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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 奔

2018-05-31张运涛

湖南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铁头丽亚慧慧

张运涛

那天的月光像水一样抹在地上,树枝上,灌木丛上,甚至人身上,虚幻出梦中的景象。月亮其实并不太圆,很安静,不像太阳。

那是丽亚第二次发现夜晚的美。

她遇到了刘一秋——她差一点就忘了这个人。算起来,他们已有二十年没见。十年前她跟着舅舅来这个县城学习藤编技术,知道刘一秋也在这儿,但她从没想过去找他。刚刚熟悉了业务,市场就不行了,藤椅编织厂只留了几个业务骨干,丽亚不得不去宾馆当了几年服务员。后来,淘宝壮大起来,藤编产品回归市场,丽亚又被召回,专门编织鸟巢藤吊篮、秋千藤吊椅、室内藤摇椅、阳台藤摇篮、家用藤摇椅、单人藤椅沙发、双人藤椅沙发、三人藤椅沙发……

丽亚当时并不确定那个人就是刘一秋。刚刚吃过晚饭,她在编织厂旁边的一个小公园溜达。白天的热气还没完全降下去,公园里并没多少人。丽亚不敢肯定,是因为那个人穿着松松垮垮的汗衫,休闲裤衩,花的,很宽松。这样的装扮,应该是一个小市民下班后的样子,很难与刘一秋当年连中山装最上边的风纪扣都扣得严严实实的形象联系到一起。但那张皱巴巴的老山羊脸变化并不大,丽亚在背后轻轻叫了声刘老师——她怕认错人。

刘一秋就住在附近的一个小区里,步行五分钟的路程。丽亚不相信,你一直住那儿?一直住那儿,他说。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一九九三年吧,一九九三年就住那儿了,单位分的最后一批房子。丽亚很奇怪,她在这儿前后也有六七年了,怎么一次也没见到他呢?多少年后重新梳理他们之间的关系,丽亚把这当成了一个预兆,没缘分的预兆。

刘一秋还是那么瘦,但并不显精神,身体已有朝下坠行的颓废之势。丽亚后来想,一个人老去的样子可能就应该那样。

更奇怪的是,刘一秋根本就没提慧慧。丽亚也没问。她其实更想见到慧慧,慧慧脸上还肉嘟嘟的吗,衬衫的扣子还是像要被撑破吗,披在后面的大粗辫子还黑油油的吗……尤其是那条大辫子,丽亚印象深刻,又粗又长,说是一个收辫子的给五块钱都没卖——王书要卖,慧慧死活不乐意。慧慧刚走那段时间,丽亚经常会在睡觉之前想一想她的样子,她把那样的想象当成一种游戏来做,一旦想不出来她的样子,就忍不住猜,慧慧可能是,死了。

第二天中午,刘一秋请她吃饭,就在编织厂门口的那个小饭馆里。还是他一个人,不过换了衬衫,长裤,多少找回了点他过去的样子。他把菜单推给她,让她点菜。丽亚说,这儿的捞面做得好,来两份捞面?刘一秋说,太简单了,点两个菜吧。她后来才知道,刘一秋不吃捞面,不管多热的天。他喊来服务员,炖排骨,蒸苋菜,凉拌黄瓜,再加一个田鸡。

丽亚觉得他一点儿也不像之前的那个乡村教师了。她有点失落,她身边那些男人的油滑,他也有。还有笑,她想了想,对,是谄媚的笑。当然,这种谄媚不是对她,也不是对服务员。对谁呢?她也不知道。对一切吧。反正,以前他身上的严肃冷峻都没有了。

听说,你嫁得不错。刘一秋给她的杯子续满水。

大队队长的儿子算几品?丽亚本来想开个玩笑,但这个玩笑有点辛酸,连她自己都没能挤出笑意。

铁头呢?没跟你一起出来?刘一秋追着问。

他还记得他叫铁头。丽亚喝了口水,借以掩饰自己的委屈。刘一秋免不了回老家,有心的话,肯定能打听到她的生活状况。但他没有,不知道他们早已经离婚。事实上,也算不上离婚,他们根本就没有扯结婚证。她走之后,铁头很快就又续了一个。她委屈,是觉得自己的婚姻跟刘一秋多少也有点关系。

你们,丽亚绕开铁头,你和慧慧,当年好浪漫啊。

浪漫什么?过日子可是实实在在的。丽亚实在不喜欢他笑——男人脸上要是堆满了笑,不是缺少骨气,就是心机太重。

你們好了多长时间?她问,我是说,她跑去之前。

没有好过,刘一秋很干脆。

丽亚相信他这话,她一直觉得刘一秋之前并没有真正喜欢过慧慧。你们家同意吗?

