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说来奇怪，每年春天，青禾都要得一种怪病。

其实也算不上多严重，就是心情焦躁、坐立不安，又说不出到底是哪个地方出了毛病。他到山下去看了村里的赤脚医生，一番望闻问切后，拎回来一包包的中药。青禾捏住鼻子，咬牙把一碗又一碗黑乎乎的药汤灌进肚去，症状却丝毫不见减轻，身上倒是每天飘散着浓重的苦药味儿。

“再这样喝下去，你这青牛就要变成苦牛了。”同伴墨明揶揄地说。青禾听了，干脆停了喝药，不再想治它的事儿了。

除了这个怪病以外，青禾一切都挺如意。比起山中别的妖精，他和墨明过得还算挺知足幸福的呢！

青禾和墨明是帮帮山上的两个妖精。青禾是青牛精，墨明是黑犬怪。他俩带着几十个小妖，一起勤勤恳恳在山上开垦了百余亩田地，种了麦子，种了玉米，种了红薯和花生，又栽下了几百棵果树。秋天摘下的水果一筐筐的，抬到山下卖钱给大伙儿做棉被，做棉袄，或者酿成水果酒来喝，妖精生活倒也快快乐乐的——除了青禾每年春天必犯的这种怪病。不过，既然不是什么严重的病，每年春天就不舒服那么几天，挺一挺也就过去了。

冰融了，雪化了，凌厉了一冬的风变得温软。风里带来了青草的气息，一个新的春天到了。青禾的旧病复发了。这天，他歪坐在室内的躺椅上，喝着大碗茶，跟墨明聊着天。墨明看上去精神也不大好，有些昏昏欲睡。他也奇怪，近来白天经常无精打采的。青禾怀疑他也得了什么无名怪病，也许以前当惯了看门犬，现在虽说成了精，时差一时也调不过来。

他决定讲一件有趣的事，好给墨明提提神。他先端起大碗茶呷一口，然后对墨明说：“近来，山下流传着黑风侠的传说，你听过没有？”

墨明垂着头，含糊地哼了一声。青禾接着绘声绘色地讲下去：“传说这个黑风侠平日里行侠仗义，经常在夜间现身，抓小偷，抓强盗，吓得坏人都不敢再出来作恶。听说他来去如风，见到他的人都是只见一道黑影掠过，看不清是什么样子。这人可真是个英雄，我想，什么时候碰到他，一定要请他上山来喝果子酒……你睡著了？”

墨明居然已经耷拉着头，发出轻微的鼾声。青禾轻轻放下碗，蹑手蹑脚走出了门。

门外春光正盛，一阵又一阵潮湿的风，带来了湿润的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带来了山下湖水的气息。鸭子和鹅在水中嘎嘎叫个不停，“犁”出一道道水痕。

青禾站在草木萌芽的山上，深深地感受着春的气息，倾听着春的声音，心情舒畅极了。这里就是他的乐土，是他最眷恋的地方。他满足地叹了口气，正想沿着山上走一走，忽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恍若隔世的声音。这声音清脆悦耳，余音悠长，顿时使他像中了定身法一样，全身为之僵住，接着，又像踩中了弹簧似的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山下狂奔而去。

那是风吹铜铃的声音，是风吹动在田地里耕地的牛的铜铃的声音。是它，唤醒了青禾关于自己曾经是头耕牛的遥远记忆。

山下，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这里桃花绽放，柳条泛绿。田地里，农民们扶着犁，赶着牛，开始了热热闹闹的春耕。农夫响亮的呼喝声、铜铃悠长的叮当声，此起彼伏，构成一首热热闹闹的田园交响曲。

谁想此时，远处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奔雷般的蹄声，扑通扑通，震得人们心头打鼓般跳个不停。他们个个吃惊地停下活计，举目眺望。只见一头腿如巨柱的青色巨牛，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眼见它跑动时虎虎生风，跑近了，“哞”地仰天一声长叫，声若春雷，大地为之震动。

