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一一

生而为人，爱情是一种好运的奖赏，有时候是因为才华，有时候是因为美貌，而她是因为才华与美貌兼具。她遇到他时那不久之前的逃难经历还没有模糊，丧母之痛的痛感还弥留在心，成长的功课在颠沛流离中结束了，这一年她十九岁从岭南大学毕业。可供她选择的工作有一家杂志社和一家晚报社，但她选择了中央通讯社，成为第一位战地女记者。

她的第—项工作任务是写一篇人物专访，到第14航空队采访司令官陈纳德将军，因为她的英语口语好。去之前她对采访对象所知的是，陈纳德，一名美国男人，威震长空的飞虎队指挥官。当然心中还有忐忑，她早有耳闻在新闻媒体界陈纳德不是个受欢迎的人，因为他总是对记者很凶，而记者们也毫不客气背地里叫他老头子。

见到他才知道，他那么老，老到可以做他父亲的年纪。他是在一群军官的簇拥下走入她视野的，身材魁梧走路带风。虽然满脸皱纹，但眼睛炯炯有神，他的眼光从左扫到右，全场立刻安静了。她不确定他是否看到她，在清一色的男记者中，她这个穿丹士林蓝旗袍扎着两根小辫子的女记者是不是太另类。下午好，先生们，陈纳德开场向大家问好，他停顿了—下接着又说，还有女士好，她调皮点头微笑回应他隔着人群的问候。

通常这类记者招待会的主要内容，是陈纳德介绍第14航空队近期取得的战果，记者们问插提一些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好完成采访任务。不知道是第一次采访的紧张窘迫，还是所听传闻被印证后产生的胆怯，她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问什么。招待会结束了，她不甘心地走在随同男记者们离场的队伍中，看见陈纳德正走过来。她鼓起勇气说，我是陈香梅。陈纳德截住她的话，我知道你，美国领事官陈应荣的女儿。陈纳德笑着问她要不要喝杯咖啡？陈香梅绷得紧紧的心松弛下来，她用流利的英语同他愉快交谈，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脾气好到甜，这真是令人开心的一次采访。

有了美好的开端，此后陈香梅就专门负责报道飞虎队特稿，拿到了许多别的报社同行拿不到的第一手采访资料。采访工作已经不算是任务了，倒像是令人愉悦的假期。在她眼里他脾气和蔼与外界风传的他根本不是一个人。随着交往的频繁和深入，她又发现，那么老的他原来是那么迷人，他有许多她未知的部分像世界一样深邃广阔。姐姐看着说起陈纳德就滔滔不绝眼睛放光的陈香梅，擔心地警告她，你不会是爱上了这位将军？陈香梅爬起来急忙摆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只是崇敬他以及他为中国所做的事。姐姐满含深意地说，从来女人的爱情，必是仰慕才得以成就。

几个月后陈纳德从美国军队中退役了，为这位满载盛誉将军凯旋时送行的人堵满了街道。陈香梅像第一次在人群中看到他那样，远远望着他被人簇拥着。这不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道别，但却是如此的揪心悲伤，或许难道是他的离去带走了她的一部分。送行的人散去后，他走过来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她慢慢抬起头望着他，限神出卖了她的内心，他伸出双臂拥抱住她，弯下腰与她热烈长久地吻别。她的心荡漾着接受了这一西式的道别，他轻声耳语说，我会回来的。

这一年的圣诞节前夕，陈纳德重返中国，最先在机场迎接他的是大批的记者，她在也其中。旗袍换成了漂亮的上海时装，他走出机舱的第一眼就看到她，他用力向她挥手。他的心脏与他的军人身份不相符地剧烈狂跳着，她挤过来抓住他伸出的手。两手相握的一瞬间，哦，命运，他在心里喊，原来我走了那么多路，就是为了遇见她。她美丽漂亮，他壮志豪情，他们相爱了。

婚事并不一帆风顺。陈纳德比陈香梅大三十二岁，陈香梅的家人全体站出来反对。陈纳德做好了准备，他要为她打一场甘心服输的战役。陈纳德一次次前往陈香梅家中拜访，向陈香梅的外婆送花，陪陈香梅的外公打牌，一向在牌桌上争强好胜的他，一次次情愿输得一塌糊涂，聪明的外公外婆早已窥破他爱外孙女的真心，投降了。而与他同龄的岳父百般劝说无效后，强行将女儿带往杭州，想以地域之隔切断这不适宜的恋情。

天底下没有胜得过子女的父母，听着陈纳德每日不断的电话，看着寡言削瘦的陈香梅，父亲也不得不应许了这门婚事。直到婚礼现场，父亲还不甘心地问女儿，他年纪那么大，你还那么年轻，如果他过世了，你怎么办？陈香梅说，没有关系，我只要跟他在一起，五年、十年我都愿意，我宁可要轰轰烈烈而短暂的炽热爱情，也不愿意一辈子过平平淡淡没有涟漪的生活。

一语成谶，他们婚后十年的夏末，陈纳德查出患上了肺癌。确诊后的第二天，他就做了手术，并提前写下了遗言。最亲爱的小东西：我并不怀疑明天手术后我仍会活着，与你以及我们挚爱的女儿们共同度过许多岁月。然而，你是明白的，一切事情都掌握在上帝手中，没有人知道他将于何时被召返他所来的地方。若一旦我不能再见你或与你同在，在精神上我将永久伴着你以及孩子们。我以任何一个人所可能付出的爱，爱你和她们，我同时相信爱将永垂于死后。要记住并教导我们的孩子们，生命中确切的真谛——要品行端正，要诚实、忠贞，并以慈爱及他人……。

幸运的是，陈纳德挺过了这次手术。就在他们庆幸这是一场虚惊时，一年后癌症复发。1958年，六十五岁的陈纳德离开了人世，留下陈香梅和两个未满十岁的女儿。

她没有在悲伤中沉溺太久，她相信他说的，他对她的爱永垂于他的身后，将永远环绕着她。爱将他们连在一起，她是他未竟的那一部分，她仍将像他那样继续努力生活。岁月没有辜负她，她将自己活成了传奇。她是世界著名华人华侨领袖，她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她与原飞虎队机械师相爱几十年。她也会永记承诺，有一天前往华盛顿阿灵顿军人公墓赴约，与已经等她几十年的他相会。

2018年3月30日，因病医治无效，陈香梅在华盛顿家中逝世，终年九十三岁。陈香梅和陈纳德，这一生他与她，好像命定了似的隔着人群相识，隔着时光相恋，短暂相聚后隔着生死两个世界相守。现在，她离开了，把尘世的一切都交还了吧。而他们又将像第一次遇见那样，一见钟情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