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 磬

▌“安幼”校园一角

一

昨晚，夜不能寐。一是因为整理刚从丹麦学习带回的录音兴奋的；另一个原因，是与一位实习生的对话，一直在脑里回旋。

去丹麦安徒生国际幼儿师范学院（简称“安幼”）学习，班上的同学对丹麦学制的“10年级”和“间隔年”的感受都特别深。

什么是“10年级”？就是小学加初中的9年义务教育之后，如果有的孩子发育慢一拍，还没准备好上高中，就可以上“10年级”，之后再选择上高中或职业学校。还有些孩子，在8年级至10年级的年龄段，正值青春期，叛逆，不愿意与父母沟通，还可以选择一种私立寄宿制学校，叫“青年中学”（Efterskoler），它让青少年第一次离开父母与同龄人住在一起，学习独立生活。那里除了国家规定的初中课程外，还有学校自设的艺术、社会学、体育、生态等课程，学生可以探究兴趣，寻找将来可能的大学专业和职业方向。

“间隔年”是指高中毕业后，很多学生会空出一年时间，或去“民众学院”（folk high school）学习，或外出工作、旅游，体验生活和思考人生，再决定是否上大学，以及上什么大学。据统计，有75%的丹麦学生会选择“间隔年”。

在不断地探寻、体验和选择中，丹麦学生能够寻找自己喜欢的、感兴趣的内容，因而有很强的学习动力和方向感，也充满愉悦和幸福感。这就是令人兴奋之处：如果中国的学制能进行调整，让我们的学生也有“10年级”“青年中学”“间隔年”等阶段的选择机会，那多好！

二

再说说我与那位实习生的对话吧。

我从事媒体工作多年，目前做教育节目，带过不少实习生。其中有非常优秀的，对于教育话题的价值，他们听几期节目就能理解，会主动熟悉节目流程，找热点话题，学着采访和编辑制作。其中一位留学加拿大的学生，除了节目本身，还主动提出负责微博推广。实习结束后，他在加拿大还远程做节目海外采访的志愿者。

不过，优秀的实习生可遇不可求。

最近的这位实习生，是某传媒学院新闻与网络传播系的大四学生。初来时，我照例问她：“实习期间你想学些什么？”她说：“老师，你有什么任务交给我完成就好了。”我请她听节目，了解我们的媒体。听了两期节目，她反馈：“每期节目都有一个主题，请一些嘉宾做访谈，对不同的问题各抒己见，最后由专家总结发言。我觉得，这就是节目的大概流程。”

好吧，她能“发现”节目的“流程”，我笑了。

每天她到了之后，与办公室其他老师基本没有交流，总是直接坐到电脑前，给我发微信，问：“老师，我做什么？”我让她听打节目文字，翻译英文资料。她每次交差很快，但错误甚多。后来我特意交代，要整理成正式的书面文字，要准确。

但是，交上来的文字依然有错误，连标点符号都不对。我修改，截图发给她，请她注意正确的文法。她回复：“我看了呀，没错啊！”我说：“亲爱的，你看到的版本是我改过的！”她愣了一下：“哦，好吧。”

前一阵子，她说在准备考研究生，需要去培训机构上几个星期课。我当然没有异议。培训班结束，她拿来一张空白的实习证明，说学校要求完成证明上的项目：实习期间要“独立完成一项媒体工作”。商议之后，她决定制作一期以“为何考研”为主题的节目，因为她自己正在准备考研，联系采访比较方便。

一天下午，她去采访了她认识的一位学长，曾考过研的“80后”。她说采访录音杂音很大。我听了，的确如此，但关键在于，她采访的内容，只是按事先写的提纲，挨个儿提问下来，像人工语音，半小时的录音听不出重点。不是要做主题节目吗？她的关注点、兴趣点到底在哪儿？

怎么办？回想在丹麦学习时，老师一般不会直接判断你做得好还是不好。我想我也不能贸然下结论，于是我问她：“你自己听了感觉如何呢？”

她说：“没想到杂音那么大。而且对方的回答很平，没有突出的点。”

既然她意识到了，我就说：“关键是你没有就重点问题追问，只是像机器一样把准备好的问题一个个问出去，看不到你作为记者的好奇点和思想点……这个录音，能用的不多……”

她说：“还要追问啊？我没怎么采访过……”

哦，传媒专业的大四学生没有采访过？

我说：“重要的是，我想看到你的兴趣点。”

她说：“我要再单独采访他一次吗？我怕采访出来您还是不大满意。”

我忍耐了下，说：“纠正一下，你做东西不是让我满意，应该是让听众满意吧。”

她说：“我初出茅庐，还要您把关。”

我说：“我这不是在把关吗？你不多去试水，怎么会游泳呢？”

终于，她说：“要不然老师您采访吧！我不是很能把握全局，我就负责撰稿什么的吧……”

我说：“不能退缩啊，要不怕失败，不怕失败，不怕失败……重要的事说三遍！”

她说：“我怕来不及了，实习证明上说，参与其中一项也是可以的……”

至此，我感觉自己的耐心快用光了。我很想对她说：你并不想学做节目，只是想交差……你连采访都做不了，怎么撰稿？连采访都不能单独做，还要考研究生，研究啥呢？

我对自己相当失望，我怎么这么没耐心？我在想，假如丹麦的老师遇到这样的实习生，会怎么办呢？

要不要陪她去采访，帮帮她？但我实在没时间，顶多能陪她一次。按说大学毕业实习应该要“独立”完成作业的。我上大学时，大二就有采访课，老师不可能带全班同学去采访，都是学生自己联系，自己去采……我的实习和工作，也从来没有老师带过我采访，都是自己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