为什么不同意?刘一秋明白她的意思。我都快三十岁了,眼看都要成寡汉条子了。

这话她也信。王畈那个地方,时兴早早地订婚。男孩子十七八岁要是还没订亲,不是穷就是家里名声不好。丽亚就是十五岁订的婚。慧慧那年十七岁,她跑到刘一秋家时天还没热,正插秧。秋天闲下来时,王畈的人都说,慧慧运气好,刘一秋考了三年都没考中,慧慧一去,他就中了。

你们跑到哪儿了?丽亚问。

什么跑到哪儿了?刘一秋不解地看着她。

不是私奔了吗?在丽亚的心目中,私奔就是跑到一个遥远且陌生的远方。

哈,哪儿也没跑,就在我们家……我其实一点儿准备都没有,真的。半夜里,我被我们家的狗吵醒了。狗不叫的间隙里,我听到外面有人在叫刘老师……

王书的老婆后来说,半夜里她迷迷糊糊听到开门声——屋里只有冬天才放粪桶,其他季节解手都要到外面的粪坑边。因为一直没有听到相应的关门声,王书的老婆不放心。去年夏天王畈演电影,几个男人把一个名叫小毛的女孩架到了河滩里……走到堂屋时,王书的老婆被黑暗中的椅子绊了一下,把王书也吵醒了。慧慧出去了,她赎罪似的报告。王书翻了个身,出去出去呗。王书的老婆又说,好一阵子了,解啥手也该完了。她的声音有点颤抖。王书不耐烦地回了句,不能解大手?

王书的老婆壮起胆子出了门。手电在门口谨慎地晃了一下,没人,她才把灯头对着粪坑。慧慧,慧慧?低声唤了两遍,没人应,又拐去屋后的厕所。后院都是参差不齐的树,阴森森的,夜里出来解溲,无论男女,都是就着门前的粪坑。黑暗里,厕所两边像埋伏着坏人,王书的老婆知道那是两丛带刺的灌木,它们一年四季都青着,晚上不开灯确实有点吓人,躬身伏在地上。她的腿开始发软,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战战兢兢,慧慧,慧慧?

王书也起来了,他肯定也联想到那个被弄到河滩里的女孩子了,或者被女人的惊慌吓着了。他们扩大了搜索范围,邻居的厕所,邻居的粪坑——好久没下过雨了,粪坑并不满,淹不死人。还有屋后的水塘边。女人不时颤抖着呼唤两声,压得很低。她的紧张把王书弄得心烦意乱,但也没敢骂她。

不知不觉来到村子西头的堰沟边。女人才放开胆子,大声地喊了两声,慧慧慧慧!还是没人应。这儿是村里人纳凉的地儿,再过几天,等秧插完了,麦地里种上秋天的庄稼了,天也热了,晚饭后来这儿的人就会多起来。到那时候,王书又成了主角,但他每次都故意姗姗来迟,等着孩子们三番五次地去叫他。想到自己坐在这儿讲过的那些鬼怪故事,王书也紧张起来。

王书的老婆还下到桥洞里看了看,嘴里念叨着,慧慧有梦游的毛病。王书想不起来慧慧什么时候梦游过,也可能是很小的时候——女人都这样,多少年前的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那能叫梦游?老婆的话又像是安慰,不会有坏人的,慧慧只是梦游而已。

他们没朝淮河走,想都不愿朝那儿想。谁也不提那个小毛——又没演电影,怕啥?往回走的时候,王书老婆的声音重新降下来,但明显越来越抖,几乎不成调了。王书乖乖地跟在后面,任凭老婆像给小孩儿喊魂一样颤抖着呼喊。路两边都是房子,房子后面清一色的树,黑黝黝地杵在那儿,慧慧在其中迷了路也不一定。

丽亚记得她就是那个时候被吵醒的——慧慧妈的喊声太瘆人了,简直就是村里人哭丧的腔调。整个王畈西半截都醒了,人们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安慰的,陪着焦虑的……只有一个人惊恐地说到了小毛,但没人回应。丽亚跟着大人们出门了,她从来没见过那么黑的夜。多少年后,在上海流光溢彩的夜幕中,她又想到了这个夜晚,她觉得这应该是她经历过的最黑的一个夜晚。

