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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镇

2018-06-11陈小手

延河 2018年5期
关键词:眼珠志远仙女

陈小手

U型锁

我们仙女镇的梁小武没有赶上破晓的火车,最后是偷偷混进班车离开的。

上车前,他眼神忧郁,想到自此就要踏上亡命天涯的穷途,心里氤氲着壮士断腕的豪情和伤感。本来,他还想效仿电视剧中的桥段,在十字路口朝着仙女镇磕三个响头,可如织的车流和杂沓的众人让他悻悻作罢。他发了两分钟呆,让体内那个情绪汹涌的灵魂出窍,飘飘然在十字路口完成所有仪式后,没来得及流泪就匆匆拖着还未附体的灵魂,攀上了车。

没有担架,小眼珠是被大家用手抬到卫生所的。面对慌不择路的众人,老中医悠悠喝掉杯底的粘茶,把塞在门牙的茶梗咬了咬吐出很远,才戴上手套,把小眼珠的眼皮左边翻翻,右边翻翻,左边再翻翻。

“直接转省城吧,转县城的话估计就死在去省城的路上了。”

小眼珠爸爸的哭声像一头瞎眼的老黄牛在哞叫,他瘫在地上,骨头软成了水。

“你他妈个男人,哭个啥,再哭就真死了!赶紧转!”

小眼珠的妈妈眼皮一跳一跳,话里面却藏着一个乡下妇女难得的大气和沉稳。慌神的众人在这句话里找到了准心,再次有条不紊地忙乱起来。

这事真不怪梁小武,也不怪小眼珠,若非要怪小赖子也有点勉强,如果要怪,那就只能怪仙女镇的仙女孟心怡,准确地说是怪孟心怡的口红。

外面的人,一听仙女镇,总以为仙女镇的特产是仙女,可仙女镇不仅没有仙女,连女人都少有。每家每户都有一两个带把的小子,只有零星几家在二胎、三胎的时候能收获一个女孩,那也是费了好大力气辛勤耕种的结果,且那些女孩从刚出生的第一眼就能被看穿,她们将来也不会出落成仙女。

仙女镇若论特产,只能是成堆成堆的男人,外人总以为,既然叫仙女镇,是男人,也总该是带着仙女气的男人吧。所以说,外人就是外人,外人不认识梁小武、梁小斌兄弟,不认识小赖子、小眼珠,认识了他们,外人对仙女镇的所有美好幻想就会被针扎破,落到实处了。

仙女镇还真有仙女,不过只有一个,那就是养蜂人孟志远的女儿——孟心怡。仙女镇的人每每谈到孟心怡都是一副洞晓天机的口气:“孟志远是谁,那可是玩蜂弄蝶,爱花如命,以采百花精华为生的人,也就只有孟志远能在头胎生出女儿,那怎么可能不是仙女?”当然,孟志远的二胎孟奇奇也是女孩,目前来看,孟奇奇除了爱吃和可爱,还没有仙女的明显特征,不过大家对她能不能成为仙女并不感兴趣,在他们看来,仙女镇能有一个孟心怡这样的仙女就已经够让仙女镇翻天覆地了,如果这姐妹俩都是仙女,那这就不是仙女了,是核弹。这不,一个孟心怡就已经把小眼珠送到去省城的路上了,至于小眼珠能不能喘著气回来,谁也拿不准。

那天,晚自习的铃声还没响透,小赖子已经带着小眼珠、小钢珠、小菜头等一众小字辈兄弟围住了校门。他们每个人的嘴里都叼一根牙签,不停地在嘴角换着方向,像是搅拌着身上的气势。小赖子皮肤黝黑,却极为秀朗,硬朗的肌肉,白到闪光的牙齿,诡谲的冷笑,都让他魅力十足,所以,女人见了他晕眩,男人见了他,只有顺从和臣服。小赖子的牙签,是大号,可能是穿烤肠的竹签。

他们七八个人梳齿一般,把从校门出来的人一一篦了过去,眼睛在那些低年级男孩脸上摁来摁去,传递着别样的暗示。那些男孩一被摁,脸上立马失去血色,唯唯诺诺,加快脚步。在有几分姿色的女同学脸上,他们的眼神会柔和很多,像递名片一样谄媚地递上微笑。被撩拨的女同学,赶紧收紧目光,收起脸上的嬉笑快乐,把所有的活泼劲都用足在脚上。

“嗨,别跑。”小赖子一高喊,所有人都把插在裤兜的手抽了出来,可并没有追上去。

梁小武手藏在背后,不动声色地走了出来,他后面跟着的那个人已经折身跑回去了。

“走吧,那边墙角说话。”小赖子把大号牙签抽了出来,在手指尖翻转。

来到墙角,小赖子还未说话,小眼珠冲上前来,“赖哥,你先抽根烟,这次我来。”

小赖子瞥了小眼珠一眼,把签子又塞进嘴中,往后退了步。

梁小武靠着墙,左手在身后的皮带上鼓捣了下,然后交换着手挽起白衬衫的袖子。

小眼珠一按弹簧,咔嗒一声,冰冷的刀刃从手中吐出舌头来,“你就是梁小……”

梁小武抓起后背的东西,眼睛不眨,手起落下,一声闷响,再一声闷响,再一声,梁小武一记飞腿。小眼珠闷声倒在地上,血像受惊的蛇在头上四处逃窜,他没有半句哼哼。

“我去!”小赖子丢掉签子。“我去,我他妈去,我去,还等什么?”

所有的弹簧刀都吐出了舌头,像钢铁做的狗。

梁小武嘴里啊啊地长喊,抡圆了手中的大号U型锁,两个人的弹簧刀被打掉了,小菜头掉了三颗牙,小钢球被抡到了裆。还是小赖子有经验,众人在前面鏖战,他趁乱从背后给了梁小武一砖头,砖头没砸在头上,砖角在梁小武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梁小武疼地龇牙咧嘴,嘴里呜呜哇哇,一锁子就往小赖子头上伺候,没打住头,小赖子的脸被刮了个口子。血像大号的眼泪委屈地在小赖子脸上涕泗横流。

“我去,我他妈是真去了,我去。”小赖子抓起地上的弹簧刀不管不顾地往梁小武身上刺去。梁小武疲于应付众人,屁股被扎了进去。梁小武大喊大叫,U型锁抡成了过山车。

小赖子手腕被打折了。

梁小武的白衬衫变成了花衬衫,热血浸染,血色浪漫。

其他的小字辈战斗力越发高涨,几轮下来,有人已经放聪明找来了钢棍。就在他们拿着钢棍抵向梁小武的时候,一群人从校园冲了出来,人更多,手里的武器也各色不等,桌腿、椅腿算是低配,实用的砍刀闪闪烁烁。那些人看见梁小武一身的伤口,脸上摩拳擦掌着野性,心里的血都被点燃了。

小赖子推着几个小字辈赶紧就跑。有人嘀咕“赖哥,完了,小眼珠起不来了。”

小菜头补了一句,“没反应了。”

小赖子,“先走再说,那群人会收拾的。”

那群人的确会收拾。

他们扶起了还能自己站起来的梁小武,椅子腿在小眼珠的身上又招呼了几下。几双脚在小眼珠的身上又招呼了几下,小眼珠的身体像是塞满稻草一样在地上弹跳起伏。

气息微弱的小眼珠,脑子已经记不住那些疼痛,只是含混着意识闭了自己的鼻息,装死,心里一味地着急,“我快憋不住了,这些人怎么还不探我的鼻息。”

他终于听到了那句,“小武哥,人可能不行了。”

小眼珠用尽剩下的力气憋住了呼吸。

“小武哥,真死了。都没气了。”

脚步乱了阵,不到一瞬,现场就失去了动静。

小眼珠岔住了气,吐着血咳嗽了一声,放心地昏了过去。

口红

我们仙女镇四面环山,仙女峰温婉挺拔,逝川绕山环流,因为海拔偏高,我们仙女镇四季也与山外不同,仿佛挣脱于现实时空之外的另一个时空。每到春天,四围的山上开满桃花,仿佛世外桃源,若落点薄雨,桃花借在云蒸雾绕的逝川顺水而去,就更有点桃源仙境的感觉。

这样美丽的仙女镇,免不了闭塞,闭塞的仙女镇就只有一座高中,它不像临镇陈庄的高中,人家叫陈庄镇中,我们的校长是个性情中人,非要将我们的高中叫做仙女高中,为此引来了各镇校长同行的一致嘲笑。可是他大手一挥,眼角含笑,“我打的就是反差牌,煞煞我们学校这些男生的威风,仙女高中,仙女高中,叫着叫着那群男生就不再鲁莽了。”

的确,仙女高中这个名字给校园内部带来了一定的稳定,占整个校园近乎九成人口的男生因为这个名字异常团结起来。“煞威风?那咱一定要把仙女高中的品牌,打出来,犯不着窝里斗。”这是梁小武的原话,因此,仙女高中的男生们,横扫周边一十三所乡镇高中,让校长再一次成了各镇同行的笑柄和问责对象。后来,校长请示镇长打破以镇名命名高中的惯例,将学校改名成“明德中学”,为此,学校举行了盛大的更名大典。不管更名大典多么盛大,最后这个名字每每只出现在学校的各类文件中。外面的人,学校的人,所有人,叫这所学校,还是仙女高中。

说实话,仙女高中的内部稳定是从把小赖子开除后开始的,因为接手仙女高中的梁小武是个比小赖子更有魅力的人物。且不说他那挺拔的像个傲娇小白杨的身板,标志性的白衬衫,总是干净如新的回力牌球鞋,就光拿他那长得“仙男”一样的容貌,就足以让整个学校仅有一成的女生心里向着他,不管他打谁,和谁打,都向着他。还有他那浑身盘根错节的肌肉,能动手就绝不动口,若动口则是主动承担责任的行事风格,就能让除他之外的八点九九成男生成为他的死忠粉。

也正因为此,大家一致认为,整个仙女镇,只有梁小武有资格和孟心怡往来。当然,自带仙气的孟心怡,孤傲,精致,整个容颜氤氲着冷气,似乎什么都不能吸引她的兴趣,用小赖子的话说,“这妞天生长着一副只有仙女才有的性冷淡面孔”。她总是一个人独往独来,即使是主动向她示好的女生,她也只是礼貌性地说完该说的话,随后转身离开。而男生向她搭讪的任何言谈举动,她都会空气一般熟视无睹。而她和梁小武的往来,是因为一支口红而起的。小眼珠被送去省城,也是因为这支口红开始的。

仙女镇虽然闭塞,但是任何和娱乐有关的音像制品总能在仙女镇四处流播,仙女镇的所有居民关于对外界的想象都是靠这些音像制品打开的。他们能说出周星驰所有的绯闻女友,并为几个模棱两可的对象吵得不可开交。他们最爱做的事是为那些美丽的港姐排资论辈,今天林青霞最美,明天刘嘉玲第一,后天可能是朱茵冠绝芳群。其实他们不知道这三个人都不是港姐,在他们看来港姐就是一切美丽女人的代称。孟心怡和梁小武之所以能产生交集,归功于一幅贴在音像店的王祖贤海报,王祖贤在海报上眼含秋水,云鬓光洁,最惹人心动的是那气若幽兰的含情芳唇,一抹朱砂色口红着色于上,微启欲闭的双唇仿佛藏着甜蜜的千言万语。孟心怡驻足在海报前,用手摸了下王祖贤的脸,又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王祖贤的唇,就像摩挲着自己的唇那样入情。

這一幕恰好被梁小武看见,半个月后,只要不在校内,孟心怡唇上就总会有一抹朱砂红,那红配上孟心怡的冷让孟心怡更加光芒闪闪。那只唇彩便是梁小武花了大价钱托人在省城买的,为此,他足足有两星期没有买烟。当他把口红递到孟心怡面前时,什么都没说,孟心怡眼睛波动了下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嗤之以鼻地继续往前走,梁小武跨上他的自行车追了上去,拦在孟心怡面前,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孟心怡往左边走,梁小武拦在左边,孟心怡往右,梁小武侧右,孟心怡转身,梁小武一脚撑地,一个漂亮的回环,又拢住孟心怡。车轮在梁小武手下像一只饶有兴致左颠右仆的小狗。

“收下吧,没别的意思。”梁小武脸上的笑更加单纯,鼻尖的细汗洋洋得意。

孟心怡伸出手去拿,拔了两下,梁小武攥紧没丢。两人就一支口红挑起了悦动的气氛。

孟心怡难得而又莫衷一是地对梁小武一笑,梁小武那一瞬间骨头里升腾着细小的气泡,手自然地松开了。孟心怡把口红拿在手中,在手中转了转,顺手抛到了学校围墙里,转身离开,用手从前额往后拢了拢长发,回头又给梁小武一笑。

梁小武脸色泛红,耳朵着火一般嘶嘶乱叫,他高兴地撕扯着自行车折回学校找到口红又撕扯着自行车朝孟心怡追去。

看到孟心怡的背影时,梁小武和自行车一起屏着呼吸,他轻手轻脚把口红塞进孟心怡的背包,然后骑着自行车加速,回头给孟心怡眨了个眼,像颗年轻的星。

就这样,孟心怡的嘴上涂上了梁小武的口红,就这样,孟心怡和梁小武有了第一次邂逅。此后,梁小武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大家口耳相传着,梁小武把口红送给了女朋友,大家口耳相传着,仙男梁小武和仙女孟心怡这两个天上的金童玉女在地上终于重逢了,虽然他们打小就认识。

那天,晚自习的铃声还没有响透,梁小武就带着一群人挎着自行车往校外冲。我知道,他们是去赶场子,这种场子我以前也赶过,一般都是兄弟院校干架,向素有威名的仙女高中求援。他们会派人提前一天隆重地送来鸡毛信,一根毽子上的彩色鸡毛,黏在信封上,信的内容已不能再言简意赅,铿锵有力。“后天子夜,大战,还望仙女兄弟来援。”对方总喜欢把高中二字省去,更有过分者,有时将兄弟两字都隐去了,偌大的纸上只写“仙女来援”四字,连时间和地点都舍不得告知。

他们一众人猫着腰,努着劲,往前蹬着自行车,一瞬,梁小武突然急刹车,定睛一看,才发现,路心站着孟心怡。

“小武哥,嫂子,快看,嫂子。”一个人就像见到他妈一样兴奋地傻不唧唧喊着。

“嫂子这是怕你危险,不让你去哈。”另一个人在人群中也冒了个响亮的泡。

梁小武羞红了脸,手不知往哪放,不停摸着自己白衬衫胸前的纽扣,他把他的大号U形锁交给身边一人,让众人先去。

随后他扭扭捏捏地滑向孟心怡。“你等我?”

