生了。那一年,是虎年。

只要我想要,妈妈就会用彩色包装纸给我折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山羊、小鹿、水牛等等。在我家客厅,这些小动物随处可见。

某天,我在电视上看了一集关于鲨鱼的纪录片,便要妈妈给我做一只鲨鱼。鲨鱼做好了,见它躺在餐桌上闷闷不乐,我便在洗手池放满水,把它放进去。在宽阔的水域里,“鲨鱼”快乐地游弋着,没过多久,它的身子变得湿软、透明,慢慢沉入池底,折叠的部分也慢慢在水中展开。待我回过神要救它时已经来不及了,躺在我手中的只剩一张湿纸片。于是,妈妈用防水纸为我重新做了一只鲨鱼,它快乐地游弋在宽广的金鱼缸里……

十岁那年,我家搬到了镇上的另一头。马克是邻居家的孩子,有一天他拿着《星球大战》的欧比旺·肯诺比玩偶来我家玩。玩偶手中的光剑不但能发光,还能发出叫声:“运用原力!”然而,我看不出这个玩偶哪点儿像电影里的欧比旺。

我和马克一起看着这个玩偶在咖啡桌上翻来覆去地比画了五遍。“它能换一个动作吗?”

马克被我的话激怒了:“看清楚点儿,小子!”

可我看得够清楚了,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马克见我不说话,急了:“你有什么玩具,拿出来给我瞧瞧!”

我除了那些折纸外,什么玩具也没有。于是,我把折纸老虎带出卧室。那时它已经破旧不堪,身上也缠满了胶带,全是过去几年里我和妈妈修补时贴上去的。

“小老虎!”我用中文说,随后用英文又说了一遍。

马克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只用圣诞礼盒包装纸做的纸老虎:“这哪是什么老虎啊?你妈用垃圾做玩具啊?”

我从来不觉得我的纸老虎是垃圾。但说真的,它确实就是一张废纸而已。

马克用手碰了碰欧比旺的头,光剑又舞动起来,手臂上下摇摆不停:“运用原力!”

“小老虎”转过身向欧比旺扑去,将那塑料小人狠狠推下餐桌,摔得七零八落。“嗷……”老虎得意了,我也笑了。

马克狠狠地把我推向一边:“这玩具很贵的!现在根本买不到!没准儿你老爸娶你妈的时候都没花这么多钱!”

我愣住了,瘫倒在地。他抢过我的纸老虎,铆足劲地蹂躏,我的纸老虎瞬间就被肢解成两半。他把揉烂了的两团碎纸狠狠地扔给我:“拿去!愚蠢的破玩意儿!”

马克离开后,我一个人哭了很久。我试图把它展平后沿着原有的褶皱恢复成原样,但不管怎么试,它就是无法恢复。过了一会儿,其他小动物都凑了过来,但它们看到的不再是曾经认识的老虎,而是一堆碎纸。

我和马克的恩怨没有就此终止,他在学校的人缘很好,我根本无法想象接下来两个星期的学校生活该怎么过。两周后的星期五,我放学回家,一进门妈妈就问:“学校好吗?”我闷不吭声,不想搭理她。我把自己关在洗漱间里,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我不像她,根本不像!

晚餐时,我问爸爸:“我是不是长得很像中国人?”

爸爸停住了手中的筷子。虽然我从未跟他提过学校的事,但他似乎猜到发生了什么。他摸了摸鼻梁:“不,你不像。”

妈妈不解地看了看爸爸,又看看我:“啥叫中国人啊?”

“英语!说英语!”我爆发了。

她努力寻找着会说的英语词汇:“你怎么了?”

我啪地摔了筷子,看着桌上的青椒爆炒五香牛肉,带着命令式的口吻说:“以后不准做中国菜!”

“孩子,很多美国家庭也吃中国菜啊。”爸爸试图帮妈妈辩解。

“问题就出在我们不是美国家庭!”我怒视着爸爸的眼睛说,“美国家庭里根本就不会有我这样的妈!”

爸爸沒有回话,只是将手搭在妈妈的肩膀上说:“我回头给你买些做菜的书吧。”

妈妈转过头来问我:“不好吃?”

“说英语!说英语!”我急了,扯着嗓子大喊。

妈妈伸出手想摸我的额头:“你发烧了吗?”我用力推开她的手,“我很好!不要你管!我只要你说英语!”