到了慧慧家,慧慧的妈反复念叨她只听到了开门声却没有关门声——好像是很骄傲自己比男人敏感。

字条是丽亚发现的,在窗台上。用的是数学作业本里的纸,展开着,慧慧肯定是怕父母当成废纸扔了才那样摆放着,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最先看到它的竟然是丽亚:爹,娘,我走了,我去罗湾了,我会带着他回来看你们的。当时在场的人还很多,王书想瞒也瞒不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里,王畈大人小孩儿都在兴奋地想象着慧慧私奔前后的细枝末节……

菜上来了。丽亚让服务员拿大蒜。

刘一秋把剥好的大蒜全递给丽亚。我不吃大蒜。

不吃大蒜?

不吃大蒜。刘一秋又说了一遍,像是第一次说。

慧慧很忙?丽亚问,她觉得刘一秋身上她不了解的东西太多了。

他尝一口黄瓜。不错,味道还不错。

丽亚跟着尝了一口。凉拌黄瓜,能有什么味道?

饭吃到大半,刘一秋突然问,铁头呢?

死了,丽亚狠狠地说。

死了?刘一秋当了真。怎么死的?

丽亚笑,我们离了。他们在一起不到五年。

刘一秋喊服务员上米饭。丽亚问,咱的田鸡还没上呢?

刘一秋指了指她面前的盘子,那不是。

还真不错,肉很嫩。丽亚又搛了一块。

咱们小时候没人吃的东西,现在成好的了。

什么东西?丽亚停下筷子。

你不知道?青蛙嘛。

丽亚啊的一声吐了出来。

那天下午丽亚根本没法干活,老是想吐。她庆幸自己没有多嘴,她本来想阻止刘一秋点田鸡的,或者要半只也行——她以为田鸡也是一种鸡,一只鸡两个人怎么能吃得完?舅舅见她老是吐,还以为外甥女怀孕了,有点高兴。女人可经不起熬,再熬两年,老了,谁还要?

一周之后,丽亚给刘一秋打了一个电话。她想去他家看看,看看他的家。看他家什么呢?当然是慧慧,还有她和刘一秋的生活。

慧慧比丽亚大两岁,但上学晚,两个人同班。慧慧这名字占了王书那一肚子学问的光——王书是王畈最有学问的人,那些年,全村的对联都是请王书写。他还能讲古论今,用今天的话说,王畈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他的粉丝。作为王书的女儿,慧慧也不弱,她是王畈女孩儿们的榜样。礼貌——嘴很甜,婶子姑姑总挂在嘴上;也规矩——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看看人家慧慧!这是村里大人们教育自家孩子经常说的一句话。丽亚试探着想和她交朋友——那个年龄的女孩,正是需要朋友的时候——没想到一拍即合。但她们其实根本不像朋友——丽亚后来给她们的那段关系定义为玩伴。她们并不互相关心,更不取悦安慰彼此,她们只是一起上学或一起回家,偶尔分享一些女孩儿之间的秘密——有时候,一个秘密足以把两个女孩儿绑到一起。丽亚开花晚,她等待自己的身体发育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她需要秘密与对方交换,这样以来两个人关系才能对等。她们的话题倒是很多,头天晚上跑几里路看的电影,老铁老婆隔不了一年就会挺起来的肚子,还有各自身上难受的那几天,谁又收到小纸条了,上课时哪个男同学老是瞅她们了,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小说连载——有一回老师留下她们布置开学典礼的会场,错过了《人生》的收听时间,两个女孩儿整个下午都忧心忡忡:高加林会怎样,巧珍会怎样,她们担心那两个人的故事会因为她们没有及時收听而发生重大改变。后来偶尔跟人讲起那段经历,丽亚自嘲是傻。

但慧慧并不灵巧,她甚至有点笨。不过,这不影响老师对她的信任。她是班长,收发作业,老师不在时还要管她的同学。长大后丽亚怀疑,当时让慧慧当班长,刘一秋是不是存了想接近她的私心。慧慧比她们成熟都早,夏天到河里洗澡,虽然裹着小背心,黑暗中她的胸前还是鼓起来一大片。丽亚她们就不行,小背心的暗扣一放再放,仍然没啥内容。