孟心怡从口袋掏出钱,拉开梁小武背包,塞进去。“不欠你,别让他们造谣。”

梁小武脸更红了,“那都是他们自己传的,我绝没让他们那样说过。”口气里像住了个委屈的孩子。

“我就说嘛,孟心怡怎么会看上你梁小武。”小眼珠带着三个人从暗处走了出来,地上的影子由长及短,来到灯下,一脸嘲讽,手上甩着弹簧刀。U形锁不在,梁小武一时没有说话。孟心怡看见刀子并未露出惊恐之色,只是颇不耐烦地看着这几个人。

小赖子从左边口袋掏出一个口红,右边口袋掏出一个,两个汇合,递给孟心怡。“听说你喜欢这个,专门托人给你买的。两个。”小菜头嘴里安了个喇叭,仿佛想要所有人听见。

孟心怡没接,梁小武接了,顺手一甩胳膊扔了出去,口红连落地的声音都没有。三把弹簧刀也不多废话,纷纷露出了尖齿利牙,嘶叫着向梁小武扑去,梁小武无力招架,于是把自行车在手上甩出了板斧的威风,三个人无法近身,有一个还被车轮挑倒了。梁小武对着孟心怡喊,“快走啊!”

之前眉头气懑的孟心怡此时倒来了几分兴致,她立在原地,看着这几个男孩耍猴一般的互相追逐,跳跃,呐喊,闹腾。甚至有一刻,她笑出了声,小眼珠看她笑了,酣战中,也不由自主地应和上孟心怡的眼神笑了笑。

梁小武心里骂着:“你这缺心眼的姑娘。”一手托起自行车砸向小眼珠,拉起孟心怡就跑。没跑几步,孟心怡就挣脱开他的手停了下来。

梁小武歪着头一脸忧郁地望着孟心怡,再望了望狼狈的小眼珠和自己心爱的自行车,拨开夜色,跑远了。

小眼珠挂了彩,向小赖子诉苦。“赖哥,梁小武那狗逼玩意,把兄弟的口红直接扔了,赖哥,明个咱就把那小子堵在学校门口,给他一卡车颜色瞧瞧。”

断发

如果抛开长相不谈,梁小斌才是仙女镇真正的仙男,他的哥哥梁小武过于闹腾,直接,简单的就像他身上常穿的那件白色衬衫,底色简单,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相比之下,梁小斌就有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忧郁气质和书卷气息,加上他无时不在地在手上挽着一本书,那种感觉无法言说,那就是气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更让人捉摸不透的气场。此外,梁小斌身上也有能不动手则绝不动手的隐忍克制,可是如若一旦动手,那下场可就谁也说不准了。至少,现在为止,梁小斌还从未真正亮相过。不过他眼神里的刀刃和削砖如泥的本事和爱好似乎能说明一切问题。

最后,再让我给大家总结一下,梁小斌虽然没有梁小武那样自带光芒的容貌,但是他斧凿刀刻般的身体流线和比肩孟心怡式的冰冷性格让他更像是传说中的仙男。虽然,并没有人知道真正的仙男长什么样。

且不论梁小斌是不是仙男,梁小武蒸发后,所有人都开始为梁小斌捏把汗,因为空气中瘟疫一般四处流播着小赖子要找梁小斌报仇的消息。你可能会笑,这是什么逻辑,兄债弟偿?诶,没逻辑就对了,要是有逻辑,当时小赖子出道时就不叫小赖子了,到现在,小赖子他妈吃饭时都是“赖子,赖子”地叫着,我不知道还有谁记得他的真名。

仙女镇多雨,雨多则流言容易发霉,滋生细菌,而那些常年无所事事的妇女则是流言最好的受主。她们关心完各家之间的家长里短后,对于这些孩子之间的爱恨情仇也相当上心,如同浸淫在现实版的古惑仔港剧中,她们时常为自己能置身其中而谈兴澎湃,义务承担着新闻工作者该有的心忧天下,舌远心长的职责。

她们说小眼珠现在在ICU每天烧一斤钱续命,活不过今年桃花盛开了。等桃花谢了,小眼珠家的人还不把梁小斌也送进ICU烧钱去。这是什么逻辑,兄债弟偿?唉,还不是因为梁小武蒸发了,要想送,他们总能把梁小斌送进去。她们还说,小眼珠他爸因为心焦苦痛过度难过一夜掉了六颗牙,与此同时,梁小武他爸还没把钱拿到位。

她们说别看小赖子现在手腕打了石膏,再过半个月,小赖子就康复了。小赖子是什么主,当年就因为一个男生骑自行车把泥溅在他鞋上,他把人家打得最后他被开除。这件事我清楚,多年后,小赖子在酒桌上怀里死死抱着三个空酒瓶子,就跟抱着他最爱的女儿一个姿势,一边吐着一边给我推心置腹,“我也只能这样,那么多人看着,你说我不打,我这面子往哪搁,你们的面子往哪搁?说实话,我当时是真不想打,不就是鞋脏了吗?我擦擦不就行了。大不了,我买双新的,打人,我也手疼啊。可就是不行嘛,这不一堆人围着我看嘛。”他这话说的是真没毛病,即使他不打,别人也会替他打,别人掌握不好分寸,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自己来吧。

她们说,她们说来说去,最后得出结论:这个事都是孟心怡惹的祸,自古以来,只要是女人,就没有不惹祸的。要不然,老祖宗怎么会把女人说成是祸水呢。这时,小菜头他妈以少有的严谨和睿智说了句,“咋能说女人是祸水嘛,你们这,你们不是女人?”众人都瞪大了眼睛,空气紧紧收缩闇然无声。她把针头在头发上篦了篦,咬着唇,努着眼,往厚厚的鞋底上纳进去。

“那你说,是什么?”众人期待着。

“是漂亮女人,才是祸水嘛。你们还当不上祸水嘞。哈哈。”她自己笑得停不下来。

仙女高中因为这场械斗已经乱成阳光里的尘埃,校长为了让学校能有所改观可以說是燃尽了所有的热情和心血,但是他热情用得越多,学校越乱。在被仙女峰环绕的仙女高中读书的他们永远保持着一种原始的野性冲动和对自然主义的崇尚。他们从不用穿校服,也从不用在课间做眼保健操,男生想在课堂打牌只要窝在角落,“炸了”时别大喊尖叫就好。女生想在课堂聊天就尽量用手扩住对方耳朵,别让其他人听见就行。仙女高中的课堂,一切好商量。

仙女高中建校以来,从来就没考过一个重本线,零星的几个二本线就足以让一些人宴请四方,镇长组织乡民锣鼓相迎到处庆访。高中读完,大多数人的仙女镇生活就算开始了,这里的年轻人很少有走出仙女镇的,因为他们发现出了仙女镇,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们没法适应,没法生存。他们适应了这个镇子的无序和自由,一种任由心性的自由,一种无所背负的舒坦,他们离开学校后的生活无非娶妻生子,生老病死,摸着时间的暗河了无生机地走完这一生。

面对整个仙女镇的混沌和无序,孟心怡和众人的态度都不同,当然这得益于他父亲孟志远的传奇经历和理想追求,这都是后话,暂不表述。我们的仙女孟心怡永远不会跟风和盲从,她之所以是仙女,就因为她永远都是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着一切,也正因为这份冷眼旁观和事不关己给她带来了一连串的麻烦。

那天中午,放学的铃声还没响透。一群女生搂着孟心怡的肩膀把她拥在操场残圮的暗墙之下。那群女生虽然生在长在仙女镇,但是上帝在造她们的时候没有动半点恻隐之心,连仙女的边角料都不舍得用在她们身上。这就愈加衬托了孟心怡的光芒也更加惹怒了这群女生。

为首的女生,我们私下叫她黄头发,她大手一探,攥着孟心怡的脸,拇指在她唇上一抹,往上一旋,唇彩在孟心怡的脸上留下一抹桃红的飞白。

“害走了小武哥?这又勾引谁啊?”那女生攥着孟心怡的头发往墙上轻轻磕着,就像按着自己的节奏玩弄着轻微落脚的鼓点。

孟心怡嘴角一勾,一笑。

这一笑点燃了另一个女生的神经,一个带着火焰的耳光,陨石入侵,迅雷不及掩耳,落在孟心怡脸上,清脆,干巴,洇着血红。孟心怡短促地叫了一声,脸上惨白汹涌又瞬间被血红反扑。一颗泪温柔地下滑,孟心怡,那顆眼泪带着哀伤的仙气。

“不笑了?要不再加点料?”黄头发托起孟心怡的下巴,大拇指指尖毒牙一般啮着孟心怡素洁的下颌。没有任何铺垫,黄头发猛然抬手,孟心怡身后的墙咚然一声,那年老的墙被突然吓到般发出老迈闷叫。又一声,墙微微颤着。黄头发揪着孟心怡的头发,扭向墙壁,再一声,墙毫不情愿地撞到孟心怡的头,殷红的血哀伤地从她头上流出,带着无声的哭意。

“你咋不哭呢?我他妈就看不惯你这种高高在上的样子。”黄头发揪着孟心怡的头发,“撞了头,不破相,要不,咱把这头发剪掉?”那群女生嘻嘻哈哈地应和着。

“剪掉,谁让她头发比我们好看。”

“剪掉,反正她爸妈也不在家,咱们把她剪了也就白剪了”

“可是没剪刀啊?”

“这倒出了个难题……”

“剪掉,我这有指甲剪”

“那怎么行?等你用指甲剪剪完,她的头发又都长好了。”

“哎,你们等等,我钥匙扣上有折叠水果刀。”

两人抓住孟心怡的肩,一人抓住头发,还有两人踩着孟心怡跪在地上的腿,孟心怡拼命挣扎,难得地喊了出来,却被人用衣服塞住了嘴。一刀下去,一绺云织雾造的秀发从黄头发手上滑然而落,带着吉光片羽的弧光。

第二刀还没下去,一只篮球从天上飞来,砸在那女生头上,也砸开了一片空缺。

梁小斌走了过来,手里挽着一本书。

那群女生围住梁小斌,黄头发喃道,“你这白眼狼,还要跟我们动手?”

梁小斌没多说什么,放下书,从地上捡了块砖头。“你刚才把她怎么了?”

那女生退了一步,“不是她,你哥能杀人?”

