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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慧

2018-06-02孟纯青

少年文艺 2018年5期

孟纯青

佳慧给我汇钱的时候,天边的朝阳刚刚冒出点儿尖儿。

我猜她又起早了。去城里的大巴兩小时才发一次车,她准是坐的最早的那一趟。否则她现在肯定正站在村外那张歪歪扭扭的站牌前,挺起瘦小的身子,打着哈欠望向远方。

从床上坐起,门缝里吹进的风冻得我小腿打颤。整一早上都没课,宿舍里静悄悄的,窗外落满了金色的银杏叶。肚子突然一阵饿,正想擦把脸就出门,佳慧给我发来了信息,问我钱收到没有,她这月多打来一百,叫我对自己好些。

我能想象出她站在人群里,捧着手机一字一字点屏幕的模样。许是眼花了,“钱”字她都写成“前”,不过我早已习惯。这样想着,麻利地套好衣服,拿湿漉漉的毛巾抹了抹眼角,接着拉开宿舍门。布谷鸟的鸣叫在清晨响彻耳旁。

关门的那一刻,莫名的,有些想念佳慧做的早饭,黄澄澄的油条鼓着泡儿在我眼前晃悠。

其实她做的早饭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豆浆配油条,烧饼配煎蛋,都是些最简单最常见的搭配。但我从小吃到大,吃了十几年,从没觉得腻过。

我喜欢她炸油条时的油爆声,像是一把碎石落进了湖水。以前我总伴着这样的响声起床,刷牙洗漱,整理凌乱的头发。坐到那张微微开裂的木桌前,油星还时不时向外飞溅。佳慧给我盛上豆浆,把筷子搭在盘沿儿上。她自己则去吃晚上剩下的稀饭,那些小米裹着面糊都结成了块儿状,她就加些水煮开,再从瓶子里夹出几块咸菜,咀嚼着一起下肚。

她一直灌输给我的理念,就是不能浪费。哪怕放置过的饭菜味道再差,只要没坏,她绝对是不会丢掉的。只是每次我吃着她早起做好的食物,心里总会觉得别扭,嘴巴反而下意识嚼得更香。她有时骗我说,咸菜特别好吃,自己从小就喜欢。可我又不是没有尝过,那种看起来黑不溜秋的咸菜疙瘩,除了涩到舌根的咸味,当真没有其他的味道了。

所以说着想念她做的饭,其实,是想念她这个人罢了。

“佳”字意为长相标致,“慧”字代表聪慧,合起来就是美貌与智慧并存的人。初中某节语文课讲到这两个字,我回家后告诉了佳慧。她惊讶不已,想不到自己的名字竟有如此美好的含义。

可大抵也只是个美好的含义,事实上,她长得并不算标致,否则父亲也不会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同她分开。记忆里,我只管某个人叫父亲,但我同他之间没有任何的情感。“山脉般宽广的爱”和“溪水般细腻的爱”,都是佳慧一个人给我的。

那时她接我上下学,帮我刷鞋洗衣。新学期开始的深夜,她就着昏黄的灯光给我包书皮,手拙,滑溜溜的报纸她一用力就会撕破。我说我自己来,但她执意不让,只是催促我快些去睡。起夜时望见她佝偻的背影,黏稠的灯光像蜡油一样铺在她身上,心里莫名会觉得难受。

父亲偶尔来看我,在堆满玉米的门口彼此寒暄几句。但我打心眼儿里明白,他已经离我远去,我的生活中只剩下我和佳慧。

她年轻时很拼,干起活来像个男人,每天趁太阳还未升起,就戴着顶草帽跑去田里除草。晌午坐在田埂边,守望着粮食何时才能成熟。来年还是重复千篇一律的事。可她从不叫苦,命就扎在那里,她不想怨天尤人。

我考上大学以后,她一下变得轻松了不少,脸上也觉得特别有光,仿佛迎来了生命的第二春。那一阵她逢人就说起我,笑口常开,恨不得把我变成一枚勋章,天天挂在肩头。别人听完都会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她整个人就特别自豪,走路好似都带着风。

前几年她跟一群手艺人学会了刺绣,经常独自窝在床上,挑着针线刺些带老虎、青竹、名人的布袋,自己迷得不亦乐乎。

我去上学前,她取了一只带福字的给我。因为她再不能时刻陪在我身边,照她的说法,那只布袋是有福气的,这样不管春夏秋冬,它一定会代佳慧给我平安。

每次她一汇钱给我,我就知道,又是到了月底。

许是年轻时把力气用了大半,上年纪后,她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勤快。有时地里的苞谷都快被太阳晒趴了,她才恍然跑去收。但唯独给我打钱这事儿例外。她有本手绘的日历,是她比着报纸上抄来的,每个月初的第一天,她都用红笔画个小圈儿。她总说,日子离红圈儿一近,自己就睡不好了。凌晨就摸黑爬起来,就着快消失的月光检查存折是否带了,买车票的现金是否藏好。然后早早就坐车跑去城里的银行门口候着,等开门时头一个冲进去。若是晚了些,她怕又排起长队,耽误了我用钱。