丽亚其实对上学并不抱什么希望,村里的中学——丽亚退学的第二年就取消了,上面说是合并,合并到镇上——同学个个资质平平。也因此,丽亚对课堂之外的东西更有兴趣。第一次收到男生的字条,还没到放学就交给了慧慧。她还记得小字条上的内容,大意是想看她的作文,放了学在教室里等她。丽亚的作文好,老师经常在课堂上表扬她。放学后丽亚没有留下,慧慧代替了她。慧慧板着脸教训那个男生,丽亚的作文老师在课堂上念过了,你还想看啥?男生本来就心虚,慧慧一问,男生更是慌不择路,跑了。

丽亚不喜欢那个男生,她喜欢刘一秋是从某个晚上开始的。他让她把自己的作文抄到学校的黑板上,给全校学生当范文。那时候的王畈学校还没有围墙,学校黑板报就对着大片让人心慌的庄稼。天挨黑时,丽亚的后面突然亮了起来——刘一秋在那儿举着罩子灯。他说他在办公室改作业,出来看看她抄完没。丽亚的心也跟那片庄稼一样慌起来。

那个晚上他们一起回的家,顺路。她第一次分辨出了他身上的男人味,与女人的奶香或清爽完全不同的味道。或者说,她从这种味道里意识到了刘一秋的性别。当然,那种味道可不是爹身上简单的烟味。丽亚的心在这种气味中荡起来,一忽儿高,一忽儿低。她失去了平衡,好在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丽亚后来很奇怪,正是大忙季节,路上怎么会没人呢?荡到王畈村头,天已经黑透了,刘一秋还得继续朝北再走几百米。丽亚一个人拐进自己的村庄。周围很静,静得能听到人家厨房炒菜的声音。她走得轻快,像是借风在飞。看到树上的叶子,她助跑几步,想扯下几片。没够着。再跑,再蹦,还是没够着。一低头,发现地上满是斑斑驳驳的光影——它们从树枝的枝杈间泄下来,随风流动。月光如此柔和,她真想躺到地上,沐浴其中,酣睡一夜。那是丽亚第一次发现月光的美,也和刘一秋有关。她那时并没有完全开窍,但欲望已隐隐约约,羞怯而零星,仿佛水田里刚插上的秧。

慧慧听到丽亚的汇报,撇了一下嘴,他有啥好?长着个老山羊的脸,皱巴巴的,像个老头。丽亚有些失落,但她还是一口气讲了她对老师的那些特别感觉。她说他像她爹——她其实并不喜欢爹——还有他的清瘦,让他极显精神。一个男人,最要紧的还不就是精神?慧慧却说,精神有啥用,一个老师,又不用干活!丽亚本来还想说她喜欢他身上的男人味,他的头发,还有他的大喉結……但她觉得慧慧也有道理,一时哑了。

丽亚对刘一秋的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课堂上的一个眼神,一个点头,甚至新换的一件衣服,丽亚跟慧慧说,都是为了博得她的好感。他是我的白马王子,丽亚还搬来了小说连播中的话。慧慧不解,认真地说,咱们这儿哪有啥白马……初二下学期,丽亚给刘一秋写了一封信,夹在作文本里。也不是什么恋爱信,无非是絮叨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苦恼,全篇没有一个爱或喜欢的字句。但他没回信,也没有单独找她聊过。她有点挂不住,正好队长的儿子托人说亲,她就退学了。

本来不用请假的,一顿饭而已。但丽亚要重新做一下头,她想把头发烫一下,再拉直。她喜欢那种细小的波浪,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美。还要买套体面点儿的衣服,穿随便了也是对人家的不尊重。还有慧慧,这么多年没见,总得带个见面礼吧?

