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毕诗成

一

20年之后，当我在百度搜索框里输入“黄畋 大连市政协副主席”这行字的时候，内心是满怀敬意与虔诚的。网页链接里出现了一张照片，一位慈祥的老太太穿着白色短袖上衣，微笑着坐在沙发里，简介中写着：黄畋（女），1934年出生，上海市人，大连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皮肤科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不知道此刻的她是否康健，我只是深深地祝愿，祝愿她永远幸福，祝愿她可以平静地活到期颐之年。

她绝对不会知道，在千里之外的古城西安，有一个年轻人在为她虔诚地祈福。在她的人生记忆里，甚至可能没有我这样一个人的具体存在。充其量我会和千万人一起被她贴上标签：曾经救治过的患者。

那一年我上高三，我们当地小诊所的医生错把荨麻疹当成感冒治，导致我药物中毒，住进了当时的普兰店中心医院。由于用药不对，我连续四五天高烧不退，病情迅速恶化，全身起了一层黑皮，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医院两次下了病危通知单。父母忧心如焚，爸爸的同事来探病，认为不能再等，必须转院，于是一群人用担架抬着我，把我送到车上，紧急送到了大连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到达的时候，上午11点20分。

后来听医护人员讲，黄畋大夫当时已经处于退休状态，且做了大连市政协副主席，每个月只有半天到医院坐诊，而我竟然刚好碰上了这一天！我们东北的很多单位都是11点30分下班—而我竟然在那之前的10分钟被送到了！她看了我的病历资料，检查了我的身体，很快做出了判断：此前用的那些昂贵的药不仅不对症，且都用反了。她很快下了处方，把我安排进病房，打上了吊瓶。之后，她下班离开了。

说来真是神奇，等第三天的液体输完，我就开始有了好转，高烧渐渐消退了，而她用的竟然都是非常便宜的常用药。之后，我经历了全身上下的蜕皮，皮肤一层一层地掉落下来，到整张脸皮掉落的时候，真有一种“又做了一回人”的感受。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我“脱胎换骨”般地彻底康复。父母大喜过望，用当时流行的方式，做了一面锦旗，通过护士转送给黄大夫。出院回家休养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后来，我带着轻松的心态参加了当年的高考，超水平发挥，超出重点分数线30多分，被录取到第一志愿的第一个专业，从大东北来到了大西北，一待就是近20年。这20年里，我有了幸福的家庭—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女儿，有了小小的事业—在媒体上发挥自己的所长。每次回忆过往，总觉得恍如梦中，命运之手如此神奇，它轻轻一拨，让我遇见了她，而她改变了我的一生。

二

每次翻开当年出院后写下的日记，总觉得太多的人帮助过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这份情沉甸甸的，温暖踏实，又让人觉得必须做点什么，才不辜负这份情，不辜负第二次的新生。所以在大学毕业时，我选择到偏远的大山里支教一年，“用我的方式回报社会”。这在别人听起来像是一句套话，但我自己知道，那是一份心灵的安放。

支教的日子，我努力去影响更多的孩子，开阔他们的眼界，让他们多一份信心，上体育课或者傍晚的时候，和孩子们做各种新鲜的游戏。不管怎么样，我认为自己做了该做的事儿，希望真的能够影响到大山里的孩子。

支教结束之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那里。到底支教效果怎么样，影响到多少孩子，我无法评估。唯一确信的是，我受到过别人的影响，我也努力正面去影响别人。我相信人对他人的影响是真实存在的，尽管无法将每一处都进行量化，但它却是一种守恒或者说累积的状态，可以不断地传递出去。

世界不是一个冰冷的概念，理性之外，有很多感性的东西涌动；智慧之外，有很多情感的元素累积。在这样一个季节里，很多怀揣情怀的媒体从业者，内心何尝不是经常接受这种拷问：你到底影响了谁？你的付出到底有多少意义？你对他人与社会是有价值的吗？

这么多年来，跻身于媒体行业，我自认为是一个可以揣着情怀以工作影响社会的人，但也屡屡遭遇困顿。自己常常也会扪心自问：要坚持下去吗？你真的有那么大的影响吗？但冥冥之中，总觉得有一种力量推着自己，欲罢不能。

前些天，一个媒体观察平台给我们这些媒体总编出了一个问题：你的“初心”是什么？我思前想后一晚上，早上给他回复了七个字：进步是一种信仰。我相信时代与社会终究是进步的，我相信资讯自由与理性表达终究是能够推动社会进步的。怀着希望，我们就没有理由纠结。

在我的记事本上，有一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引的文字，它是捷克作家、前总统哈维尔说的，讲的是自己坚持写作的动力：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我说的哪句话，改变了这个屋子里某一个人的想法，改变了他的行动，从而改变了这个世界。这么多年来，这句话一直是我的从业动力，我在很多场合重温并重申它。

三

直接影响并改变一件事情，看起来真的很难，但推动社会进步是多个维度的，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将社会划分为三个维度：经济、制度、文化。套用这个逻辑，推动社会进步的三个维度是：事实、制度、文化。

有些事情，因为你的介入，改变了它错误的方向，使它回到了正确的轨道；有些事情，因为你的介入与讨论，修订了不合理的制度，造福了更多的人；也有一些事情，因为你的介入，改变了很多人看待问题的角度和方法，日积月累，量变带来了质变，从而改变了事实和制度本身。

王小波说，世界的终极是个体。很多问题，最终都要回到对于个体存在的价值认知。在一个日益变化的时代里，我们更要回归到“从人到人”：人的影响、人的成长、人的认知、人的完善，去审视那些纷繁复杂。也正因为社会不是铁板一块，是由一个个“终端个体”组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影响，也显得格外重要。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五颜六色的，每一种颜色之间都在互相影响。

在艾萨克·阿西莫夫所写的经典科幻小说《银河帝国·钢穴》的最后，在一个极其先进的完全机器人化的星球上，依然有机器人不能取代人类之处，其“秘诀”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依赖，以及对于价值、意义的求索。人对于人的影响是真实存在的，也是存在无限价值的。

这个世界，冥冥之中有一些守恒的能量，在被众人吸收着、传递着、释放着。我们都既是消费者，又是生产者。人人都是吸热体，从别人的热量里汲取能量；人人又都是发光体，以自己的方式影响着别人。相信爱和温暖，成为传递爱与温度的载体，正是在这种互动当中，不断开拓着新世界。

没有谁真的微不足道，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轮暖阳，每一次“路过”都会影响一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