“以后多和他说英语吧,”爸爸对妈妈说,“你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

妈妈沮丧地坐在那儿,看看爸爸又看看我,欲言又止。

“你该学学英语了,”爸爸说,“只怪我过去没什么要求,可是杰克还得融入这个社会。”

妈妈看着爸爸,用手指摸着嘴唇说:“当我用英语说‘爱字的时候,感受到的是声音,但是当我用中文说‘爱字的时候,感受到的是真情。”说着,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爸爸无奈地摇了摇头:“但你现在是在美国啊。”

妈妈沮丧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纸水牛,被纸老虎打击得没了气力。

后来,爸爸给我买了一整套《星球大战》玩偶。我把里面的欧比旺·肯诺比赔给了马克。然后,我把那堆折纸动物一股脑儿扔进了一个废鞋盒再也不想理会。

如果妈妈和我说中文,我就拒绝回答。久而久之,她只好和我说英语了,但是她蹩脚的口音和离谱的文法让我觉得丢人。终于,她不在我面前说英语了,如果她想要对我说什么,就会对着我比画,学着电视里的美国妈妈,拥抱亲吻我,但她的动作总是那么夸张、别扭、滑稽。知道我不喜欢她这样后,她就没再抱过我。

“你不该这样对你妈妈。”爸爸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娶了这么个农村姑娘,期望她可以融入康涅狄格州的郊区社会,这本来就是个错误的想法。

有时回到家,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听她哼着中文歌在厨房忙前忙后,我还是难以相信她竟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不会走去和她说话,把自己关进卧室,独自追寻美国式的幸福生活。

医院里,母亲躺在病床上,我和爸爸分守在病榻两侧。她不到四十岁,看上去却老得多。医生诊断,她已是癌症晚期,手术都救不了她的命。

但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母亲的病情上。那时正值校园招聘会的高峰期,我满脑子装的都是简历、成绩和面试。理智告诉我,在母亲即将离世的时候想这些很不应该,但是理智并不能改变我的情绪。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爸爸用双手紧紧地握住她的左手,深情地给了她一个吻。他看上去特别苍老憔悴,我不禁意识到,我其实并不了解我的父亲,犹如我不了解母亲一样。妈妈努力给他一个笑容:“我没事。”

她转过头来看了看我,笑容依旧挂在嘴角:“我知道你还得回学校,”她的声音十分微弱,“去吧,不要担心我,在学校好好表现。”

我握住她的手,心里如释重负。我的心早已飞到机场,飞到阳光明媚的加州。父亲靠在她嘴边听她私语了些什么后,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杰克,如果……”她咳个不停,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抓紧机会对我说,“如果我不行了,不要难过。阁楼上装折纸的鞋盒要留着,以后每逢清明,把它拿出来,你就会想到我,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清明是中国人怀念死者的传统节日。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会在清明那天给她死去的父母写信,还会把信纸叠成一只纸鹤放飞到空中。纸鹤扑打着清脆的翅膀,向西飞去,飞越太平洋,飞向中国,落在祖辈的坟冢上。

“孩子,妈妈爱你……”她猛咳不止。我不禁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场景,妈妈捂着自己的心口,用中文说着“爱”字。

在我搭乘的飞机飞过内华达上空的时候,母亲离开了人世。

母亲的过世让父亲老了许多,他决定卖掉房子。我和女朋友苏珊赶来帮忙收拾东西,苏珊在阁楼里发现了那个鞋盒,一堆折纸动物不知在这个角落孤独地度过了多少个日子。

“这么漂亮的折纸,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苏珊显得十分惊讶,“你妈妈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

是啊,但此时,这些折纸动物却一动不动,毫无生气。也许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刻,它们也随她一起去了;或许远去的不是它们,而是我童年的记忆。

母亲去世两年后,四月的第一周,我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一档关于鲨鱼的纪录片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一刻,我似乎感觉母亲又回到了我身边,用防水纸给我折纸鲨鱼。而我和我的“小老虎”围她在旁边,出神地看着。

刷的一声,一团缠着胶带的包装纸滚到了地上,我走过去把它拾起来扔进垃圾箱。突然,纸团动了动,慢慢舒展开来。原来这是那只被我遗忘多时的“小老虎”!肯定是妈妈想办法把它黏回了原样。我蹲下来,趴在地板上,伸出手指摸摸它。“小老虎”摇着尾巴,调皮地左扑右跳。我开心地笑了,抚摸着它的后背,它发出呜呜的低鸣声。

“最近怎样啊,老伙计?”

“小老虎”停止扑腾,站直了身子,以猫科动物特有的优美姿势跳到我腿上。接着它的身体开始肢解、舒展,最后,我腿上留下的是一张皱巴巴的包装纸。白色的纸面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中国字。我没学过中国字,但“儿子”两个字还是认识的,它们在纸的最上方——只有写信才会把对方的称谓放在这个位置上。信里的字迹,一笔一画都像个孩子写的。

我赶紧跑到电脑前打开网页,今天正是清明节。我立马带上信跑到城里,因为那里可以遇到中国人的旅游巴士。瞅见个长得像中国人的游客,我就会跑上去问:“你会读中文吗?”

