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贲

与美国社会对女性遭受性骚扰和性侵犯的強烈反应相比，中国社会的反应显然要迟缓和冷淡得多。经6名女性证人出庭作证，当地时间4月26日，美国著名演员比尔·科斯比性侵犯案陪审员全体一致认定，科斯比有罪。这位现年80岁的著名演员可能要在监狱里度过他的余生。相比之下，现在已知的几个中国大学教授对学生性侵犯的严重事件，即便是勉强“处理”了，也不过免除教职或剥夺“长江学者”的称号而已。

在有“性骚扰”或“性侵犯”说法之前，男性对女性的非礼只是被当作一种并不太严重的轻薄行为，轻一点的称“吃豆腐”，重一点的叫“耍流氓”。如今，这两个概念已经为现代人所熟悉和广泛认同。性骚扰是指以带性暗示的言语或动作针对被骚扰对象（不限于女性），会造成被骚扰对象的不适;性侵犯在性质上则更为严重，会造成受害者身体和精神上的直接伤害。熟人之间的性侵犯绝大多数都是从性骚扰开始的，这二者之间的区别经常只是程度上的，而不是截然不同的性质，是否违法或有法律介入之必要，取决于社会整体的道德规范和反制行动决心。

其实，在古代的宗教道德中，性的不轨行为（色欲）早就被认定是一种“罪”。文艺复兴初期诗人但丁在《神曲》里描绘了一个9层的地狱（与中国民间的“十八层”地狱颇为不同）。第一层是生于基督之前、未能接受洗礼的古代异教徒等候上帝审判的地方，这些人当然算不上犯下过真正的罪孽。其余8层则是贪色、贪食、贪婪、愤怒、信奉邪教、强奸、欺诈、背叛。

其中贪色（也就是色欲）和贪吃（也就是暴食），是其中较轻的。这是因为，人类的性欲和食欲本来是神的恩典，是人类存在和繁衍所必须的。倘若没有性欲和食欲，人类就得绝种。性欲和食欲的罪孽不在于欲望本身，而在于欲望的无度和不节制。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色欲应该是比贪吃更严重的罪过，因为贪吃是一个人自己的事，顶多吃出个“三高”或者痛风，浪费自己的钱财，并不损害到他人。色欲则不同，放纵自己色欲的人会侵犯到他人。因此，倘若真有地狱的话，这两种罪过应该在地狱里换个地方。

今天，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色欲侵犯到他人的严重性，正由于此，才有了眼下轰轰烈烈的“我也是”（Me Too）运动。2017年10月好莱坞大亨哈维·韦恩斯坦性骚扰事件，开始只是极少数女性站出来揭发，后来越来越多的女性发出支援的声音，成为一股主要在知识界人士中传播的社会正义新浪潮。

性骚扰或性侵犯对女性的伤害有多严重，不是当事人恐怕不容易充分想象。比尔·科斯比可能被判处终身监禁，他的亲属认为处罚太重。一位受害者站出来反驳说，多少受害者一辈子生活在屈辱、羞耻和自我责备的痛苦中，等于就是科斯比强加给她们的终身监禁。

在但丁那里，色欲是最轻的一种罪孽，而“背叛”则是最重的一种。但是，色欲的罪孽经常是包含在背叛里的（与对陌生人的强奸不同）。性侵犯、性骚扰的受害者几乎都是加害者的熟人，包括学生、下属、朋友、同事等等。受害原因往往是因为信任加害者，被其所欺骗、引诱、逼迫，先是无力反抗，事后又畏于其权势或地位，不得不独自忍受耻辱。无法忍受者，甚至有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

但丁在《神曲》里说到了四种背叛：出卖亲人、出卖祖国或所属团体、出卖客人、出卖恩人。我们现在可以加上出卖和背叛熟人和信任者这一条。

今天，我们当然不会用《神曲》来裁判性侵犯和性骚扰罪过的严重性。但是，我们也切不可忽视道德的严肃和正义。正是因为这种严肃和正义，我们才能确信，即使不是出于法律利剑和公众舆论，性侵犯也是一宗不可原谅、不可饶恕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