梁小斌没多说什么,两个大拇指夯在砖头底部,一掰,断了。

后面的女生拉着黄头发,怨气未消,恨犹未尽地走远了。

诗集

孟奇奇的青春期是从那个百无聊赖的炎热午后开始的,当时,夏蝉的叫声脱了水,所有人的眼皮都粘了胶,孟奇奇近乎亢奋地拢了拢自己终于得手的喜悦,用姐姐的那支口红在嘴上均匀抹过后,听见一声钥匙旋钮的咔嗒跳动,青春期的大门就那样打开了。上过妆,她模仿着姐姐孟心怡的样子,右手擎着口红,下巴微抬,眼神左边侧睨一下,右边侧睨一下,她小小的心脏终于明白为什么梁小武会用U形锁把自己打蒸发,也终于明白小赖子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兴师动众地教训梁小斌了。

孟奇奇把那支口红藏在巧克力铁盒中,盒子上有一只米老鼠瞪着眼睛咧着嘴角望着她,像是分享了她那份不可言说的幽微开心。她抱起另一个巧克力铁盒轻轻摇晃,里面有硬币碰撞,硬币千军万马,硬币争先恐后,硬币像沉睡的孩子突然受惊,随后,硬币被她搂在怀里像照顾婴儿一样摇来摇去。这是妈妈专门留给奇奇的零花钱,妈妈知道对于奇奇来说,能把奇奇从睡梦中叫醒的只有两件物什,一个是她的吻,另一个就是零食的香味。妈妈知道跟孟志远踏上寻花采蜜的远路就很少能见到心爱的奇奇,所以,妈妈给奇奇留了足够的硬币,“想妈妈的时候,摇一摇,就当是妈妈跟你说话。”奇奇太小,体会不了那么温馨的想象,在她看来,硬币的响声更像是各种好吃的在空中挥舞着可爱的小手张着稚嫩的小口咿咿呀呀地喊着奇奇的名字,“孟奇奇孟奇奇奇奇孟奇奇……”

丢了一缕头发的孟心怡很久都没再碰过口红,此后,只要有孟心怡的地方,梁小斌总是悄悄地藏匿在不远处,孟心怡知道这一点,还要归因于那群女生的再次挑事。她们一群人在昏暗的街灯下勾肩搭背造型各异地等着孟心怡,孟心怡熟若无睹地继续行进,被黄头发揪住了衣领,她那混杂嫉妒和愠怒的耳光还没落下,梁小斌就从暗处走了出来,悄无声息,默不作声。当他停下脚步时,那女生松开孟心怡的衣领,孟心怡纸鸢一样踉跄了好几步。

还有一次,她们已经将孟心怡拖到了小树林,梁小斌踩着绵软的落叶从树后走了出来,手里依然挽着一本书。

“你哥不在,你要接盘这个狐狸?”黄头发伸出粗壮的食指,点了点孟心怡的鼻子。

棱角分明的梁小斌不置一词,他的脸上挂着和孟心怡如出一辙的神气,冰冷,傲慢,不屑一顾。

“不是狐狸,是骚狐狸。”

“狐狸精。”

“死狐狸。”

还有一个女孩,声如蝇呐地咬着舌尖,“丑狐狸。”

梁小斌往前迈了几步,对黄头发说,“这个不关你事,以后你们别再挑事就好。”

黄头发说,“你要接盘也行,就看你能不能接得住。”

“等梁小武回来了收拾你。”

“等小赖子好了收拾你。”

“等你不在了我们再收拾孟心怡。”

……

她们就这样一步一回头地说着走远了。

孟心怡没说什么,梁小斌更不知该说什么。孟心怡前面走,梁小斌定在原地没再跟着。等孟心怡快到家时,梁小斌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把手中的书递给了孟心怡。孟心怡眼神清澈,倒映着梁小斌的紧张和局促,她没有接。她眼睛扫过,瞥见“你看我时很远,看云时很近”的封面,这两句诗伸出了手拉着她的袖子仿佛给她撒起娇般让她莫名其妙地接过了书,愣了半天才说了句,“谢谢”。

送过书,他们再很少见面。

仙女镇炸锅了。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大家都在议论。“梁小斌,接力棒,把他嫂子孟心怡从梁小武手上接过来啦。”

“梁小斌,接力棒,这个家,没救了,哥哥命,在弦上,弟弟就,补上了。”

有更不堪入耳的,“等梁小斌也跑了,估计就轮到老梁接棒了。”

还有让人哭笑不得的,“听说孟心怡已经怀了梁小武的种,接力棒,亏大了。”

“不碍事,接力棒梁小斌一接手就能生双胞胎了。”

可能你觉得这些流言蜚语的伤害对一个高中生来说近乎不可思议,可这些也只是明面上的流言蜚语。校长也无计可施,事情本就捕风捉影。孟心怡和梁小斌这对金童玉女也因此成为仙女鎮街谈巷议的谈资和笑料。

孟心怡依然事不关己,冷眼旁观。

梁小斌冷眼旁观,亦事不关己。有几次,他突然跳脱到孟心怡面前,将手上的书塞给孟心怡就转身离开,没有交流,只是偶尔回头用眼神轻轻触碰几下孟心怡的眼神,那眼神轻轻、敏感、青涩,带着转瞬即逝的火花。

有一次,孟心怡的眼睛反常地对梁小斌一笑。说了句,“小屁孩。”

这三个字在梁小斌心中掀起了无比巨大的波澜,实际上,他只比孟心怡小两岁,小屁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距离,意味着姐弟,意味着从上至下的俯视,也意味着成熟对幼稚的挑衅。梁小斌委屈、心酸,脸上时常浮现着戚容以及更为忧伤的冰冷,在他看来,唯有以冰冷这种最简单易学的成熟来对抗孟心怡莫衷一是的挑衅。

孟奇奇听到整个仙女镇中伤姐姐的流言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已经很少出门,也不再参与小伙伴们的任何活动。一方面她为姐姐而感到难为情,另一方面她的心里又泛起一种于她来说难以名状的快意,只是那流言一指向梁小斌又让她徒添几分委屈,这委屈原本是梁小斌的,现在却赶也赶不走地落在自己身上,像个甜蜜而又粘人的乌鸦,不能让她自己。只有十岁的孟奇奇,对心里这些混杂而又莫名的情绪感到惶恐,每每这个时候她就会吃几粒巧克力平息平息,她那嘟着的桃花瓣一样的小嘴因为过于投入而粘满巧克力泥,她用舌尖舔呀舔,却总是力所不及。

她瞪着鼓愣愣的眼睛观察着姐姐在家的一举一动。姐姐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脱下饱满而又素洁的胸衣,换上另一件时,她的胸颤颤巍巍。奇奇盯着姐姐,渐渐屏住呼吸,停止咂吧舌头,那短暂的视觉停留让她足够对每一个细节都铭记清楚,那对胸白皙、挺拔、圆润,蕴含着活力和青春,蕴含着所有她所畅往的有关长大后的想象和青春期的隐秘。看到这对胸,她似乎也站到了仙女镇这边的立场,怀疑姐姐是不是真如流言所印证。

“姐,外面的话你都听了吗?”

“小屁孩,别听他们的,堵上耳朵就行。”

“姐,他们欺负你了吗?”

“没有。”

“姐,你咋不生气,他们那样说你和梁小斌。”

孟心怡听到后,愣了会,低下头,莞尔笑了,问:“心疼姐啊?”

孟奇奇用舌头继续舔着巧克力,也笑了。姐妹俩的情感连于一线,而孟奇奇也开始对梁小斌充满好奇。随着她对梁小斌的深入观察和想象,她觉得姐姐能和梁小斌传流言也挺好的。随着她对梁小斌的深入观察和想象,她在心里更加羡慕起姐姐来,有时甚或想能代替姐姐去接受这些流言也蛮好。

没想到,小赖子的手腕提前一周好了。正如大家所料,小赖子准备纠集旧部,向梁小斌发起致命打击。

仙女镇舌远心长的她们再一次活跃起来,她们说,“这一次,小赖子不带一个小弟,自己亲自上阵。小赖子还纠集了十三镇每所高中的扛把子,跟着他一起去现场见证观礼。”

她们说,“小赖子这次吸取了经验,给每个扛把子送了把砍刀,专门对付U形锁。”

她们还说,“孟心怡本来就是小赖子的,只是梁小武王八蛋非要送那小妮子口红。”

她们还说“收拾梁小斌不是因为梁小武,收拾梁小斌是因为梁小斌对孟心怡动了心思,想做下一个梁小武。”

她们说,他们也说,这一群他们和她们说得越来越玄乎,我就只记住了上面关键的几条。

老梁怕出事,把梁小斌锁在家中,并亲自登门拜访,向小赖子他爸求情。对于小赖子受伤于梁小武一事,小赖子他爸丝毫没有问责老梁的意思,甚至对老梁有一丝感激。“早该让这瞎种吃吃拳头了,咋没一锁子要了他的命。”听到这,老梁便明白小赖子他爸已经活成小赖子的孙子了,并心有戚戚焉地安慰了泪流不止的赖爸一番,忧心忡忡地往家急赶。打开家门,家里只剩空气,梁小斌已经隔空消失了,老梁当即急的腿打起了摆子,“老大看来是已经保不住了,老二再没了,香火就真他妈断球了。”

仙女镇风声鹤唳,落叶纷飞,烟火弥漫,街市萧条,酿足了所有酣战需要的氛围。所有人也很早就准备好胃口,高高吊起来,期待着小赖子会如何为小眼珠和自己报仇,可是这场料应盛况空前的激战并未在小镇上演。梁小斌在镇上来来去去依然是以前的那个冰山仙男,而小赖子看见梁小斌也只是哂然一笑,率着众小弟目不斜视地从梁小斌面前擦身过去,连零星的口角都不给众人看。

流言渐渐平息,酣战成了一场空梦后,整个仙女镇又陷入死水般的运转中,正在大家苦闷寂寞之时,孟奇奇的离奇出走让小镇再一次活泛起来。

孟奇奇

花期渐进,一场雨凌空而来,秦岭山石嶙峋,雨落后云飞山也飞,白云苍狗,如万马在天上碰撞,奔腾。孟志远满眼血丝,指上夹着的香烟烟灰寸余,地上斑斑点点尽是僵死的蜜蜂。“出了仙女镇,还是一场空。”孟志远想落泪,可怎么也挤不出来。妻子嗑着瓜子从搭着的简易棚走出来,“雨停了,花就开了,这不,咱们的蜂不都还在蜂箱里待着吗?”“知道就不跑这么远了。”孟志远把烟头扔进雨中,那点微弱的火光在雨阵中横冲直撞、怒焰金刚,可刚一落地,就被打灭了。

“也不知道两个娃怎么样。”孟志远说。“心怡在,家里能撑起来。”妻子把手中的瓜子壳扔了出去,调笑道“后悔当初真不该信你的话,我问你干啥职业,你说‘养蜂人,我问怎么养,你说这是世上最好耍最浪漫的差事,全国各地四处旅游,哪有鲜花,往哪走,骑马,采花,吹风,采蜜,世上哪有这么滋润的日子。我当时也是年龄小,就信了,跟你走。”

“仙女镇那么好的地方,让那一群人糟蹋了。”孟志远的牙齿愤恨着嘴唇,“我不走出来,看着仙女镇那个样子,我心疼。”

“不说这些,就说眼前,真后悔给你生了个女儿,没留下男种,把奇奇这个小仙女留在咱仙女镇,要是生个儿子我也不会这么想她。唉,我的小可爱奇奇,这会肯定在摇她的硬币罐,不然我这心怎么这么慌。孟远,你说她咋那么可爱,在家总是满嘴巧克力泥,蹭着我,小妈妈叫个不停。”妻子总喜欢叫丈夫孟远,她觉得这个名字更符合他当年所勾勒的养蜂人的气质。

“柳,要不,你先回家?”孟志远心涩眼酸。

“回啥,我回去了,你和咱们的蜂估计都回不去了。”

秦岭斧凿刀削,二人极目远望,雨落的小了,所有的山都戴上了絮帽。

小妈妈的预感没错,孟奇奇的确在摇她的硬币罐,可是摇了一下,什么声音都没有,奇奇以为自己聋了,再一下,奇奇心里发慌了,第三下,她就哇地哭了。打开盖子,里面只躺了一只手忙脚乱的西瓜虫,奇奇的哭声拐着弯,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她手抓罐沿,四处找孟心怡,眼睛东倒西歪几个来回,这才回味过来,好几天都没怎么见到孟心怡了。

仙女镇的“她们”们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你们知道吗?孟心怡又被小赖子接管了。”

一阵嘀嘀咕咕后,她们瞥着眼,咬着牙,“像这种女人活该被不停接管。”

“像这种女人就应该一直被接管下去。”

“看样子,孟家老二迟早也要被接管。”

孟心怡从她们身边走过时,她们又都噤了声。

孟心怡的新发已经长了出来,更加秀泽漂亮,她再也没涂过口红,口红不见了。孟心怡走过很久,她们才看见梁小斌也缓缓经过,她们动情地感慨,“啧啧,这梁家老二还没捂热,就被小赖子夺走了。”梁小斌用眼神瞥了眼鬼鬼祟祟的她们,她们赶忙顾左右而言他。

等她们再次把眼神落向街上时,发现梁小斌还站在原地,所不同的是,孟心怡从远处一步一步地往回退,退得离梁小斌越来越近,而孟心怡前方则是小钢珠、小菜头簇拥着的小赖子。她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她们屏住呼吸,她们心里的好奇瞬间真空,空出来留给小赖子、孟心怡和梁小斌。

孟心怡退到无路可退,小赖子腆着笑,伸出手,一把搂住了孟心怡的腰,贴紧自己。孟心怡像一张紧绷的弓,弦在身上万箭待发,可是待发的万箭被小赖子强行按住了,小赖子把夹在耳廓的烟取下来搁在嘴角,小菜头递火点上,他猛吸了口,贴着孟心怡的耳朵吐着柔软的烟圈咕哝着带刺的言语,孟心怡身上的箭头纷纷落地,弦也委顿了。

“梁二啊,巧,你哥回来了吗?”小赖子眯着眼望着梁小斌。

梁小斌的身上正在经历一场地震,他的体内骨石碰撞,血流荡荡,万马齐喑,地裂天殇。

梁小斌面无表情,手里的那本书扉页上写着:“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梁二,忘了给你介绍了,孟心怡,咱仙女镇的仙女。这不,你看,啊,哈哈。”

孟心怡用胳膊肘抵着小赖子,小赖子咬着劲,搂得更紧了。

“梁二啊,之前听说你哥认识我们孟心怡,我们孟心怡给我说瞎扯淡嘛,她怎么会认识你哥那样的傻缺。”小赖子把声量掀高,将自己的喇叭对准看呆了的“她们。”

她们松了口气咬着耳朵,“这么说,梁小斌不算接了梁小武的盘啊。”

“梁二啊,你认识我们孟心怡吗?”

