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俞天立

手工艺活态馆，一个连名字都如此好听的地方。活，是生命，是生机；态，是情韵，是情致。与女友随性地转悠，一处叫做“心荣竹艺坊”的小屋便在道路尽头招呼我了。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正在前台，聚精会神地做着一些竹工艺品。我向来是喜好体验手工艺的，好奇心驱使我也想尝试一二。老师傅招呼我细细检视参考样式，从中任意挑选想要制作的图案。我指了一套“一帆风顺”的样式，他便递给我一把剪子，让我先剪出船帆。

本以为是个简单的活计，待正式剪了，才发现一根篾条宽度不足以完成整张帆，只能用两根拼合。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比着那样式，用记号笔点出要下剪刀的点，敛了心神剪去，剪出一个梯形。真正的难点，是那蓝天上翱翔的几只海鸥。这海鸥要从一根篾条上剪出来，剪刀得走弧形。刚开始有些战战兢兢，总是剪得不如人意，把篾条剪出豁口来了。

老师傅显然是看出了我的难处，把着我的手剪下去。那刀口像是很听话似的，直线，拐弯，走出迤逦平和的步调，蔑条上长出丰满的羽翼，长出灵动的尾翎。不一会儿，一小只竹海鸥便振翅欲飞了。“不要着急，慢慢用刀尖去剪，这样转起来会比较灵活。”老师傅点化着我。

便学了他的模样，自己尝试着剪。虽说动作仍不熟练，但这回总算能剪出个大致的样式来。用胶水将几只竹海鸥粘贴在薄竹片上，配上几缕代表海浪的波纹，就算是大功告成了。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竹艺。虽是简单的一枚书签，却足以令我受用终生了。

和老师傅面对面细聊，才知他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宁波工艺美术大师张心荣。张大师出生于东海边的象山，15岁便拜师学习竹编技艺，刚开始只是制作扁担、鱼篓、笸箩等简单的农具，却不知不觉地，把四十多年的竹艺岁月编成了一只花团锦簇的竹篮。

“那时，只是为了养家糊口，农村里穷，什么东西都得自己做。”一个手艺人的初心，竟可以如此的简单，像竹纸一样纯白，不染纤尘。功名、利禄、鲜花、掌声，挥手云彩，转身清风。他的箩筐里挑的，仅仅是“生存”二字。 当年的奋斗，为的是自己的生存；今天的奋斗，为的是一门国艺的生存。

他的艺术追求，质朴得像是他手中的竹，或许，最初只是一个破土而出的梦想。“勤学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 如今，他那双长满厚茧的手拨弄起竹篾，仿佛鸟雀衔枝编织爱巢一般自然。很快，一只精美的雕花竹篮便在他手上现出了雏形。

“你知道吗，竹子有很多品种，不同的工艺品要选用不同的竹子。它们也分公母，就像人那样。母竹韧性更强，适合做极细的篾丝；公竹结构稳定，一般用来做外圈，来稳定整个结构。竹子的年龄、水分、高矮，都有讲究。原材料弄错了，作品自然也就毁了。”

清风徐来的一席话，拨云开雾，穿过竹林修篁，在张大师隐士般的竹艺坊里回响。这些年，他成立了竹编非遗传习所，招收爱好竹艺的朋友前来习艺，为象山竹编艺术的传承和发展坐言起行。他的竹艺作品享誉海内外，甚至被土耳其总统夫人阿米娜·埃尔多安精心收藏。

张大师从身边的竹架上拿起一本书稿，那是他多年竹编技艺的辑录，正准备交予出版社付梓。那双粗砺的巧手，不徐不疾地翻动着厚重的纸页，发出似风过林壑般沙沙的清响。

“现在的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少去学习和传承传统竹编技艺了，这门手艺正在渐渐消逝。我想记录下我几十年的探索，以文字的方式把传统手艺传承下去。”语带心酸。确实，传习手工竹编技艺耗时费力，年轻人需要多年的摸爬滚打，或是跟着师傅过苦行僧般的学徒生活，又有几人能够沉下心去修得正果的？这门古老技艺，终究是需要明心静气才能得法的。

他说话时的眼神，就像他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竹子，清雅，清雅得有些本真的朴实。竹子本是“花中四君子”之一，任凭暴雨摧残、烈日炙烤，始终保持着那份清心恬淡。他的气质，是配得上竹艺传人的身份的。

早在新石器时代，竹艺就走进了华夏先民的生活、生产当中，他们织竹席、编箩筐、做竹篮，把竹子的清雅融入生活日常；那份怡然自得，流泻成一曲岁月的长调。这是一种向美而生的姿态，像庄子的鼓盆而歌，曾皙的风乎舞雩。艺合于道，便是一种赴千年之约的生命了。竹艺是生命的接力，不应有人为附加的功利，一旦沾染，就难以臻于至善之境。竹子，带着原始的生命力从泥土中来，给了世间一份清丽；又在艺人的手中复活，给了我们一份瑰丽，在天地之间保持着欢畅的呼吸。

其实艺术人生，又何尝不是面对天地人的呼吸和吐纳，吸纳的是先人的智慧，呼出的是世俗的浮华。投身其间，真的要有竹边梅那样的风骨：“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

编织，塑造，竹子的呼吸始终在张大师的指尖留存着，一开一翕，一张一合。只是，这个时代的空气，已然有点浑浊，这或是他的非遗技艺茕茕孑立的缘由了。“但是……我还是相信，我的书可以影响一部分人。只要有那么几个，肯下苦功，竹编技艺的火种，就不会熄灭。”说这话时，张大师的眼里熠熠透闪着光芒。他的左手紧紧地攥着那本书稿，右手轻轻地拂去积下的尘灰，仿佛是守护着一片桑梓之地。

我没有再多话，只想静静地望着那些篾条，在他的手中渐渐谱写出一首长长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