六点钟,丽亚准时站到了刘一秋的客厅。他正在厨房忙活,听到动静,伸出头让她先坐,自己倒水喝。

电视机开着,声音很低,可能是为丽亚预备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门背后装了一个微型篮球架,小篮球卡在篮筐上,像是早上才玩过。慧慧生的应该是儿子,年龄不大,十岁左右,丽亚猜。进屋的衣帽架那儿,挂的都是刘一秋的衣服,一件衬衫,一件运动短上衣,一顶太阳帽。没有慧慧的衣服,也没有慧慧的照片。丽亚心里一凛,往四周瞅了一下,没什么异常,随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饭桌上就他们俩。丽亚没有问,刘一秋也不愿说。他开了一瓶红酒给丽亚,自己喝啤酒。

他说他有一个儿子,十四岁。她算了算,和自己判断得差不多。丽亚的是个闺女,读六年级。

独自和一个不是自己丈夫或男朋友的男人坐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有点怪怪的,幸亏有电视。电视节目是一个那几年很流行的唱歌栏目,《同一首歌》。舞台上打下一束长长的光柱,罩着一个女孩单薄的身影,字幕介绍说是《城里的月光》。唱歌的女孩在舞台上挥动纤细的手臂,声音孤独,哀伤,像浸透了月光。刘一秋没看清字幕上的演唱者,问她是谁。丽亚说,许美静。她知道这个歌手,新加坡人,爱上了自己的制作人,可惜对方已经结婚……她的生活就像她唱的歌,苦命痴情。

城里的月光,刘一秋一口干了杯里的酒,城里的月光跟王畈的有什么不一样?

没等她回应,刘一秋又说,我喜欢这歌。

丽亚微笑,算是应答。

慧慧跟人家走了,刘一秋眼睛不看丽亚,顾自倒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走了?丽亚怔了一下,才明白刘一秋的意思。她的身体一下子松了下来。她才意识到,之前她一直端着,一直在与那个二十年没见过面的人较着劲。丽亚抿了一小口红酒,也抿下了自己的惊讶。她给她准备了一套不错的化妆品,这下好了,可以自己留着用了——平时她都舍不得买这么贵的化妆品。

什么时候的事?丽亚觉得这个时候不说话似乎不够礼貌。慧慧又跟人家私奔了——刘一秋在有意回避私奔那个词。怕什么,又不是二十年前。这会儿,连闪婚闪离都不算个事儿呢。

六七年了,儿子那会儿还没上学。刘一秋说。

不要儿子了?丽亚打量了一下刘一秋。在他面前,她突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怜悯他还是看不起他。也难怪,现在的刘一秋不光身体塌下来了,精神气也是。他给她的感觉怪怪的,不像他。他应该是什么样,丽亚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她就是不喜欢他现在这样。到底不喜欢他哪样,她后来想过,也许是他的庸常,勉强地匹配着这个时代,就像当年丽亚班里的那些同学。

刘一秋打了个酒嗝,说她每年还会回来看看儿子,去学校。暑假和寒假,也会把儿子接走。

不来这儿?丽亚问。

几乎不来。

丽亚好像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想收回来,已经晚了。我也离婚了,她说,像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失态。其实,上次她已经跟他讲过这事。她想安慰他,没关系,天下好多人跟他一样呢。但她后来再回忆起这个晚上的场景,觉得自己第二次提到自己离婚,无论如何都像一个暧昧的信号。

对面有人开了铁门,声音很响,提醒刘一秋站起来去关自己的屋门——纱门一直关着。回来,刘一秋说,对面这家,是县里非常有名的人家。

他在找话题,借以掩饰关门的动机。丽亚仰着脸看他,装着非常感兴趣的样子,等他讲。

女的是我同事,男的是医生。我刚到教育局时,女的病得奄奄一息,都说是男的下了毒——医生和小护士搞到一起了。女方家里报了案,说男人是陈世美,变心杀人,但找不到证据。那个医生有个同学跟女方那边的一个亲戚关系好,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讲到他们大学老师曾经讲过的一个案例,罪犯为了杀妻,往老婆阴道里塞了某种化学药品,致其慢性中毒,直到死亡。亲戚将这条线索报告了上去,果然,法医在女的阴道内发现了一个棉球……

为什么?这问题有点莫名其妙,丽亚其实只是想中止这个话题——她不喜欢听一个不太见面的男人肆无忌惮地说到女人的隐私部位。

什么为什么?你听我说,还没完。刘一秋说,女人很快痊愈,却在家里等了十多年——等医生从监狱出来。现在人家两个人好得像两个蜜月期的小青年……

丽亚知道他是想说,爱情很奇妙,女人竟为一个试图谋杀她的人等了十多年。但她并不觉得有多奇妙,女人傻呗。有爱情吗?丽亚怀疑好得像蜜月期是一种假象。不过,刘一秋说到蜜月,倒让她想到了她和铁头。她和铁头也有那么一两年的时光,两个人的身子根本不能相遇,哪怕是腿或脚,一挨上就性趣顿生。