梁小斌看了眼,小菜头、小钢珠身上砍刀闪闪。

梁二把书包取了下来,拉开拉链,手伸了进去。

孟心怡此时开口了,“你有意思吗,谁认识梁小斌?”她对着小赖子又补了句“他妈的。”

远处的她们又恍然大悟般松了口气,“这么说,小赖子也不算接梁小斌的盘啊”

这一骂,小赖子笑了。后面的人也笑了。“听见没,孟心怡骂我他妈的。果然是仙女,他妈的都妈的骂那么好听。”后面的人也纷纷把耳上的烟取下来,在嘴上放起了烟囱。

小赖子还准备说什么,一串脆甜的哭声由远而近踏声而来。孟奇奇手里拖着那个硬币罐,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孟心怡走近。孟心怡看见这一把把长刀,心里着急,她想跑向孟奇奇,可小赖子笑着来了劲,死活不松手。孟心怡急声问她怎么了。

“小妈妈给的硬币不见了。”

这个时候,就为这事来搅局,孟心怡心里的火山一瞬窜到了天上。

“不许哭,赶紧滚回去。”

孟奇奇哭得更开了,打开了胸腔,打开了口腔,也打开了心腔,一齐铆足了劲哭出了气势,哭出了风范。嘴里哇哇着,“还没吃饭呢。”

孟心怡彻底火了,“就知道吃,赶紧滚回去。他妈的。”

远处的她们看笑了,“孟家老二这小丫头,就知道吃。”

孟奇奇一憋气,心里肯定委屈到了宇宙边缘。一扭身,丢了只鞋子就往家走去,一边抹着泪,一边抖着肩,整个成了个透明的小泪人。

梁小斌静静地离开了,小赖子早已松开孟心怡,他们一众人嬉笑了一番也散开了,走之前,小赖子在孟心怡脸上摸了一把,夸了句,“仙女就是仙女,可惜,可惜,我咋就对你提不起兴致呢?”他转身笑问菜头、钢珠兄弟,“你们说,我他妈是不是喜欢男人?哈哈。”小菜头和小钢珠以更大的笑声掩盖了小赖子的笑声。

等到孟心怡火急火燎的赶回家时,孟奇奇已经不见了,一起消失的还有孟奇奇床上的那只毛绒狗。孟心怡的钱,也丢了63块。

“坏事了,这丫头拿钱干啥去。”找遍仙女镇,只找到了孟奇奇丢在街上的那只鞋。车站的老张头告诉孟心怡,“孟二上车了,拦都拦不住,谁拦咬谁。”说着把自己的袖子撸起来,上面全是稚嫩的牙印。

孟心怡没有多问,眼皮一跳一跳冲上了车。老张头隔老远喊了句,“丫头,学校还有课呢。”孟心怡心里狠狠地骂着,“去他妈的课,去他妈的这群王八蛋。王八蛋梁小武,王八蛋小赖子,梁小斌也是王八蛋。”心里骂完,孟心怡的泪从眼眶滑然而出。

孟奇奇从没进过城,仙女镇的人不兴进城,在他们看来仙女镇是世上最好的地方,外面的水是脏的。外面更没有仙女峰上的三秋桂子,十里桃花,没有逝川的小舢板,没有醉虾,没有满川的夜灯笼,也没有好住的弄樓,没有甘甜至醉的清新空气,没有季季热闹,人潮涌动的社戏夜演,没有好吃的水仙豆腐、孟婆鸡、火焰糕团。等等等等,离开仙女镇,什么都变了,离开仙女镇,什么也都没有了,仙女镇的他们和她们,最大的愿望就在这山清水秀犹如域外之天的仙女镇享受着人间烟火,直到生老和病死。

所以说,毋庸置疑,这是孟奇奇第一次进城,也不用说,她一进城就把自己弄丢了。

孟奇奇和她怀里的小狗都鼓不起勇气问小妈妈在哪?孟志远在哪?于是她只能在街上游荡。游荡的脚步让心里的委屈又涨潮过来。“孟心怡,坏东西,偷我钱,还不管我吃东西,要让小妈妈知道,让孟心怡做我妹妹,我来管她,我也不给她吃东西。孟心怡,坏东西,还跟小赖子这些人混,孟志远知道了,不扒了她的皮。小赖子刀那么长,姐姐会不会吓坏了?”想到这里,孟奇奇心里又翻起汹涌泪意。“我想小妈妈,我想姐姐。”刚咧开嘴哭,孟奇奇瞥见旁边的一家小店:“柳州螺蛳粉”。孟奇奇暂且把眼泪往回拢了拢,走了进去。孟奇奇听妈妈说过,柳州最好吃的就是螺蛳粉,她尝了一口,刚才拢回体内的眼泪一瞬间又倾泻出来。“太好吃了。”孟奇奇一边哭一边把螺蛳粉吃完,吃完后眼泪也就停了。店老板看出了孟奇奇遇到了问题,可是问了半天,我们的奇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零零碎碎地提到小妈妈和姐姐。

奇奇不知道去哪找小妈妈只能又往车站走,上了车才发现身上的钱不够了,她可是严格计算了找妈妈的来回车费,可是吃了螺蛳粉就回不去了。孟奇奇没给售票员说,就自觉的下了车,刚一下车,她的眼泪又来了。“孟心怡骂得对,就知道吃,姐姐骂得对,就知道吃。呜呜呜。”我们的奇奇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在街上游荡,在街上伤心,像一只海里找不到家的悲伤小鱼。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青壮汉子,蹲下身来,揩了把奇奇的眼泪,白衬衫已经被他穿成了灰衬衫,头发凌乱,满眼血丝,他盯着我们的奇奇看了很久,哭了,最后牵住了奇奇的手,带着奇奇走。

孟心怡也是第一次进城,城里连孟奇奇的鞋都没有,更别说孟奇奇的人了,报了警,她就往回走,回来的车上,孟心怡一直哭,车上的人看着这个漂亮的跟仙女一样的姑娘哭个不停,不知该怎么安慰,问什么她都不答应。车上的人心疼了一路,可是车上的人也只能干心疼看着她哭。

孟心怡美丽的眼睛就这样肿了,但是说实话,肿了竟更好看。

第二天傍晚,梁小武出现在了仙女镇,一同出现的还有孟奇奇,他牵着孟奇奇的手,孟奇奇的毛绒狗已经不见了,可是手里多了一根七彩棒棒糖。就在梁小武落魄归故之时,小赖子又走了,去哪了呢?在去省城医院的路上。

棒球棒

仙女镇的仙女孟心怡丢了魂,仙女镇的她们说,“这丫头思春了。”

“跟了小赖子,以后就没人敢欺负她了。”

还是小菜头他妈有远见,“这才哪跟哪?我看啊,梁二更不是个善茬。”

梁小斌这几天有事没事就在院子里狠狠地挥着棒球棒,棒球棒是去年买的。他知道仙女镇没人玩棒球,甚至没人知道棒球,可是他喜欢这个运动,这个运动新潮,陌生,带着外面世界的气息,尤其投手抬腿,握球后伸的那一瞬,球子弹般飞出,他的心也火箭般点火,燃起一堆热烈的炽焰。他攒了好久的钱才买了棒球棒,整天挥舞着,一个人在想象中组建了一只“仙女镇棒球队”,想象中,棒球队的九名成员都是他的分身,为了便于区分,各司其职,他给每个分身的胳膊上都缠上颜色各异的方巾。此时,比赛开始,他心里想着,小赖子就是棒球,一棒挥出去,正中球心,将这一球打出球场,连球他妈也找不到。

梁小斌的愤怒就像阿喀琉斯的愤怒一样,是有原因的,梁小斌原本并不想惹事,可是小赖子对孟心怡近乎无耻的纠缠,让梁小斌筹谋起来。在孟奇奇离奇走丢,孟心怡失魂落魄地守在镇口等候孟志远和警察时,小赖子还不识时务地专门去调笑她,作为跟着小赖子厮混的一员,我都看不下去了,也就是在那一瞬,我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发出一种虚空的感觉,这种感觉无处着落,让我对自己之前虚度的生命感到无尽的厌恶和悔恨,一切都是那么无聊。

孟心怡在镇口望断了秋水,眼泪也流成了秋水,头发凌乱,鼻尖泪红。昨天,她已经给孟志远通过电话,秦岭的雨已然让孟志远绝望,而孟心怡的电话,让他的绝望变重,膨胀,决定立马收拾蜂箱,赶回仙女镇。夜雨在山谷里飘零低唱,山洪漫泻,小妈妈的心抖动着,整夜失眠,恨不得立马长出翅膀,或者求所有的蜂儿把翅膀借给她。

小赖子的调笑很低级,从孟心怡的背后一把俯冲过去抱住孟心怡。孟心怡一看是小赖子,几天来累积的厚重情绪瞬间电闪雷鸣,哭声直破乌云,耳光反手,电光火石般出鞘,落在小赖子脸上,清脆一声,小赖子捂住脸,愣了,顺手推了孟心怡一把,孟心怡崴脚摔倒,孟心怡的哭声一时失去方向,四面围攻着小赖子的耳膜,小赖子也觉得自己作为大男人失态了,赶忙扶起孟心怡,被孟心怡一个扇空的耳光打开。

小赖子赔笑道,“不带你下手这么重的,知道你难受,这样吧,今晚有个饭局,临镇有头有脸的兄弟都来,你陪哥去,蹭个好吃的,给哥长长脸。”小赖子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对,你陪哥去,哥给你改善伙食。”话还没落地,他开始把孟心怡往起架,孟心怡上口就咬,脱鞋就扔,鞋没扔住,又抓起手边的石块,砸中小赖子脑门,孟心怡已经完全失去了仙女固有的冷傲,倒有了小镇姑娘该有的泼辣风采。

小赖子脑门红肿,心里起了怒气,叫我们几个人强行把孟心怡架起来,大家从来没碰过女生,都没上去,小赖子对我们拳打脚踢,我心里也怒火中烧,对小赖子前所未有的厌恶,怀里的钢棍为他铮铮作响。小菜头、小钢珠听话地迎了上去,加上小赖子,三人拉扯着孟心怡,孟心怡完全扔掉形象,手脚挥舞,大喊大叫,镇口已经有几个老人在围观,有人喊了一声,小赖子完全无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小赖子心里也起了慌,但也拿定了一定要把孟心怡架去的主意,撂了狠话,“信不信,今晚就让梁小斌死。”孟心怡喊着,“现在就去,谁他妈拦你了,关我屁事。”

小赖子看这招没用,远处有几个大人已经赶了过来,他一巴掌扇在孟心怡头上,匆匆离开,回头留了句,“你老子不在,老子迟早让你变破鞋。”

一切已經结束时,梁小斌才路过,在人群中了解了大致,梁小斌的骨头里注满了沸腾的岩浆。他走到孟心怡面前,还没开口,孟心怡抬起头,乱发遮着脸,“你也滚。”

警察没有来,而梁小武和孟奇奇就是在这个时候恰如其分地回来的,孟奇奇再不回来,真不知道孟心怡会怎样。梁小武把孟奇奇交到了孟心怡手中,什么都没说就转身回家了。孟奇奇手里拿着那个七彩棒棒糖,仔细地舔,嘴上还涂上了口红,孟心怡的口红在她稚嫩的脸上展现出滑稽的效果。当时临出门前,孟奇奇除了带上心爱的毛绒狗,还听从体内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把口红揣在身上。口红是证物,她好给小妈妈告状,孟心怡偷了她的钱去买口红。看到孟奇奇的孟心怡终于浑身松了下来,“就知道吃。”说完这句,她就开始捂着脸哭,嘤嘤地哭,又找回了自己仙女的感觉。哭声会传染,孟奇奇也哭,一边哭一边说,“棒棒糖给你,我不吃还不行吗?姐,我不吃了。”孟心怡哭了会,手指给眼睛漏了个缝,眼神探出来,破涕为笑。孟奇奇把口红已经吃得不成样子了。

梁小武回到家倒头就睡,身上的白衬衫已经变成了黑衬衫,老梁问他什么他都是神游一边,眯着眼打着马虎,他实在太累了。亡命天涯一个半月,在餐馆干了一星期黑工,因为老板一天只让睡五个小时,吃得还都是客人的剩饭,就这还不管够,他没了力气就尥蹶子跑了。街头游荡着,饿的连吸气的劲都没有,就找了个土疙瘩,在地上写了个“求六元车费回家”,想了想是不是多了点,就用手把六抹掉,改成了四。他高立挺拔,巴巴望着路人,心想,“乞讨哪有这么理直气壮的”于是就跪了下来,又想“为四块钱跪下,不值。”于是把四又改成三,蹲了下来,攒着剩下的劲对每个路人使劲微笑。