至今她都还拿着存折,连银行卡都不办。我教她网上转账,她却总觉得那些东西不安全,钱被动了都不知道。存折能握在手里,动账的条目都写在纸片上,她觉得这是最踏实的。

她一辈子都生活在那个小村庄,一间房子住了二十多年,连被子上的线头都摸得清楚。见惯了田野边悠悠长长的炊烟,伸着舌头的黑狗,我心里都难免生厌。佳慧就更不用说,她见这些比我的时间更长。于是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个愿望,希望自己长大后买一幢宽阔的房子,带着佳慧搬去城里住。

虽然是句无稽之谈,但说完她却不乐意了。她顶希望我能住进大房子,可她自己不愿去。她信命,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落在了田野里,去任何新鲜的地方都不自在,她会有种陌生的疏离感。

可事实真有她说的这般奇异?说到底,她还是没正经去过城里。倒不是她不愿去,只是她总嫌去城里的车票贵,一个来回花得她心疼。但我考上大学后,她每个月都要去给我汇钱,借机也去过几趟。她觉得这样车票花的就不算亏。我笑她自欺欺人,她就用粗糙的食指顶一下我的额头,说我没大没小。

她大抵是不想跟我享什么福,只要我能过好,她也就心安理得了。

气温在这几天降得厉害,阴雨连绵,满树鲜亮的树叶黄了大片,落进土里全沤成了泥。下自习后穿着短裤独自去操场夜跑,凉风刺在小腿肚上,一阵的泛麻。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就担心起佳慧的腿来。她年轻时染上了关节炎,开始没太注意,后来病情慢慢加重。换季的时候只要衣服加得不及时,膝盖就开始疼起来,一连半个月都不能出门。如果正赶上梅雨季,雨水把空气淋得潮湿,她就只得天天躺在床上,嘴巴里咬一只枕头,生怕自己疼到叫出声。

她那个样子,我看着也心惊胆战。所以自小我就很有时间观念,特别是九、十月份,不管天气有多暖和,我都提醒她該加衣服了。可能也是因为年龄的增长,她慢慢也开始注意起身体,她的膝盖才在这几年有所好转。

大一快结束的那年,正巧她忙完了地里的活,腿也感觉灵便,她就说想来我的学校看看,我默许。但那段时间临近期末,课排得紧,我实在抽不出时间去车站接她。于是我编辑了一条短信,详细写了从车站到学校的路线,以及要换坐的车次,叫她自己过来。

其实也没有多么繁琐,总共就两个小时的路程。但那天她来时,期间给我打了不下十通电话,每次都支支吾吾地问我该怎么走。我整个上午都有课,频频要打报告向外跑,再听她用那种水流一样纤细的声音研磨我的耳朵。有时我给她耐心说过的路线,她在下一通电话里还要问,就像是故意刁难我。

我跑去校门口接她时,太阳就快从西边落下山了。她已经跑了一天,本来特意穿上的牡丹衬衣,此刻都起满了皱褶,看上去灰扑扑的。她见我出来,高兴地冲我挥手,眼睛里都带着笑。我气不打一处来,拉着她去学校食堂,随便点了几个菜,两个人面对面默不作声地吃。她给我说话,我多半也是爱答不理,只顾用咀嚼声填满周围的空隙。

她有些急了,委屈地问我,你是不是嫌我穿成这样,给你丢人了……

我敲了一下盘子回她,不是,是你根本不认真听我说话!我说过的路线,你就是不往脑子里记!不记!

声音大了些,惹得旁边好几个人都转头看我们。佳慧一看那些目光涌过来,赶紧把脖子一缩,像是怕他们看到。过一会儿,她才小心地夹了一块排骨给我,嘴里小声说,你们年轻人说话快,我老了,记不住东西了。

她这样说,我的心就软了下来,望着她打结的头发不知该说什么。在我心里,她从来都是很高大很坚强的形象,仿佛天塌下来,她也能轻松地帮我扛起。所以她一说“老”这个字眼,我就莫名的难受,闷着头不断舀起饭送进嘴巴,怕她看见我眼里嵌着的泪水。

吃完饭,我领她在校园里转了转。天已近黑透,也看不清楚什么,空气还不如家那边清新。不过佳慧还是啧啧称赞着,走几步就停下来看看,用手摸摸周围的雕像。她感叹现在的学校修建得早就超出她的认知,说我的命真好,和这里一比,那个昏暗的小房子根本算不了什么。我一时语塞,只得陪在她身边笑笑。最后磨蹭到很晚,她才极其不舍地离开。

我领她去了车站,上车前,霓虹灯缥缈地照在她身上,把她那件勾着牡丹的衣服刺亮。她回头冲我摆了摆手,挤出一个笑容。结果没注意脚底,被前面的人绊了一下。我心里紧张,踮起脚正想看得更清楚些,她却已经没入了周围嘈杂的人群。

