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 影

过年回家的途中，我时不时接到父亲的电话，询问我走的哪条高速，现在到哪里了。我一边不厌其烦地回答，一边想象他此时的样子——一定正戴着老花镜，站在贴有中国地图的床边，认真地听我报出的地名，然后眼睛在地图上细细地搜寻，手拿着笔飞快地在地图上圈画着。挂了电话，他一定还会站在地图前，再仔细端详一会儿那个画圈的地名，在心里计算那个地方离家的距离。

从我第一次离家开始，他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没事就站在地图前看一看，算一算，仿佛看着地图，就是守在我的身边，可以亦步亦趋地陪着我，从异乡赶回故乡。

我离开家，尤其是在成年后，他都是用默默地看地图的方式参与我的生活，完成对我的照顾和守护。

那张粗糙又硕大的中国地图，是他在我考上大学那年买下的。彼时，我的偶像是三毛，一心向往着诗意的远方，期待有一天也能四海为家，浪迹天涯。所以填报高考志愿时，我没有和任何人商议，选择学校的标准只有一个——哪里离家远，就报哪里的学校。满满一张表格，从新疆、内蒙古到云南、广东，我处处留情，远走高飞之心路人皆知。

父亲看了我的志愿表，虽然没有赞许，但也没有反对，他很平静地接纳了，只说了一句：“只要你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去到那些地方，我和你妈都没有意见。”然后，他就买来了这张一米五长的地图，挂在了自己的床头。接着，他把我填报的所有城市都标注出来，并分别计算从家到那些地方的距离。那时，他还不需要戴老花镜，看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尚不算吃力。

领到录取通知书后，在我准备离家的那段日子，他时常默默地站在地图前，或怔怔地发呆，或若有所思，或怅然若失，我虽然有些轻微的心疼和难过，但并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有什么不妥。

离家的日子终于到来了，父亲到底不放心，决定送我去学校。而我也在现实面前心生各种怯意，已无力拒绝他的好意。于是，他一路扛着大包小包，领着我倒了三趟火车，花了两天三夜，终于如期抵达我的大学。

我真正开始揪心地难过，是在送父亲离开时。安顿好一切之后，天色已晚，我想当然地以为他会在当地住一晚，然后至少花一天时间转一转这座被誉为“七朝古都”的城市。可他推说家里事多，执意要当晚离开。后来我才知道，他在为我交了学费、住宿费、购置费和生活费后，身上的钱已寥寥无几，仅剩下一点路费。一个被钱所困的父亲，是羞于向女儿说出真相的，天真的我却难以体会他彼时的难过和窘迫。

他坐上由校门口始发开往终点火车站的10路公交车时，街灯四起，把我一脸汹涌而至的泪照耀得无处躲藏。我一边呆呆地矗立在站牌下抹泪，一边看着上了公交车的他，一路趔趄着从前门走到最后，跪坐在一个座位上，隔着车窗看着我。公交车开出去好远，我还能看到他紧贴着车窗的脸，我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在马路边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很多年后，我都记得父亲贴在车窗上的面孔，他的表情里有巨大的不舍、不安和不忍，流泻了整座陌生的城市。每次想起来，我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回到家后的父亲很快给我写了信，我由此得知，因为没有买到火车票，他当晚并没有离开这座城市，而是在火车站凑合了一夜。在信中，他还很满足地说，10路公交车真不错，绕着一座城晃悠了一圈，所有听来的景，他都一一看到了，心中一点遗憾都没有。

后来，我外出也爱坐10路公交车，虽然它总是慢吞吞地绕来绕去，虽然我在坐过之后发现所谓的看景，不过是一个仅有大门和围墙的善意谎言，但我还是对它充满了难以言尽的感激和依恋。

再后来，等我经历了独自买票、倒车，在售票大厅休息时被人赶来赶去，车厢里人多得双脚几乎不能同时落地……我一步步走过父亲的路后，才逐渐明白，真实的生活，永远都不完全是三毛的文字里所描述的那样绿意盎然，诗意丛生，并金光闪闪。一个人能活成一段轻倩的文字，并觉得岁月静好，不过是因为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毕业工作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省吃俭用攒了一笔钱，请了假带着父亲重游古都。每个他听来的景点，我都提前买了门票，陪他进门参观。虽然他一路抱怨着不划算，一直强调自己已经看过了，但我还是挽着他的胳膊，一次次跨过敞开的大门，一次次看高高的围墙内乏善可陈的风景，并在每个标志性景观前为他拍照。

晚上，我带他去了当地著名的小吃城，给他买了黄焖鱼、鲤鱼焙面、杏仁茶……父亲笑说我买东西的样子像个暴发户，这句话让我感到特别开心和满足。

往事浩荡，伴我一路颠簸。

回家后，看到父亲果然站在地图前，盯着上面的圈圈点点，我马上摆出一副暴发户的表情“教训”他道：“给您买的手机和iPad上都有地图，你打开都能看见。”他讪笑着答：“那上面能看到你刚离家的时候吗？”

嗯，看不到。

那张贴在他床头近20年的地图，怎么可能轻易被取代？它有遥遥的故事，有脉脉的温情，它是我心中的自由和远方，是父亲心底深埋潜藏的爱与牵挂、守护与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