梁小武一分钱都没要到,坏事在他那张脸上,那么帅的小伙子哪像乞讨的。没有活路,他又不能给家里打电话,生怕警察蹲守在那边,摸着电话线爬过来抓到他。他已经做好一辈子流亡的准备,谁让小眼珠那么得瑟呢?为这种人蹲大狱不值当。最后水泥厂收留了他,吃喝住三位一体,碗大的馒头管够,工作任务就是扛水泥。一袋水泥五十公斤,刚开始,吃饱睡够的梁小武觉得背着水泥自己都能飞起来,一身悦然,可一小时后,他的脸就绿了,他咬着牙,为了馒头,他咬着牙,慢慢地,人失去了知觉,只知道水泥扛在了肩头,栖身移动,水泥落地,腾起一地乌秧的尘云,转身重复。汗水淋漓,蒙在脸上的泥灰结浆,他没资格抱怨,谁让他是吃枪子的人呢。他总是这样想,“我现在是借命活着,多活一分钟都是赚的。”

可是谁也没法联系他,给他个信,其实,他走后十天,小眼珠就生龙活虎地被推出了ICU,现在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当然,这得益于老梁四处凑的钱),要是有什么不顺意的,连他妈那样的角色,他都敢给脸色。仙女镇每天都有各种版本关于梁小武的传闻,有入城加入黑社会版,有逃亡朝鲜版,有横尸铁轨版,有潜藏仙女峰版,最近比较火的传言是梁小武哪都没去,一直藏在家中,大家的依据是,梁小武消失后,老梁该怎样还怎样,完全没事人。唉,这只能说这些人太不了解老梁了,老梁可是典型的仙女镇人,面子比命重要,心里即使快要炸了,在外人面前也不漏半分颜色。

梁小武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服软,可一次冒雨搬水泥的经历就击垮了他。那天,突降大雨,梁小武肩上的水泥立马被浇湿,变成石块,把他压趴。可工头说,工期紧张,不准停下,每人发了个雨披,遮住水泥继续背。满身横肉的工头手上拿了个警棍,有个人实在撑不住说不要工钱了,工头一棍下去,不要也行,是所有的工钱都没门。那人擦了擦脸上的血,闷头背着。梁小武看着那人背着水泥,脸上的血自顾不暇,心头怒火中烧,可他知道,这里不是仙女镇,就是给他两把U型锁,他也不敢抡。

天气闷热,空气就像被抽空了一般,稀薄,黏稠,混杂着纯粹的热在四处涌动。梁小武感觉自己已经浑身通红,腾着火焰的灵魂出窍,巴巴地转过身在他前面望着他,一脸忧郁,灵魂身上也背着水泥,梁小斌感觉灵魂身上的水泥更重。背完最后一袋水泥,快要燃成灰烬的梁小武冲进漫天倾泻的雨阵,他的身上呲一声淬出一团白气,他张口接着雨水,可死活也接不满,就是在那时他决定要回家的,“外面看来也活不下去,死就死在家里吧,魂归故里,对,魂归故里。”

送完孟奇奇,回到家里的梁小武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再过半个月,小眼珠就要出院了。付出代价的不仅是梁小武,老梁也损失惨重,欠了一卡车的债,但是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舍了财,还成了仙女镇的千夫所指之人,“瞧瞧,生的这两个种,一个比一个出息。”

就在梁小武回来的那个晚上,小赖子第一次离开仙女镇,躺在去省城的救护车上,他的左眼血流如注,死鱼一样的眼球挂在脸上,像个弹簧玩具,此外,他身上还凌乱着几处刀伤。随车护士说,“多可怜的孩子,以后就看不见了。”这时,小赖子他爸妈才从哭声中仔细打量着小赖子,“是啊,我们都忘了,他还是个孩子。”

在去找小赖子的路上,梁小斌脑海中构想着各种各样激烈血腥的械斗场面,可是,从他碰到小赖子一伙人到小赖子负伤倒地连三分钟都不到,结果惊人的出乎意料。

梁小斌压低棒球帽,背藏棒球棒,快步急行,一言不语,走到小賴子跟前时,抽出棒子,对着小赖子就抡,照准小赖子一行人拿砍刀的手和硬不过棒球棒的头,抡出风来。

开打没多久,大家就已经没了开始时的花架子和章法,在家练过千百次的梁小斌以为会一招制敌,可没想到自己胳膊和腿上都受了刀伤,其间一次,小赖子一刀捅向他,幸亏他身高一米八,腿短身长,一缩腰,刀尖连纽扣都没碰到。

梁小斌拿着棒球棒胡乱的抡,小赖子一行人拿着砍刀胡乱的砍,反正大家谁也没法近身。这时,小钢珠自作聪明,从书包里取出三节棍,朝梁小斌头上照顾去,别说,还真把梁小斌打懵了,头上开了花,脸上破了相,身上被三节棍的毒牙咬了好几口。

小赖子停下来直夸小钢珠有一手,小钢珠来了劲三节棍甩的更欢了,胡乱甩去,龙飞蛇舞,突然间,谁也没看清发生了生么,一声刺破天际的尖叫,众人一愣,才发现,三节棍的钢头直中小赖子左眼。一群人围上来忙问小赖子怎么了,连梁小斌也扔下棒球棒对众人喊,“快送医院,快叫救护车。”谁知道那阵痛劲过后的小赖子发起狠来,抓起砍刀见人就抡,“我的眼睛,他妈的赔我的眼睛,赔我的眼睛。”

众人散开,拿刀忙挡,但还是有几个人受了伤。

这架打得没了纲领,大家就立地鸟兽散,只留下梁小斌和小赖子,梁小斌懒得纠缠,握紧棒球棒跑去打120去了。

不是钢珠

命运的手绝对精巧、细腻,纹路藏满秘密,翻云覆雨,阴晴难定。现在让我回想起来,大家的人生在那时都已铺好了轨迹,一切闇然无声,亦无迹可寻。命运的机器在地下严丝合缝的孤独运转,我们在仙女镇依然无所恃怙地野蛮生长着。

小钢珠吓坏了,整天担心着自己的眼睛,他清醒地吓着自己,“等小赖子回来,他的两个眼睛都保不住。”他每天深夜的梦魇都是小赖子带着海盗眼罩来找他,小赖子领着小菜头一众把他堵在墙角,生生用三节棍往他眼睛里戳,一边戳一边笑,一边笑一边继续戳。他们把他的眼球摘了下来,他们用力握住他的眼球扑哧一拽,他感觉弹簧断了般疼地尾骨抽搐,小赖子扔掉小钢珠的眼睛,然后摊开掌心,左手一颗眼睛,右手一颗眼睛,像是有心跳的玻璃珠。“你看我对你多好,亲自给你换上好眼睛,让你下次看清楚,别他妈把老子另一只眼睛也废了。”那两只眼睛在暗夜里闪闪发光,铮亮的眼珠隐约漾出狗叫的声音。换上新眼珠的小钢珠眼睛变成了探照灯,射出长长的激光,可以目视千里,他转悲为喜,可是大家都笑话他安上了狗眼睛,他又转喜为悲。折磨醒来,小钢珠下定决心先下手为强,一定要在小赖子回来之前把梁二的眼珠拿下,冤有头债有主,给小赖子表了忠心,就能保住自己的眼珠,剩下顶多是被小赖子打一顿。

小赖子进了医院后就没了消息,仙女镇的她们又议论开了,“小赖子这种人,眼睛是不锈钢做的,别看打出血了,进了医院医生给安进去,自动就长上了。”

“我就说梁二是狠角色吧,这不,以一敌三还废了小赖子一个眼睛,那要是一对一,梁二还不把小赖子分尸了。”

“等着吧,小赖子回来,是要找梁家算总账的,梁大梁二加起来,估计会死人。”她们这议论让老梁心里急出了血,他把梁二吊在树上,用带刺的荆条抽了个遍,梁二知道自己闯了祸,没吭半句声。抽完,老梁才知道小赖子的眼睛是小钢珠废的,他把梁二放下来,抱头而哭。

老梁能怎么办,刚料理完梁小武的摊子,又摊上了梁小斌,当年他给二子取名时,特意想让长子阳刚一点,于是取名梁小武,老二就应该文气一点,一文一武才好光耀门楣,于是取名梁小斌。谁知道“一武”是有了,没想到“一文”变成了“更武”。他在心里恨恨地骂着自己,“早知道老子当年就把你们两个射在墙上”,他只是个种桃子的农民,仙女峰上的桃树这几年也不见好长,只见桃花开的天真烂漫,却不见结的桃子屁股滚圆。

梁小武嘴里叼着狗尾巴草,蹲在门口,瞥眼说了句公道话,“别打了,再打今年就不用考大学了,咱家老二可是校长钦定的仙女镇状元,您这搁古代,把状元打成这样,是要蹲大牢的。再说,小赖子再没人收拾就要上天了,就当老二替我收拾了,老二,谢你替大哥受了罚哈。”外面有人高呼梁小斌去打台球,梁小武高声应了句,衣服披在肩上出去了。梁小武知道自己是什么料,眼下家里缺钱,他就辍学回家为老梁省点,每天打台球。

没错,梁小武说得对,梁小斌可是仙女镇公认的最有可能考上大学的人选,人送外号,状元。除了梁小斌,孟心怡也有可能考上,可孟心怡心思不在学习上,当然谁也不知道这姑娘的心思在哪,除了喜欢花花草草,美妆海报,她便再没其他爱好,不对,其实总结开来,她喜欢一切美的事物。这姑娘头脑极为聪明,学习于她来说就是消遣,只要她想,她随时可以让成绩高到令人咋舌,如果她饶无兴致,也可以随时让成绩低到尘埃。后来,这对最有希望考上名牌大学的金童玉女,竟都没考上,倒是我这种一直籍籍无名的边缘角色考上了湖南省的一所五星大学,当然,我考了四次,算是高中重读了一次,这里面发生的事,连命运本身也会叹服自己的吊诡。

说起来,正是小赖子事件让孟心怡彻底厌烦了仙女镇,确切地说是厌烦了仙女镇的人。她想不明白,当初不就是因为自己在明星海报前看了一眼,觉得王祖贤的口红好看,怎么能招来这么多事端。仙女镇的她们都嚼着舌头,“这丫头美得像个仙女,仙女哪有不遭罪的。”这点更让她不能理解,仙女不仙女跟自己有屁关系,跟这群人更是有屁关系,整天纠扯来纠扯去,真让她心累。她的理想生活就是,一个人生活在仙女镇,谁都别打扰,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为了排遣寂寞,孟奇奇可以在仙女镇的辖区偶尔出入,孟志远和孟奇奇的小妈妈,如果可以,也别来打扰。为了彻底解决这个苦恼她的问题,她准备离开这里,而离开这里的方式只有考上大学。为此,她找来所有的学校资料进行研究,那个年头仙女镇还没有电脑,大家只能在故纸堆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筛选了半个月,她选定了我后来去的那座大学,的确,那座大学背靠青山,面接江水,与仙女镇的风光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确定了目标,这丫头就开始抓住高考前的小半年一心一意地准备起来。

孟心怡实在是聪明,没用三个月就把所有知识复习了个底朝天,胸有成竹。老师鼓励她说,“小仙女,你这成绩,现在都能去北大了。”我们的小仙女很坚定“我才不去什么北大,我有自己心仪的学校,除了那,我哪都不去。”高考结束,孟心怡信心满满,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放榜时的雀跃心情。可结果出来时,还是没能如愿,虽然考了仙女镇高中的第一名,破天荒的刷破仙女镇高中建校以来的所有记录,但还是离重本线差了三分。一切让人大跌眼镜,她的其他成绩高出天际,可英语才得了二十分,我们的仙女孟心怡素来不喜欢英语,一听听力就犯困,听力放完后,她就睡了会,等醒来时,发现已经没时间了,但她还是碾压般地作完所有题目,最后匆匆交了卷。

成绩出来后,她反思道,“我可能涂卡时信息填错了。”她也不以为意,大不了再来一次。孟心怡这次虽未实现她离开仙女镇的宏愿,但经此一试,她信心更炽,觉得就是玩到明年高考也能顺利拿下。经此一战,仙女镇所有人对这个姑娘更是奉为传奇。

你问我考得怎么样?嗨,别提了,我,完全就是陪跑,近乎全校垫底的成绩,连小菜头都比我考得高出一分。那一瞬间,我的自尊心史无前例地受到刺激,说实话,我才不想离开仙女镇,可是我想证明我自己,证明我再差,也不能比小菜头差。

而我们的状元梁小斌说来更是遗憾,他根本就没有参加高考,如果能顺利考试,谁也说不好他能去哪所学校,说不定仙女镇现在的骄傲就不是我了,而是梁小斌。我深有自知之明,和梁小斌比起来,我近乎一无是处。只是后来,我们两个竟然奇迹般地成了同行,都走上了写作这条路,当然,这也是后话。