那个晚上丽亚没有回去,就睡在他家里。一开始双方都还矜持,丽亚睡客房。她其实没有喝多,时间也不晚,但她已经四五年没碰过男人了,还真想借着那点酒劲堕落一回,何况还是刘一秋。床上有条毛巾被,丽亚拿来搭在肚子上,慧慧肯定也曾经盖过这条毛巾被。现在,她就是他曾经的慧慧——丽亚觉得自己有点无耻,好像她从来没做过谁的慧慧似的。离开铁头,是因为丽亚实在忍不下去了,他其实是一个没有骨头的男人。慧慧私奔几年之后,他们才结婚,日子是丽亚点头确认的,之前已经推迟过几次了。新婚夜,丽亚忐忑地等着新郎,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被人家灌多了,铁头进了新房便像死猪那样倒在婚床的另一头。丽亚如释重负。第二天,仍是如此,铁头在那头躺下,甚至一夜到亮都没翻过身。她知道他怕她,丽亚一直很严肃,没怎么笑过——订婚之后有一次铁头贸然地抱了她一下,她觉得那是对她的侮辱,作为惩罚,那一年过年铁头来请了三次她都不去,坚决不去。第三天晚上,丽亚隐隐有些不安。她不紧张了,也不害怕了,倒好像期盼着什么。天快亮时,她竟然无聊地想象他爬过来,扒她剩下的衣服,压到她身上,气喘吁吁,找不到方向……但没有,铁头均匀地扯着鼾,像死了过去。丽亚因此叛逆地把想象移到了另一个男人,刘一秋光着的身子,他们像电影里男女一样的拥抱,包括第一个孩子的模样……熬到第七天,小年的那天晚上,外面不断有人放着零星小炮,丽亚睡不着。新婚夫妻都这样吗?她又想到慧慧——很多时候她都会想到慧慧。听说慧慧回王畈了,耀武扬威地挺着大肚子。她没见到。没见到更好,见了面说什么呢?毕业之后,刘一秋留在了他上学的那个县城的教育局,慧慧被安排到教育局下属的一个印刷厂。丽亚越想越生气,忍不住蹬了那边铁头一脚。他趁机翻了个身,又不动了。快天亮时,丽亚干脆脱光了衣服,有意无意地蹭铁头。还好,铁头还算正常,从被窝那头钻了过来……

刘一秋没等到天亮,半夜就进了丽亚的房间。她没阻拦,连装个样子都没有,好像早就盼着这一刻似的——事实上也是,要不然,为什么没反锁门?她怕他拽烂了她新买的镂空内裤,脱口而出,刘老师,我自己脱。

刘一秋可能就是被这一声老师叫懵的,事后丽亚猜。别说已经过了二十年,就是慧慧当年也不可能再叫他刘老师。刘一秋的手顿时软了下来,跟着软下来的还有他的整个身子。丽亚主动去拥抱他,晚了,刘一秋已经软成了一滩泥……

丽亚从此再没见过刘一秋。一次都没有,连偶遇都没有。这让丽亚有点纳闷,要知道,县城就那么一小块。怕难堪,还是故意不想再联系?丽亚自己也说不清。她后来也有了手机,他的号码她也记得,但她从来没给他打过。短信倒是有过几次来回,但都是过节的祝福语,或者同乐同庆之类不疼不痒的回复。

这期间,好多人给她介绍对象。丽亚说她只有一个要求,相差十岁以上的不考虑。决定跟老吴结婚之前,丽亚上过老吴的床。她怕老吴也像刘一秋那样,毕竟,她才三十多岁。

编织厂派丽亚去上海学习。国庆假期,上海到处都是人,丽亚哪儿也不想去,一回宾馆就坐到电视机跟前。晚上快八点时,有一个频道竟然出现了许美静,屏幕上打着“2015年10月4日上海简单生活节”。 丽亚不敢想,她竟然和许美静同在一个城市。最近一次见到许美静,是她被媒体拍到救护车正送她去精神病院的镜头。丽亚记得很清楚,当时的新闻记者说,这应该是许美静最后一次出现在大众媒体的面前了。那时候,《同一首歌》已经停播。丽亚不追星,但对许美静还是很关注的。那个晚上,许美静一共唱了十首歌,最后一首还是《城里的月光》。

她突然想和慧慧说说话。她发了条短信给刘一秋,找他要她的号。

接通了,手机显示对方的号码是郑州的。猜猜我是谁?丽亚问。

丽亚。慧慧的口气,就像她一直都在电话那边等着她——这几十年来,什么也没做,就在等丽亚的电话。

丽亚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怎么样,还不错吧?