“妖精来了！”人们惊慌的呼喊声在田地里回响着，他们连人带牛，呼啦啦一阵风般逃回村里，犁和麦种都顾不上拿。乒乒乓乓，家家户户关门又关窗，都躲在室内抱团抖个不停。

这边巨牛青禾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气冲进地里，头上两只锋利的长角插进土壤，脚步迈得飞快，犁开一道又一道松软的土地。麦种像长了眼睛一样，自动从布袋飞出来撒入地里。

“多少年没这样耕过地了！”青禾心里感叹着。青禾越耕越有劲儿，越耕越有精神。渐渐地，鼻子里呼呼喷气，身上热烘烘的，血液畅快流动如欢快的流水，全身精神焕发，那让他一到春天就郁闷的怪病不知溜到哪去了。

夕阳落山时，青禾终于停下来，呼哧呼哧喘着气，擦着汗举目四望。平原上，一道道新翻开的田地整齐如波浪，壮丽开阔犹如画卷。他感觉到身体里有种很舒服的倦意，原来这就是自己的病，就是自己一到春天就坐立不安的原因——春天的田地在召唤着他呢。耕牛对土地的依恋就像鱼对水的情谊一样，即使成了精也忘不掉……

青禾慢慢踱到几里外的市镇上，喝了碗很香很鲜的汤，吃下一笼热腾腾的青菜豆腐皮包子。他感觉浑身轻松，哼着歌儿往家赶。

天边一轮薄薄的银片似的下弦月，挂在街道的尽头，两边的民居都亮着灯。多么温暖又熟悉的感觉，当年，耕了一天的地，跟自己的主人一起迎着夕阳归去时，不就是这样的情景吗？颈上的铜铃悠长地、不紧不慢地在回家的小路上摇响，那是人间生活的踏实、温馨和安稳……

“站住！”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严厉的低喝，青禾心头不禁打了个哆嗦。回头一看，两个黑影抱着个大包袱，正从一户熄灯了的院落里鬼鬼祟祟地溜出来。一个黑影如大鸟般从他们身后呼地飞过来，迅捷无声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正好背对着青禾。这就是传说的黑风侠？

“你们从哪儿偷来的东西？”黑风侠厉声喝问。好熟悉的声音！

两个小偷吓得磕头如捣蒜。黑风侠沉着嗓子，命他们把偷来的东西送回去，并保证从此永不再犯，不然定把他俩变成一对老鼠。两个小偷连声答应着，飞快地跑去还东西了。

黑风侠目送他俩跑远，一转身，正与青禾打了个照面，顿时呆住。

“墨明！”青禾失声惊叫，“原来你就是黑风侠！好家伙，怪不得这段时间白天得了瞌睡病！”

“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墨明有些口吃地问。

“我……我下山随便走走，没想到……”不知怎的，青禾也有些结巴了。

墨明尴尬地笑笑：“我……我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也算是生来旧病吧？”

青禾连连点头：“是啊，是生来旧病……”他强忍着笑，跟墨明一起回家了。

第二天，青禾还在睡梦中，山下的小妖们却炸开了锅。他们在山脚下发现了很多好东西：煮鸡蛋、咸鸭蛋、粉丝、皮蛋、菜干、蘑菇、干红枣、花生、黑木耳、腌酸菜……一包一包装得结结实实的。上面还放着一张写着“谢谢你帮我们耕地，辛苦了！”的红纸条。

小妖们一个个将礼物抱得满怀，高兴得眼眯成一条线，嘴巴直咧到后脑勺。青禾闻声跑下山，睡眼惺忪，一脸惊愣。

“听说昨天山下跑来一头巨牛，把村里的地都给耕了。”

墨明看着青禾说道。青禾咳嗽一声，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呃，这个……我这也算生来旧病吧。”

墨明也笑了。是的，他们都有这样的旧病。不过，一直得下去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