在我看来,梁小斌的命运就是由小钢珠扭改的,当然,小赖子的命运拐点也是小钢珠所为,这个只会跟在小赖子屁股后面耀武扬威的小角色,竟有上帝之手的本领,将仙女镇,这两个人物的命运都推向了不可回转的境地。当然,他自己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去,几年之后,作为仙女镇第一批进城务工的青壮劳力,在一次宵夜时死于械斗。说来可笑,小钢珠那么胆小的人当时根本就没敢参与最初的冲突,只是对方叫的人带着砍刀再度追来时,他的同伙都跑了,只有他因为自恃没有参与,依然在小摊上进食。对方来人扑了空,见还留了个继续吃喝的,心想你们的人都跑了就你他妈还敢呆在这,以看不起他们为由,当然也有出于找个替罪之羊的考虑,一伙人对小钢珠群起而攻之。架这种东西,只要一开打,就很难停下来,并且这种东西,很容易因为施暴的得意心理吸引更多人参与,等停下来时,小钢珠已经翻了眼,浑身稀软,停了气。小钢珠没有小眼珠装死的机智,直接死了。

出于自保,小鋼珠想着一定要在小赖子回来之前摘掉梁小斌的眼球。本来,他想马上行动的,可是当全镇人都在期待着梁状元在高考中一鸣惊人时,他决定在高考前一晚动手,小赖子可能会更满意。这个蠢东西,没做任何准备,揣着他那个蠢三节棍就出门了。也是梁小斌运气不好,小钢珠刚一出门就看到梁小斌上晚自习回来,正往家赶。他随手在垃圾桶边捡了个黑色塑料袋,蹑手蹑脚踮到梁小斌身后,一把蒙上去,梁小斌死命挣扎,小钢珠却发现无处下手,因为套上塑料袋就找不到眼睛了。梁小斌没带自己的棒球棒,小钢珠自知得抓住机会,摘不了眼珠,要个半条命也行,于是抡起三节棍使劲往梁小斌头上照顾,没几下,梁小斌就站不稳了。小钢珠一时心虚,心想,小赖子不好惹,梁小斌更不好惹,这要被梁小斌以后报复,他也撑不住,于是放弃摘梁小斌的眼球,只想着不让梁小斌明天考试。于是抡起三节棍就往梁小斌脚踝上砸去,小钢珠仿佛看见火星四射,仿佛听见钢铁碰撞钢铁,没几下,血就洇了出来。为了保险,小钢珠又在脚踝上踩了几脚,听到咔嚓一丝断裂声,他才停了下来。小钢珠把梁小斌的书包腾空,套在梁小斌头上,一切妥当,他这才放心地摸着黑暗的墙壁,失神跑了。

建筑队

打了半个月台球,梁小武就腻烦了,仙女镇上的青年现在都围拢着他,这种带头大哥的荣耀让他一时还不习惯。看见破产老梁的愁眉苦脸,梁小武心里一时也烦扰起来,决定停止游手好闲,找个营生干干,而组建筑队这件事,就是他在给那些哥们吹城里扛水泥的经历时一拍脑门想出来的。

临近高考前,为了让学校本就难堪的高考成绩看上去不那么惨不忍睹,仙女高中会清理一批学生,劝退弃考。梁小武的兄弟们没等学校的劝退名单出来就纷纷回撤,在他们看来,上不上学无所谓,面子不能丢了。他们用胳肢窝夹着几本书回家,上了几年学,胳肢窝就是书包,夹着书去,又夹着书回来。哥几个整天围着台球桌狂欢,听梁小武讲镇外奇闻,球桌上台球电打了一般飞驰,大家电打了般嬉笑怒骂,场面其乐融融,让小眼珠、小菜头这些小赖子的死忠也忍不住加入进来,都是孩子,大家谁也躲不了贪玩的天性,还不是哪热闹凑哪玩。

梁小武也不记仇,在小眼珠胸前擂了一拳,“你他妈吓死哥们了,幸亏没死在医院,不然这会我都不能给你们吹牛逼了。”小眼珠也笑了“嘿,别说,你他妈下手真黑。”“去你的,回去怪你妈去,给你生的头不经抡。”两个人在台球场上打了三场台球,完事醉了场酒,相拥哭了会,就成了好朋友。小菜头更没原则,梁小武给他点了根烟,他就刚忙改口叫梁小武“大哥”,梁小武抬脚轻踢在小菜头小腿上,“啥大哥,我才不兴这个,叫小武哥。”小菜头啄木鸟一样点头直叫,“小武哥,小武哥。”眯着眼,狠狠咂了口烟,又叫“小武哥,小武哥,小武哥。”

“人小武哥就是人中龙凤。”这是小眼珠和小菜头后来私下里说得最多的话。

小钢珠呢?梁小斌被他收拾后,还没等梁小武查出是谁,那家伙就不打自招地背着行李去广州打工去了。小眼珠给梁小武说,“小武哥,要知道咱家梁二是小钢珠办的,不用你动手,你那U型锁交给我,我抡死他。”小菜头补充道,“对,也算我一个,眼珠哥抡前,我菜头抡后。”

这群人听说要组建施工队,就像小孩抢糖一样纷纷响应加入,在他们看来,盖房子,多好玩的事啊。小赖子就是踩着施工队组建大礼的鞭炮声回来的,他在人群中停了下来,眼睛里混杂着复杂的情绪,恐惧,愤恨,不甘,失落。他的左眼焕然一新,可是眼珠在眼眶里变成一条死鱼,透露出一股僵化的绝望。他死死盯着那群人,死死盯着小菜头、小钢珠。梁小武笑着招呼了声,“赖子,回来了啊,晚上来吃酒啊。”小赖子面无表情,也不答话,也不离开,钉在原地,盯着他们,仿佛想要用眼神掐死他们。小菜头、小钢珠埋身在人群深处,脸上的笑不自然,萎着眼神,尽量避开小赖子的追目。

梁小斌在小赖子回来之前就已近离开了仙女镇,参军去了。错失高考的他一度陷入绝望之中,原本可以来年再战,可破产的父亲让他明白自己闯的祸,责任得自己承担。当兵虽然辛苦,可每个月部队会给家里一些补贴,纵使杯水车薪,总也聊胜于无。而大哥梁小武在台球室的整天厮混也让他彻底下定决心,这个家大哥靠不住,看来只能靠他了。他是心里满含着感激踏上征兵车的,感激在征兵体检前他的腿伤恢复如初,感激自己能去北京当兵,首都的军队肯定吃喝不愁,听说还能学习文化知识。感激父亲,感激仙女镇,也感激遥远而又陌生的孟心怡。

梁小斌在军队表现十分突出,因为颇有些文化功底,没多久他就当上了班长,后来,因为样样训练优秀,成功晋升为士官,他喜欢军营,也喜欢北京,他想留在这里,他不想再回仙女镇,可就在去留北京的关键时期,他在一次训练中,用力过猛,脚踝受伤,被诊断为脚踝骨坏死,旧伤所致,左脚失能,成了残废。这样,他被调到了图书馆,等待服役期满复员回家。在图书馆,他愤恨着一切,尤为恨小钢珠,也尤为恨仙女镇,对小钢珠的恨可以理解,对仙女镇的恨却不可捉摸,但尤为强烈。待了一年,梁小斌每天除了看书,就是看书,把自己看成了一本书,一本只属于梁小斌的书,他在书中没找到黄金,也没找到颜如玉,但是找到了平静。他探破自己命运轨迹的注脚,深知这一切都是他的宿命,既无可替代,也无可逃避。在书中,他也找回年少时对文学的热爱,用简单的文字勾勒着饱含情感的诗歌,有几首竟还发在了北京的《诗刊》上,就在他快要离开军营之时,命运之光终于从乌云中挤出嫩芽,照在他清癯孤怨的身上,因为发表的作品,他被借调到解放军艺术学院继续深造,从另一条路,圆了他的留京之梦,而他也找到了一个新梦,那就是写作。

梁小武也不知自己竟做了这么一个高屋建瓴的决策,可以说是他日后不断壮大兴盛的建筑事业真正打开了仙女镇腐老的大门,将仙女镇带出山坳,将山外的文明和财富带进仙女镇。他的建筑队成了仙女镇这座沉睡千年的“天外之城”在现代社会加速飞行的不竭动力。多年以后,梁小武的建筑队发展成整个地区最大的地产公司,世外桃源仙女镇也不复存在,美丽仙女镇的灾难也最终来临,当然,这些,也都是后话。

九十年代的中国,四处大兴土木,而仙女镇还延续着几百年来田园村野的建筑风貌,即使仙女峰已经吃掉了大多数大风,但蜗居山坳的仙女镇建筑还是经常被风摧枯拉朽地推倒,伤亡时常有之,更别说雨季山洪了,就像女性生理期一样,每年夏季,仙女镇都会面临一次阵痛。梁小武的建筑队帮大家解决了这个问题,各种新式的民居建筑拔地而起,而互相攀比的心理习性让镇上居民一改之前的散漫慵懒习性,大家努力挣钱,挣钱盖屋,盖屋之后,继续挣钱,继续盖屋,抢占着仙女镇的风景资源,在自家地里私盖别墅,待价而沽。就这样,死气沉沉的仙女镇被建筑队和金钱推向了狂热的兴盛和发展,仙女镇的“她们”们也再没有时间咬舌扯淡,而是忙着各种投资置产。梁小武也因此一跃成为仙女镇首富,成为后来远近闻名的富商。

看着梁小武的建筑队日益壮大,小赖子心中愈加愤恨,可是他的愤恨没有小菜头、小眼珠等一众兄弟的支撑,就只能是泄了气的皮球,蔫巴褶皱,砸在地上也弹不起来。梁小武的第一单生意干完后,收益不错,所有哥们也都挣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虽然都是栉风沐雨、披星戴月挣来的,可是第一次挥霍着自己挣来的钱,让他们感到美妙、微妙、奥妙、曼妙,总之就是不可言说的各种妙。

梁小武宴请四方,兄弟们情绪高涨,仙女镇的年轻人不管是不是建筑队的都被请来,连孟心怡都去了,当然,吃,少不了孟奇奇。我们的孟奇奇现在已经上了初中,出落成一个乖巧、可爱、漂亮的小姑娘了。仙女镇的她们说,“孟奇奇这小妮子不得了,将来一定出落地比孟心怡还漂亮。”当然,小赖子也被邀请,梁小武亲自登门,先是寒暄,再是赔罪,小眼珠、小菜头也来了,欢欢喜喜地簇拥着,应和着,“赖哥,走吧,喝酒呐,就差你了,咱哥几个好久都没聊过了。”小赖子脸上似笑非笑地笑着,张开手一个送客的姿势,说道,“你们先去,我换个衣服就来。”就在梁小武一行人出门时,小菜头打开电筒照路,往前没走几步,又把目光和灯光一起动情地落在小赖子脸上,“赖哥,都等你呢,快来哈。”小赖子的左眼球闪烁着夜光,虽一闪而过,但众人都僵住了,空气凝固,大家一脸的尴尬。小赖子从门后抄起铁锹追了出去,“滚,都他妈滚。”小赖子追出好远,梁小武跑得有点走神。

小菜头道,“看来我妈说的是真的,赖哥还真安了个狗眼睛。”

穿着西装的梁小武在小菜头屁股上踢了一脚,踢出了火星的味道,“说啥呢?我他妈就看不惯你这种嘴脸。”

狗的眼珠

逝川绕着仙女峰前行,流转,像一个电台旋钮的开关,将仙女峰的季节调到了春天,旋钮再来回微调,气温经过一阵上下起伏,稳了下来,桃花就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煦风抚来,花雨纷飞,落在逝川,变成一群粉色的小鱼,静静随着时间向远方游去。

仙女孟心怡正是被此景吸引,恋上了桃花,往年也有此般景致,可往年却没有她今年此般年龄,捉摸难定,她就是今年尤爱桃花。从山上折了几枝,桃花花蕊带羞,还含着几滴新落的春露,孟心怡小心翼翼,满面春风,稳着脚步,悉心呵护,像邀请一群晶莹剔透的精灵,想着尽量把这些露也能带回家。窗台上摆了一排汽水瓶,注入泉水,水位高低不同,孟心怡将长短不一的桃花逐个插入,用筷子敲在瓶身上,音调起伏,赏心悦目,闭着眼细嗅,那音调仿佛带上了桃花的味道。

花季即临,养蜂人孟志远将再一次出远门,临出门前他犯错般扭捏地向孟心怡叮嘱着,“心怡,今年爸挑个好地方放蜂,多挣点钱回来,给你攒够去城里念大学的学费。”孟心怡侍弄着窗台上的桃花,精致的鼻尖轻轻靠近,闭着眼睛,嗅了好久才回了养蜂人孟志远个“嗯。”小妈妈走过来,拉着孟心怡的手,“出落得我都不敢跟你出门了,出去了,一准被别人说咱俩是姐妹。”孟心怡呛了句,“你这不是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小妈妈一层一层地萎了脸上的笑,空摩挲着双手,帮着孟志远收拾东西。好几只蜂落在孟心怡的桃花上,孟心怡甩甩手,把蜂趕开了。