我在陪客户,慧慧说。明天怎么样,我这边有事,明天再聊?

凌晨时分,丽亚被手机的提示音吵醒。慧慧要求加她的微信。

陪完客了?丽亚问。

早陪完了,慧慧回。你在上海?

是啊,学习,厂里派的。你怎么知道?

你的什么事能瞒得过我?

丽亚顿生惭愧,她对她了解甚少。

听说你在藤编厂,慧慧说。

听谁说?你老公?

前老公好不好?怎么样,效益还不错吧?

凑和吧。你呢?

明天见面再细说。

明天?我在上海啊。

哈,忘了告诉你,我也在上海。把你的位置分享給我,我明天中午去找你。

回到县城后,丽亚跟老吴多次讲过她跟慧慧的会面——慧慧其实早改名了,新名字叫王明媛。明媛,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时,丽亚心里又默念了一遍,不错,还真有点文化味。但跟老吴说起慧慧改了一个新名字时,丽亚脸上却是不屑的表情。老吴提醒她,你不也改过名字吗?她说,那一样吗?丽亚是想改成王惠琴。王惠琴,你听听,多传统的名字。但没改过来,不换个地方生活,怎么能改得过来?

她们是第二天晚上见的面——慧慧嫌中午时间短,又改到了晚上。见面的地点是一家西餐厅,慧慧说那儿离丽亚住的地方近,方便。座位也是慧慧提前预定的。丽亚先到,她选了对着门的方向。没吃过西餐,去之前丽亚还在手机上恶补了一通刀叉的使用方法。衣服还好,去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丽亚把自己最好的衣服都带着了。

慧慧迟到了,迟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慧慧到达之前,丽亚觉得每一个进来的女人都像她。第一个,穿着深靿马靴,短裤,露着无遮无拦的长腿。丽亚想,慧慧在郑州那样的大城市待了那么多年,穿成这样也在情理之中。走近了才发现,对方只有二十来岁。第二个,年龄倒是差不多,衣服也中规中矩的,但非常有气质。在城市熏染了几十年,丽亚相信,慧慧的举手投足肯定早已没有了小县城人的拘谨,更不用说王畈人的畏缩了。但对方嘴巴太小,慧慧即使有意整容也不会把嘴巴整小。第三个是个胖子,身上穿金戴银,一副贵妇人的做派。谁能保证慧慧不发福不土豪呢?……慧慧是径直走到丽亚面前的,丽亚还以为她一进门就认出了自己,后来才反应过来,是她订的桌,她应该是冲着那张桌子去的。

多长时间没见你了?这是慧慧的第一句话,她没有为自己的迟到道歉,一点儿歉意都没有。丽亚本来积了一肚子气,听到慧慧这样示好,气也就消了。不是丽亚多宽容,那天晚上回到宾馆,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气短——到刘一秋家吃饭那天也是。她喜欢过人家老公,能不气短?

丽亚跟老吴说,你不知道,慧慧变化真是太大了,几乎像一个老太婆。她之前多次跟老吴讲过慧慧的事,包括她的萌样儿——丽亚曾经很得意自己把一个非常现代的词用到了几十年前的慧慧身上。她有意夸大了事实,慧慧变化是大,毕竟隔了快三十年了嘛,但说人家像老太婆,就太夸张了。

老吴让她描述一下慧慧的样子,丽亚却想不起来。真想不起来。从上海回来后,丽亚多次试图回忆慧慧的样子,但总是不成功,慧慧的形象总是模模糊糊的,像一张褪了色的素描画像。慧慧,还有她们在一起的王畈,都像一个梦,时间久远的梦。