最后,一位年轻的女士同意帮我。我们找到一条长凳坐下,她一字一句地把信念给我听。多年来,我一直逃避驱赶的声音终于又飘回到我的耳际,但这次它没有被迅速遗忘,而是沉入心底,浸入骨髓;此后,我的内心翻江倒海,灵魂夜不能寐。

儿子:

我们好久没有说话了。每当我接近你时,你总是那么生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决定给你写信。把信写好后,我会把它做成你一直都很喜欢的纸动物。

如果我去世了,那些小动物也将失去活力。但是,如果我用真心给你写这封信,我便可以在自己走后给你留下点儿关于我的东西。这样一来,每到清明节,每到死去的亲人回来看望家人的日子,我可以在你想我的那一刻来到你身边。

我希望用我全部的爱来写这些话,所以我用中文写下来。多年来,我一直都没有向你说起我的过去。当时你还小,我总想,等你长大了再说给你听,那时你肯定已经懂事了,但是这一天却未能到来。

我出生在越南,祖籍是河北省四轱辘村,那里的折纸很出名。妈妈从小就教我如何用纸折小动物并且赋予它们生命,这是我们老家村子里的一大法术。我们做纸鸟把蚱蜢赶出稻田,做纸老虎吓唬老鼠。每到春节,我们会一起折红色的纸龙,把它们拴在爆竹杆前头,轰隆隆的鞭炮声把小飞龙震得在我们头顶乱舞,过去的烦恼就全都被炸没了。如果你能在场,应该也会喜欢吧。

后来,这样和睦的场面再也没有了。周围的人越来越歧视华人,我的祖母因为受不了羞辱,投井自杀了。我祖父被几个扛步枪的男子拖到了附近的林子里,再也没能回来。十岁那年,我成了孤儿。我听说我还有个叔叔在香港,于是在一天夜里跑了出来,爬进了一辆向南的货车。

几天后我到了海边,因为偷东西吃被人抓到。我对抓我的人说我想去香港,他们都笑了:“你真够幸运的,我们正好要送些女孩子去香港。”

我和其他女孩藏在货船底舱,偷偷地出了境。我们被关进地下室,他们让我们站直了,还嘱咐我们在客人面前乖巧点儿、机灵点儿。一些想要孩子的家庭向他們交笔介绍费后,就可以过来挑人。一旦被看中,我们就可以被“领养”。

有户姓金的人家挑了我,让我照顾他们家的两个男孩子。我每天围着这两个孩子忙得团团转,他们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晚上我被关进厨房的橱柜里睡觉,如果我做事稍稍慢一点,或者做错了什么,就会挨打。如果我偷着学英语被他们逮到,也会挨打。

“你为什么想学英语?”金家先生问,“你想报警?你如果敢报警,我就说你是在香港非法居留的船民,他们巴不得让你蹲监狱。”

就这样,过了六年。一天早上,一个卖鱼的老太把我拉到一边。她告诉我,有些美国男人喜欢娶亚洲女孩做老婆。如果我会做饭,会做家务,能好好伺候美国老公,他就会给我幸福的生活,这是我唯一的出路。就这样,我的照片连同虚假的资料出现在册子上,接着你爸爸认识了我。虽然故事情节一点儿也不浪漫,但这就是我的故事。

在美国的郊区,我是孤独的。你爸爸对我很好,很体贴,我很感激他。但没有人能真正了解我,当然我也不了解周围的事物。接着你出生了。我看着你的小脸蛋长得那么像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我,我高兴极了。我没了家人,没了四轱辘,没了我所爱的一切。但是我有你,你的脸蛋告诉我,我关于故乡的记忆是真实的,不是幻觉。

现在,我有了可以说话的人。我可以教你我的语言,还能一起做一些我小时候喜欢的事。你第一次说中国话时,带着我和我母亲的乡音,为此我哭了一整天。第一次给你做折纸时,你被逗笑了,我顿时觉得世间没有了烦恼。

你一天天地长大,可以帮我和你爸爸交流,真让我有了家的感觉。我真希望我的爸爸妈妈也能在身边,这样我就可以给他们洗衣烧饭,让他们享享清福,但是他们已经不在了。你知道对中国人来说,最痛苦的是什么吗?就是当孩子想要孝顺父母的时候,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

儿子,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长着中国人的眼睛,但它们透着我对你的期望;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长着中国人的黑发,但它饱含着我对你的祈愿。你能想象你让我的生命变得多么美好吗?你能想象当你不再和我说话,也不让我和你说中文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痛吗?我很害怕,我害怕我即将再次失去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东西。

儿子,你为什么不和妈妈说话?妈妈的心真的好痛。

信读完了。那位中国女士将信递给我,我羞愧得无法抬头看她的脸。我低着头,请她再帮我一个忙,教我中文的“爱”字怎么写。照着她在信下方写的“爱”字,我笨拙地模仿着,写了一遍又一遍。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起身离开了。这会儿,和我在一起的只有我的母亲。

我顺着折痕,把它折回了原来的样子,用手臂把它窝在怀里。随着它的一声咆哮,我带着它踏上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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