孟志远也不知还应说些什么,只是把一叠票子搁在桌上,给孟心怡再嘱咐了句,“家里,就麻烦你费心了。”小妈妈在孟奇奇左脸亲了一口,右脸亲了一口,临走,在脸上又亲一遍。“想小妈妈了,就摇你的硬币罐。”孟奇奇哭地梨花带雨,但也不粘人,抱着孟心怡的胳膊,注目着小妈妈和孟志远消失在仙女峰深处。

只有孟心怡和孟奇奇两人的家里,显得自由、疏落,像是仙女镇中的仙女镇。孟心怡任着性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孟奇奇也跟着姐姐的性子,缠着姐姐玩。孟心怡现在才没时间跟她玩,桃花谢后,第二年的高考马上就来了,孟心怡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教训,这次严肃认真多了,早一个月前就把所有书堆在桌上,这些知识虽然心中虽已烂熟,但还是忍不住又翻了一遍。在翻这遍书时,时间仿佛加快了,书还没翻完,高考就要在明天开始了。

这天,为了超常发挥,孟心怡特意涂上了口红,就是她从梁小武那买来的那只,也就是被孟奇奇偷走的那只。孟心怡轻装上阵,飒爽英姿,浑身散发着自信和轻松。第一天考试刚结束,她难得地跳着小步,唱着轻歌往家赶,唇齿翕合,歌声被口红染上淡紅的快乐。楼道转角,孟心怡和黄头发撞了个满怀,黄头发停下,盯着孟心怡看了看,怒而不说,撇开孟心怡就走远了。孟心怡一愣,这可不像黄头发争强好胜的风格。黄头发在远处停住,转身对孟心怡一笑,“小仙女,有你哭的时候。”这句话搅了孟心怡的好心情,可她对着小镜子补了补妆,心情又恢复如初。

第二天,孟心怡的好状态继续延续,以千军难挡之势在试卷上狂轰滥炸,到了下午,最后一门进展地也异常顺利,孟心怡紧了紧酣畅的心情,叮嘱自己务必不可松懈大意,为此,她将试卷检查了三遍。抬眼一看,离考试结束还有二十分钟,孟心怡提前释放了心中的金丝雀,无声地四处高歌。突然,老师停在她身旁,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孟心怡一脸诧异,不明所以,手在椅子上却触到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本翻开的知识点速查小手册,巴掌大小,躺在椅上,她惊诧地望着手册,手册也仿佛一脸委屈眼巴巴地盯着她。手册的确是她的,上面还写着她的名字,可早上复习完她明明放在了教室外的窗台上。这个从校外调来的监考老师,无声地抽走了孟心怡的试卷,将小册子也揣进口袋,板着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地在孟心怡身上割来割去。孟心怡想要吵,想要闹,想要大喊大叫,想要辩解,还想要打人,可是她只是站在座位上,静静地颤抖,她在座位上四处转身,想要找人替她证明,可教室已经空了,只有坐在她后面的黄头发歪着嘴角盯着她。她上手就撕就扯,可从没打过架的孟心怡一把就被黄头发推翻在地,腰磕到桌子,身子直不起来。“怕什么,明年再来呗,反正我只考这一次,明年,你就碰不到我了。”黄头发学着孟心怡昨天的欢喜劲蹦蹦跳跳地出了教室。

那年头,没有摄像头,我们的仙女孟心怡只能落榜。这次落榜,还伴随着风言风语,“这丫头想考上想疯了吧,听坐在她后面的黄头发说‘门门抄,怪不得去年能刷记录,原来是没被逮住。”孟心怡身上固有的冷傲和淡定因为这件事而逐渐消解,她并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流言一贯于她来说都只是雨后轻雾,你不予理睬,太阳自会带走它们,让孟心怡没法接受的是黄头发这种没有来由的玩笑和报复,纵使前面有过龃龉,但也不至于在高考这件事上给她使绊。如此出格的报复让孟心怡只想手抄一把刀去找黄头发,她找来一把刀,握在手上,铮铮作响,在空中一团挥舞,把空气割成破碎而透明的条絮,在阳光下无声浮沉追逐。孟心怡用力过猛,刀脱了手,刀刃的毒牙分不清敌我一口下去把孟心怡的手背啮了一条缝,疼痛在伤口上慢慢流淌,这流淌是红色的,这流淌的红色一时泄了她的愤怒,让她心中只有瘪了气的悲伤。“我这是什么命?谁能给我说清楚。”

不到半年时间,梁小武的建筑队已经壮大了一倍,不仅拢阔了仙女镇的一众青年,还吸引了外镇有头有脸的青年一同加入。建筑队管理粗放,俨然成了一个大帮派,而梁小武就是所谓的“总舵主”,大家有酒同喝,有肉同吃,有钱呢,那就同花,这些人在仙女镇最早实现了“共产主义”,梁小武和小菜头、小眼珠一同买了仙女镇的第一批摩托车,三个人买的车一模一样,都是本田,也不分你我,拉杂着骑,等于一个人拥有了三辆车。没买车的都蹭着骑,最后,这三辆车变成了仙女镇的共享摩托。

建筑队日渐兴盛,只有小赖子整天形单影只地四处闲逛,因为安了一只狗眼,已没人愿意和他往来,就连小孩子看见他都往他身上扔石子。一次,气愤不过,他教训了一个孩子,最后被那孩子的哥哥带了一伙人教训了一顿,腿打了半折,出门一瘸一拐。在大家看来,他此前身上的阴鸷,狠谲已被脸上的狗眼屠戮一尽,现在,加上又瘸了一条腿,仙女镇更是没有人再把他当人物看待,小赖子从一个小恶霸变成了人见人欺的软面瓜。连小菜头现在见了小赖子都不叫赖哥了,直接坐在摩托车上,露着被烟熏黑的板牙,脸上的墨镜对小赖子颐指气使,“赖子,有火吗?”小赖子没有搭理,小菜头就飞起摩托,从小赖子身后一脚横踹,加大油门,远远跑开,回头对着躺在地上的小赖子,“咦,你追不上我。”

小眼珠对小赖子还算恭敬,毕竟小赖子当初待小眼珠也相当不薄,自己是一把手,小眼珠就是二当家。细算起来,而今,小眼珠成了小赖子在仙女镇还算是朋友的唯一朋友。一次,小菜头在路上看见小赖子跛着脚,便想捎小赖子一程,小赖子死命反抗,小眼珠就死命赔着笑把小赖子往车上拖。

他们在崎岖的仙女峰上盘山而行,摩托车在路上留下一掬掬墨黑的顿号,小眼珠说“赖哥,梁小武也想叫你去建筑队,说咱整个仙女镇就差你了,你不去,别人还以为他嫌弃你,影响咱仙女镇乡风建设。”小赖子急了眼,“你他妈这是当说客来了。”小眼珠缩了脖子消了声,小赖子这一刻又找回了那个小赖子的感觉,他继续道,“他梁小武别能,我的建筑队马上也就起来,珠儿,到时候你还来给咱当二当家。”小眼珠没说什么,小赖子看见后视镜里的小眼珠抿着嘴笑了。

“你他妈不信。”

“我信,可是我当不了二当家,小武哥那边离不开我。”

“这么说,连你也不给我面子。”

“我给,我尽量说服小武哥给你当二当家啊。”小眼珠憋着的笑还是破了口,“你坐稳了啊,我踩油门了”。小赖子抓紧小眼珠的衣服,瞥着脚下的悬崖,满脸紧张。

到了镇上,下了车,小赖子憋了一路的气没忍住还是炸了起来,他一脚踹倒小眼珠的摩托,自己也歪身倒了。

“我他妈不服,凭什么。”

小眼珠从压着自己的摩托车下钻了出来,捡起地上断了的后视镜,骑在小赖子身上,一通照顾。

“你他妈几斤几两,你给我倒说说,你不服什么?”

小赖子没想到小眼珠也会有一天骑在自己身上,一时搜肠刮肚,竟找不出小眼珠质问的答案。

“你还想组建筑队,行,你组啊,你要是能组起来,我整天给你擦屁股都行。”小眼珠把后视镜的镜面在小赖子脸上扇了几下,啪啪啪,停下,把镜子拉开一些距离,对着小赖子,“看看,看看,就你这怂样,你还想怎样?”

小眼珠站了起来,将后视镜摔在小赖子身上,掸下身上的土。

“真他妈晦气,你说我理你干什么,你个穷鬼,连我的摩托都修不起,还得我自己掏钱。”

小眼珠踩了几下摩托车,都没发着。气愤地在小赖子身上又踩了几脚。“他妈晦气到姥姥家了。”

小赖子跛着脚,无力还手,用眼神一口一口地咬着小眼珠。

小眼珠推着摩托车在大雾里走了两步,回过头,“看什么看,狗眼。”

小赖子一腔的压抑和怨恨在天空和胸膛爆炸,他砸碎后视镜,捏着碎玻璃渣子就往小眼珠身上扑,小眼珠乱声嘻哈,笑着推着摩托车在大雾中提步快奔,一边奔还一边停下来等等,雾气里传着小眼珠的欢声笑语,“来啊,来啊,我在这等你”那笑声像闪电,兴奋中透着扭曲。

玻璃碴在小赖子手里子弹一样混着新鲜的血肉旋扭,碰撞,小赖子眼睛充血,无处发泄,他感谢他的手愿意给他这种凛冽清澈的痛。

暮春残碎,大雾纷飞,人总免不了在这个时令感时伤怀,小赖子形只影单地四处环视,雾气紧紧裹着他,让他透不过气。有脚步靠近,小赖子定睛,是孟心怡。低头前行的孟心怡猛然撞见小赖子,一惊,顿了步,但没喊,幽怨地看了眼小赖子的手,一言不发继续前行,消失在雾中,朝镇子尽头的小庙走去。小赖子浑身抖地更厉害了,他扔掉手中的玻璃碴,往家的方向挪去,走了几步,充血的眼睛仿佛回味过来什么,猛然折身,朝小庙的方向压身刺去,弥散不开的大雾被他消瘦的身子割开缝,丝丝缕缕流着血。

风车,尾声兼鸟声

我们仙女镇的孟心怡死了,死于难产。

这个消息核弹般落在仙女镇,仙女镇的她们张大嘴,嘴里藏着一个个小小的黑洞和锥心的疼惜。

“咱们咋就一个都没看出来,咋能怀上了?”

“算起来,我都有大半年没见过这丫头了。”

“听说孩子抢救了过来,是个女孩。”

“这下,孟志远估计心塌了。别说孟志远了,你能受得了?你能?那可是咱整个仙女镇的仙女啊。”

“孟奇奇这傻姑娘,咋跟个傻狍子似得,啥也没看出来。”

“她个生瓜蛋子懂个啥,就是孟心怡也是个生瓜蛋子。”

“孩子爸谁呢?”

“没爹没娘的孩子,谁照管呢?这孩子,孟志远肯定不会留下,他就是个野人,连现在都还吃奶的孟奇奇他都不管(孟奇奇直到现在还有喝羊奶的习惯),更别说这个小奶包了。”

孟心怡被發现时,已经快没气了,人虚浮在血泊上,手护着腹部,痉挛,抽搐。孟奇奇一进门,尖叫声刺破了天,愣了好久,才想起喊人。大家手脚乱了位置把孟心怡往担架上抬,没人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都是大半年没见这丫头了。卫生院的老中医接了人,拉开被单,他匆匆瞥了眼,就戴起手套,指挥众人先出去。他以半百的年龄,老花的眼睛重新抄起几近生锈的手术刀,剪刀刺入,从一个小口咬住,下伸,顺着肚皮急急行过,血流如注,那张皲皱的小脸露出来时,早被折磨地一脸忧郁和疲惫,连哭都舍不得用劲。老中医嘴上颤抖着,脸上蒙着心疼“这孩子还是个少女,这他妈哪个杂种造的孽。这可让老孟怎么活。”还没等老中医缝上伤口,孟心怡的手已经垂了下去,她始终未哭也未叫,心如死灰,嘴里喃喃着“命,命……”

后来,大家从孟奇奇嘴里零星了解到一些真相。她说姐姐孟心怡四个月前,开始绝食,整天上蹿下跳,疯狂跳绳,又经常从高处一跃而下,如此反复,此外,她的饭量极小,却发福得不像样子。她也曾问姐姐这是怎么了,姐姐摸着她的脸,一脸忧伤,“姐,在减肥。别给外人说出去,更不许说给孟志远,姐不想让外人看见姐这个样子。”孟奇奇知道美对孟心怡的意义,她使劲地点着头。再后来,孟心怡发福的更厉害了,孟奇奇曾看见孟心怡拿着一根木棍气急败坏地往肚子上抡,孟奇奇一脸心疼地劝,“姐,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样打,肥肉也打不下来啊。”孟心怡抱着孟奇奇哭,不住地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到底错在了哪里?”孟奇奇抱着孟心怡,抚弄着孟心怡秀美的长发,“姐姐,你做错什么?你是我最好的姐姐。”高考前夕,孟心怡使劲往肚子上缠布条,缠到呼吸不了,孟心怡就这样挪着沉重的步子,披着头发,遮着眼睛,参加完高考。成绩出来时,她已几乎不愿活动,卧床不起,这次,她的分数是真的高出了天际,孟心怡托孟奇奇代自己去学校找老师填了志愿,志愿填完的第二天,惨剧就发生了。