其实,她很久之后才告诉我,她有点后悔送我去城里读大学。我走了,她总觉得家里空落落的。她的手机里只有我一个联系人,她只能把每天做的事输入信息发给我。虽然我每次回复的内容都很简短,但是她真的一条也没删过。

她对我说,无聊的时候她就会翻看那些短信,看着看着就会笑出声,好像我就在她面前站着,同她亲切地说话。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突然不知该如何同她交流。搁到以前,她绝对说不出像“我老了”这般心酸的话,可现在她出口成章,我怎么回答似乎都显得尴尬。我们逐渐变得像是刚认识不久的生人,交谈间总隔着一层密不透风的纱。

她自己许是也意识到了,有一年我获了奖学金,兴奋地告诉她近几个月都不用汇钱过来。她听完却有些沮丧,拿着电话沉默了好久,最后还是我先说到别的事上。虽然麻烦,但她其实是喜欢给我汇钱的,这样就算身隔两地,起码彼此的生活还能有交集,问问钱有没有收到。若是斩断了这条线,她当真不晓得该给我说些什么了。

春节的时候回家,碰巧天上飘雪,远远望去山腰一片洁白。我到家门口时,佳慧正举着手臂贴春联。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膝盖上还绑了一件破棉袄。看到我回来,她高兴地从凳子上跳下来,用手拍打着我身上的雪片,帮我把行李背进了屋。

除夕那天,窗外的鞭炮震耳欲聋,每一家都是其乐融融的。她给我做了满满一桌的菜,还有特意腾出一上午包的饺子。我同她坐在饭桌前,听着外面满溢的欢笑声,总感觉家里有些冷清。直到她好容易才挑起一个话题,说起村外要新修一条公路,她前天还和刘婶儿交流,刘婶儿说这事儿有好处,也有坏处。

她说到这,我嚼着米饭脱口而出,刘婶儿临摹《双城记》呢。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接着抿了抿嘴唇,眼里的光黯淡下去。我意识到这句话说的不妥,但也不知道该怎么纠正,气氛就一直尴尬下去。侥幸屋外放起了礼花,光彩映在佳慧的后背上,她的注意力过会儿就被分散了。

她给我盛汤时,我不经意望见她眼角的皱纹,发丝里还掺杂着些许白色。她比以前瘦小了太多,胳膊上有两条血管突出得厉害。我长大的同时,她也在垂垂老去,似乎我把她身上的养分都转移了过来。她整个人就像一根火柴,缩在椅子上,慢慢烧向尾部。

不过好在她辛苦做的菜,最后都还吃得差不多。之后我帮她去水池边清洗碗筷,她拿着面包圈状的钢丝球,俯下半个身子,时不时梳理一下鬓角的头发。结果手上没留神,刚洗好的盘子一下就落到了地上,啪啦一声摔得粉碎。

她盯着碎片看了好久,一直自顾自地摇头。那天晚上她也没看电视,很早就爬上床睡了,鞭炮声一直持续到深夜,她却睡得很熟,小声地打着呼噜。

尽管我心里抵触,但或许她真的老了吧。她睡去后,我望着白墙上的一张照片出神。她当时还很年轻,坐在碧绿的草地上,头发被风吹起来。刚满月的我躲在她的怀里,高举手臂啼哭,背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油菜花。

我看到眼皮打架,没洗漱就躺到床上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时,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条毛毯,坐起来,佳慧的脚步声在屋内响着,鼻腔里还是熟悉的油条味儿。

清晨的校园很安静,我没来由想起这些细碎的往事,心里突然有些不自在。

多久没听过佳慧的声音,三个月?四个月?我早已数不清了,亦如数不清有多久没见到她。一切只是因为几个月前,我要她帮我寄几件小时候的衣服,社团演出时要用,结果她不慎写错了地址,包裹兜转了一个星期又退回了家里,而演出将至,起初我信誓旦旦接下这个活儿,到头来却还是因为她的疏忽误了事。

我在电话里对她大发雷霆,她一直小声地反驳。最后吵到手机电量变成红色,我烦了,对她下了狠话,说我以后再也不会认她,她不是喜欢佳慧这个名字吗,那我以后就叫她佳慧好了!话音落下,她像是还想说什么,但我已经挂断了。

之后的这些天,我们谁也没有再联系彼此,仅靠月底银行的转账短信维系。透过那几行简短的字,我知道她过得凑合。她应该也会查我卡上的余额,知道我也过得不错。

可我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翻着手机里同样冰凉的短信。她定是放不下架子给我来电,又怕我委屈了自己,才会多汇来一百块钱,只希望我能过得好。她朴实平凡地度过这辈子,把她认为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了我,我又为什么不能主动一次,哪怕是跟她好好地说说话呢?

我从口袋里摸出她送我的布袋,握在手里,同时拨通了她的电话。漫长的忙音随我的心跳响着。

我想好了,等她接起来,我一定会用最清晰最明亮的声音告诉她——

妈,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