但她记得慧慧那天穿的衣服,长连衣裙,下边几乎盖住了脚,胸脯那儿却大大方方地开得很低。丽亚说她立即又想起小时候王畈的大人教育小孩时经常说的那句话,看看人家慧慧。这句话其实早被人忘了,只有丽亚她们女孩子聚到一起时,偶尔还会重复一下。看人家慧慧!语气特别重,更像是不服气,或嘲讽。几十年过去了,慧慧也真没什么好看的了,都这把年龄了,又耷拉那么长,怎么还好意思露出来?丽亚愤愤地向老吴抱怨,好像是为慧慧着想。但丽亚心里不得不承认,慧慧那儿的料还是比她多,人家笑的时候,仍然能看出衣服下面些微的颤动。

老吴没敢接话,那是丽亚的短板。有一次他们激情过后,丽亚问过老吴,是不是男人都喜欢胸大的女人?老吴机智地夸了一下丽亚,说他就喜欢丽亚这样的玲珑乳,盈盈一握,刚好一把。而且,小有小的好,不变形,不下垂。丽亚喜欢老吴的这个玲珑乳的说法,不管他是不是哄她。到底还是上了四年大学,丽亚那天跟慧慧也谝过自己的老公,说他学问高,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

慧慧让她聊聊她这些年怎么过的,丽亚三言两语就讲完了。其实她有很多事可以讲,比如和铁头,和老吴,但她觉得在慧慧面前,那都不算什么。还是讲讲你吧,她觉得慧慧的故事肯定比她的有意思。

慧慧也不客气,不紧不慢地讲起来。她在上海也快十年了,可以寫一本书了。丽亚接过话,说她知道,上海还不算最厚的吧?王畈一本,郑州一本,她这辈子可以写多少本啊。

她怎么又跑到上海了?老吴像丽亚问慧慧一样,问她。慧慧不是跟一个郑州的业务员跑了吗?

你急什么?丽亚好像是故意吊老吴,先说郑州的那个小苏。慧慧说,小苏比刘——老师活泛多了。一开始,他们俩并没有那种意思——骗谁啊,有没有那意思谁知道?有次慧慧去郑州,喝多了,就和小苏搞到了一起……丽亚特地强调,这可是慧慧自己说的,他们搞到了一起。第二天,她就决定跟那个小苏走。

女人真是狠啊,跟人家睡一夜就跑了。老吴说完这话就后悔了,跟丽亚之前他跟一个寡妇同居过两年。

男人不狠?睡几年都不跑,是吧?丽亚没有放过机会。

老吴不敢再多嘴。

知道慧慧为什么跟那个小苏跑吗?丽亚又问。

老吴不得不敷衍,喜欢跟人家私奔呗。

慧慧说,丽亚的手同时伸向老吴的下面——他们刚刚在床上折腾完,慧慧说她和刘一秋睡了那么多年,竟然不知道女人也可以有高潮。

你刚才有吗?作为回应,老吴的一只手也放到丽亚的小胸脯上。

有,丽亚手缩回来,搂住老吴的腰。偶尔没有还好,要是老没有,谁受得了?

老吴想问她那么多年没男人怎么过来了,但到底没敢问。

慧慧说,她那个小苏对她好——什么好,还不是小苏能满足她?!

那就是好,老吴手上下了点力。你想啊,一个男人光说对你好,却不愿和你上床,算真好?

丽亚想,要这样说,刘一秋也算对她好吧。她把头埋进老吴的怀里,像是怕他看出她的心思。慧慧跟小苏现在还是朋友。我估计,他们根本就没断过,上海的那个男人听说已经老了。

你喜欢年轻的不?老吴问她。

只要你还中,丽亚说。女人哪像男人,只喜欢年轻的。

慧慧不是女人?

慧慧不是慧慧嘛。丽亚急了,抬起头。有几个慧慧?

老吴忍住笑,没再和她争。

她和那个小苏开了家彩扩公司,就是洗彩色照片的那种公司。两年之后,他们的公司就成为郑州地区最大的彩扩公司了。有了钱,人就容易变,尤其是男人。慧慧说,她那几年很快活,但也很累——小苏比她整整小了六岁,她得防着他,怕小苏在外面花。越怕越有事。一个星期之内,她发现他和两个野女人偷欢……

怎么发现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丽亚坐起来,盯着老吴。

老吴点点头。怕丽亚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特意谄媚地找了句话来解释她的话。早晚会露出马脚的。

对,丽亚说,慧慧在他包里偷偷装了窃听器。她能,没有和他闹,直到后来又遇到老吴……你别紧张,不是你这个老吴,她怎么能看上你?

你呀,老吴一只手拍了一下丽亚的背,把自己看低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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