再后来,我在第四年高考备考时,把孟心怡的参考书借来用,在一本书中,发现了一张夹着的纸,纸上写了几行字,字迹清秀忧郁,有几处字迹褶皱变糊,我想了想,应该是为孟心怡的眼泪所打湿。那些话前言不搭后语,大多是关乎对身后的思索,对未来的畅想,让人读后,遽然心痛,慨叹命运无常,亦可惜为什么上帝之手一定要带走孟心怡,而不是别人。“离开仙女镇,我要带走春天。”“据说那个地方比仙女镇还美,希望没有一个人让我熟识。”“我体内的你,我有时恨你,我有时恨我自己。”“人生无常,去来无迹。”“生下你,我就会离开你,别怪我,我又该去怪谁,我要去远方找那个更好的孟心怡。”……这张纸,后来我一直珍藏着,夹在厚重的《辞海》里面,将《辞海》归置在书架的顶层,仿佛这样,孟心怡就住在了我的书中。这件事,我没给任何人说,那是我和孟心怡之间的秘密,我凭借着这几句零散的字句时时刻刻吊念着她,她通过这种方式,久居于我的心中,成为我心中时常盘桓捉摸难定的痛,这痛是我和孟心怡唯一的交集。

孟心怡的葬礼,仙女镇所有人都去了。梁小武带领所有的仙女镇青年,抬着孟心怡的棺木,表情凝重,有好几个小青年泪眼婆娑,可能,孟心怡一直都是他们梦中的那个人。其他人跟在棺木后面,队伍蜿蜒而静穆,像是献祭仙女回归天堂。天空阴云蔽日,野风四起,每个人的脸都被风揉地异常憔悴。

孟志远是在孟心怡出事之后才回来的,新生的婴儿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哭,孟志远瘫在地上,一脸蜡黄,浑身颤抖,他对床上的女婴充满怒火,恨恨的眼神不住抽打着女婴稚嫩的皮肤。他不忍心看女儿入土,待日落时,他才提着一盏接魂的红灯笼往坟田走去,一路上,孟志远浑身的零件叮叮当当,摇摇晃晃,提着的灯笼,如暮色血红,泣血般伤感,他手里还抱着一捧在来的路上采的野花。靠近坟堆时,孟志远猫着眼神,好像看见坟前跪着一个人影,疾步靠近,却空寂无物,地上有残碎的白酒瓶子和滴滴黏稠的血滴。

一直忍着的孟志远这才把憋在体内的哭声一股脑释放出来,“心呀,爸来接你了,咱回家吧。”

“你为啥不给爸说。”一个凌厉的耳光落在孟志远脸上,再一个,又一个,凌厉成倍增长。“我这蠢东西,跑的天南海北,让你怎么跟我说。”孟志远头磕在玻璃碴上,泣至无声。

“心呀,你要怪爸,晚上就到爸梦里来,爸随你打,有啥苦衷都朝爸发泄,可别带到那边去。”

“心呀,给天上那边说说,下辈子,别来仙女镇了,就好好待在天上。这辈子,爸没照顾好你,我何德何能,让你这个仙女,当初落在我家。”

“心呀,回家吧,跟爸回去再看看你妹妹,再看看那个女娃娃,回去看看,这辈子的事也好在孟婆那都勾销了,就回天上好好当仙女吧。”

孟志远提着灯笼,几只火红色的流萤绕着灯笼在空中追逐,跟着孟志远的脚步一上一下往家的方向蹁跹而去,像孟心怡难得的微笑的眼神。

孟志远报了警,警察备了案后,这件事便再也没有后续。至于这个女婴该怎么处置,的确让孟志远犯了难,他打心底恨这个女婴,这女婴于他来说就是凶手对他的嘲讽,有形嘲讽:“我的种就在你面前,你却不能拿我怎样。”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照养这个婴儿,虽然,某一时刻,他也心疼,心疼这女婴不就是心怡的缩影,可是这心疼是短暂的,表层的,压制不住他心底那股擘天劈地的愤恨。一直再未生育的小妈妈倒乐得一起照料孟奇奇和小婴儿,孟志远拔掉小婴儿的奶嘴,对小妈妈恨了句,“你想啥呢?”

最后,小婴儿落在了小赖子手里,谁也没想到小赖子这个已经近乎被大家遗忘的角色会收养这个小婴儿。他的理由无可挑剔,“孟叔,如果您信得过我,我愿意奶这个小婴儿,您看,我这瞎了的眼,瘸了的腿,这辈子也不好再娶别家姑娘祸害人家了,有了咱家这小婴儿给我做个伴,我这一生也就有个依靠了。”言毕,小赖子双手递给孟志远一张卡。“这是我家所有的积蓄,本来娶媳妇用的,现在用不到了,就全部孝敬您吧。”孟志远狐疑地看了眼小赖子,问了句,“你手腕上的伤口怎么回事?”小赖子慌了神,好久才接上话头“这不是,前几年觉得活不下去了吗,现在这小婴儿要跟了我,也就成了我活下去的理由。”孟志远从床上抱起小婴儿放在小赖子怀里,小赖子满足,小心,受宠若惊,接过小婴儿,眼泪倏地滑了下来,满嘴回着感谢,满脸回着笑容,满心回着感激。“你个大男人怎么养活这小婴儿?”孟志远问。“叔,您放心,我保证让她是咱仙女镇最幸福的小仙女。”孟志远不愿多说,把卡塞还给小赖子。“你能奶好她,就成了,我也算对我家心怡一个交代。”

“叔,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咱这小婴儿能不能跟着您姓,我这瞎眼瘸子的赖姓不配搭上咱这小婴儿的名。”

“姓不姓孟,随你,仙女镇又不我孟志远一人姓孟。”

“哎,我懂您意思。”小赖子搓着双手,心中的激动已溢于言表,浑身颤抖着,把小婴儿先搁在桌上,伏倒在地,给孟志远连连磕头,磕罢,小心呵护着婴儿,倒退着出了孟家大门。

回去的路上,小家伙瞪着金丝雀一样俏皮的眼睛,对着小赖子吹着奶泡。小赖子的罪感越发深重,他对着小家伙掏着心窝,“小仙女,我不是你爸爸,我该去那边以死谢罪,可是我死了,孟心怡的名声就彻底毁在我身上了。”

“小仙女,你放心,我不会赖在世上太久,等把你抚养成人了,我就去那边谢罪。小仙女,你是无辜的,孟心怡也是无辜的,只有我一个人该死。”

“小仙女,你快快长大吧,我的罪太重,苟活一天就重一倍。”小赖子已经蜕掉了小赖子,蜕壳之后的小赖子成了原初的他,赖秉忠。

时间的齿轮继续严丝合缝地往前咬去,孟心怡很快就在大家的记忆里淡淡消隐。大家心里此时只有发财、置产、买地、享受和攀比。第四年高考,我终于考上了我想去的哪所大学,上了大学,我才意识到仙女镇犹如海上孤岛,而外面,才是真正的人间。在大学,我把时间一份掰成九份用在学习我之前所未接触的世界和知识上,最后,像我这种高考考了四年的人竟然能以全级最优的成绩留校做了辅导员,留在了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那个曾经被孟心怡魂牵梦绕的理想大学。而我也是在多年之后整理学院的学生档案时才知道,如果不发生那些意外,孟心怡就成了我的学姐,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仙女镇,而我们也将会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学院,同一个专业学习,可时空在那里分叉,我们也就此别过了。那个时候,即将生产的孟心怡还是用自己的办法实现了自己的梦,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她根本不是抄袭,她也根本不需要抄袭,她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是命运不愿听从她的安排,在最后希望降临之际,把她推下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几年之后,我们当初那些懵懂而混沌的少年都已成家立业。梁小武成了仙女镇首屈一指的地产大亨,小菜头、小眼珠也都鸡犬升天成了股东,手上大哥大,腳下桑塔纳,派头比县长还大。梁小斌成了军区诗人,成了以鞭挞仙女镇而赫赫有名的知名作家。我在大学,继续做着后勤。

就在今年过年,一个细雪纷沓的早上,我们几个人相遇在了小赖子的早餐摊上,起初大家都没注意,还是小菜头一咋呼,我们才把桌子拼在一起。如今,大家早已褪去当年的青涩和亲密,多年的距离让大家的寒暄透着一种手工制造的人情味。小赖子忙前忙后招呼着大家,他女儿跟在后面,嘴呵着白气,戴着兔儿帽,像个小精灵,玩闹着捣乱。小赖子腿瘸地更重了,背也已被生活压成了弯弓,虽然,他年龄并不大。

小菜头鼓着腮帮,用筷尖指着小赖子,“赖子,再来一碗胡辣汤。”小赖子应了声手脚麻利贴耳躬背地端了上来。小菜头顺着碗沿猛吸一口,笑着对小眼珠说“珠子,你说小赖子这狗日的给这胡辣汤里是不是放了大麻,他妈的咋能这么香。”小眼珠端着碗离开小菜头的桌子,凑到我和梁小斌、梁小武这边。“梁总,年终奖啥时候发呢,我这等着换车呢?”梁小武擦了擦嘴,“你不是刚换了吗?”小眼珠一脸自得,“这不是送给前女友了嘛。”“你他妈给我省着点,咱融资正缺钱呢。”说着朝小眼珠踢了脚,说了句,“别吃了,都赶紧跟我办公去吧,菜头,跟上。”

梁小斌话还是那么少,他盯着小仙女看了很久说,“小手,那小女孩长得可真俊,你知道她叫啥?”

“小仙女。”我说。

“小赖子的女儿?”

“领养的。”

“谁家父母,也是坏了良心了,把这么出落的女儿送给小赖子。”

“你别说,赖哥这几年变化挺大的。”我狐疑地补充了句,“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不知道这小姑娘从哪来的?”

“你算算我有多少年没回来过了。哎,小手,哥们问你个事,咱镇上的孟心怡去哪了。”

这个问题让我猝不及防,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最后回了句,“不清楚,我也好多年没见过她了。”

小女孩在我们之间跑来跑去,手里拿着拨浪鼓和风车,笑声像镀金的小铃铛,手脚翻飞,模样实在可人。她毫不怯生地依偎在梁小斌腿上,大方地把风车递给梁小斌,梁小斌鼓着腮帮朝风车一吹,童心泛滥了,小女孩笑得特别开心。我也拿过风车,在空中扫了一圈,风车拨楞楞快速转动又快速转停,来回几圈,就玩腻了,小女孩鼓着腮帮吹风,吹到我脸上,我心里融融,把风车又交给小女孩。小女孩把风车放在嘴边,嘟着嘴唇,我抢在她前面对风车吹风,风像挠到了她的痒痒,她笑地像风中刚绽放的稚嫩格桑。

小女孩的眼睛像蝴蝶的翅膀眨巴着盯着梁小斌的上衣口袋,“叔叔,那里面装着什么啊?”原来她看上了梁小斌的派克笔,梁小斌取下来说,“这叫钢笔。”

“钢笔是不是里面装满了字?”

“是啊,这些字得写在纸上。”

“是不是你拿着钢笔放在纸上,说,钢笔我爱你,那些小字就全出来了?”小女孩掌控不好咬字的节奏和说话的顿挫,说一句,吸口气,抬头挺腰,眼睛水灵灵。

梁小斌被逗笑了,说,“这姑娘真聪明。来,这钢笔叔叔送给你了,拿去写字画画。”

小赖子忙从后面走了过来,“把笔还给叔叔。你现在用不到。”小女孩努着嘴唇,蹙着鼻子,小手紧紧握着钢笔。

“小赖子,笔就送她了。真可爱。你女儿啊?”梁小斌说。

小赖子扭扭捏捏,迟疑了好久才回了句,“啊。”

“赖哥,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我递了根烟,问了句。

我一问,小赖子更是脸红害羞了,这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小赖子。只见他把烟夹在耳朵上,“早戒了。我们家仙女闻不惯。过的还凑合,哈。”

“赖子,你过得好就好。”梁小斌心思挖了半天,說了这么一句。

小赖子赔笑回着话,“哈,好着呢,好着呢,你也好着呢。”

“大家都好着呢。”梁小斌努力让自己笑能配合上小赖子的笑。

小赖子一脸由衷,“对对,咱兄弟几个多年没见了。今天,都别抢啊,这顿饭,我请。”

大家都于心不忍,又不好拂了小赖子的意,总之,心里都异常感动。

“你家女儿叫啥名字啊。”梁小斌问。

“孟仙怡。”小赖子说。

小赖子一笑,转头又补充道,“还叫小仙女,仙女镇小仙女。”

梁小斌把小仙女搂在怀里,对着小仙女手中的风车又吹着,吹一下逗一下她,小仙女拔开笔帽,在手背上画起了手表。

我凑过身子,迎着风车也吹着,风车一会正转,一会反转,我心里融融的开心。

小赖子杵着身子,手插进围裙口袋,朝我们笑,来了兴致,他用手指也拨弄了下风车的风翅,我们三个人围着小仙女玩着风车,没发现细雪和冬风早已停了,到处都是鸟声。

责任编辑:马小盐 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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