三

我想起在“安幼”的学习，Ann老师告诉我们，她参与过一个中丹合作的电影培训项目，导师都是国际大牌导演，非常难得。但招收学员时，丹麦人不是按我们的想法，招收有导演功底的、看起来比较有才华的学生，丹麦人最主要是看你对电影是否有强烈的热情，所谓的“基础”不太重要。

Ann老师是中国人，嫁了丹麦籍的先生，她女儿上6年级，儿子上4年级。一天下课，她说她必须在下午4点赶到学校开家长会，这个家长会非常重要。因为针对6年级的学生，丹麦学校会为他们未来的7年级至9年级提供三个发展方向，这需要与家长、孩子共同商讨，帮助孩子从中找到自己的发展意向。这三个方向可以多选。选择后，在学习基础学科的基础上，同时学生会额外增加时间来学习所选择的相关内容，学校会给孩子提供指导。

三方面的具体内容是：

1.表达（performance）—我们推动世界。

通过多种方式（戏剧、电影、媒体、绘画、摄影、诗歌、舞蹈、设计、讲述、运动、讲座等）表现个人的激情，校方提供4门专业课，让学生充分考虑个性的发展方向。

意义：世界不是现成的，而是你自己来创造的。

▌丹麦幼儿园里，孩子们的衣服上全是泥，但有什么关系呢？

2.语言和文化（language and culture）—我们了解世界。

通过语言、沟通、文化，包括历史、国家、文化价值等方面的学习，来关注和了解世界。学习母语、英语、德语以及一门第三种语言，利用媒体及互联网，与世界其他地方的年轻人交流，了解世界不同的文化，发展语言技能，提高沟通能力。

意义：生命是旅途，不是目的地。

3.自然与科学（nature and science）—我们探索世界。

通过关注和探索自然世界，以项目为基础，利用展览、活动、电影等方式，探索世界。

意义：犯错是一种发现世界的新方式。

家长会后，Ann老师告诉我，选择的过程，会让孩子和家长一起参与，选择之前，还会让学生去观摩7年级的学生选择之后的实际状况，由学长与指导老师讲解。另外，老师也会与家长和孩子讨论。选择过程完全是孩子自己做主，家长和教师只提出参考建议和意见。另外，校方会告知孩子，这不是最终选择，今后，完全可以根据自身的情况来做调整。

选择的结果，家长与孩子需要签字确认。

从6年级的三个选择方向，到8年级至10年级的“青年中学”，以及“10年级”“间隔年”，对丹麦孩子来说，一路都有各种思考和选择未来的机会。因为丹麦教育认为，让学生探寻自己的兴趣点特别重要，有选择的空间，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发学习的动力，学习才是快乐的，也是最有效的。

Ann老师的丹麦先生，初中时就不喜欢去学校，而对木工活特别感兴趣。他后来上了职业学校，之后，受聘于大牌公司“宜家”，负责木质产品的把关。因为他非常有创意，性格热情幽默，有超强的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没两年就升迁为宜家的高层管理者。

从形态上看，丹麦学生在“青年中学”“民众学院”所学的课程，有点像我们的兴趣班。但是，二者实际有本质的不同：丹麦的学生真的是从“兴趣”出发选择未来，而国内孩子的兴趣班，基本异化为升学加分或相互攀比的砝码。

我的那位实习生，读了多年的书，第一反应总是“完成老师交代的任务”。她的热情在哪里？兴趣在哪里？钻研精神又在哪里？

这还不是最夸张的，曾经有一位学生，我问她实习期间想学什么。她愣了一下，反问我：“实习不是来帮忙的吗？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呗。”后来，她说想学主持节目，但一听说主持节目需要做访谈，还要“亲自”写访谈提纲，第二天就不来了。

▌丹麦幼儿园里的小卖部，模仿是儿童习得教育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这能怪孩子们吗？中国的学生，从小学起，一年年地读书学习，奔“独木桥”而去，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和喘息的空间。成长过程中没有选择的空间，都是“唯一”和“不得不”，高中毕业，仅仅是根据高考成绩填报大学和专业。许多人只是因大学或专业的名头好听，就选了，不喜欢却不能换，学了四年也无感，注定尴尬。进入职场后，被动成了必然。

Ann老师曾经在世界500强企业担任高管，她对此深有感触：“中国太需要‘青年中学’‘10年级’‘间隔年’这样的学制了！”我们的学生只知道上好大学，却找不到自己的兴趣和方向，有些甚至“常青藤”毕业了，进入世界500强公司，还是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这不是教育的悲哀吗？

如果，因为对丹麦教育的发现，能改善、调整我们的学制以及教育的内容，假如我们的小学、中学，也能让孩子通过各种形式的尝试、体验、探寻去发现：世界不是现成的，而是你自己来创造的；生命是旅途，不是目的地；犯错是一种发现世界的新方式—我们的孩子，是不是也不至于“大学毕业再考研，单位实习混过关”了？

当然，这是一种期待和呼唤，就像我自己作为带实习生的老师，遇到这样的学生也有点犯怵，我想不出，假如丹麦老师遇到这样的学生，会怎么办。以我在“安幼”体验到的，估计会有比我更好的耐心和方法，但是，我现在还没学到。

教育，是不是先要从爱的耐心开始？

我希望丹麦安徒生国际幼儿师范学院，能成为更多老师继续深入学习的桥梁，不只是看到问题，而是能真正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