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好地

2018-05-31张光恒

草地 2018年1期
关键词:花脸麦子桂花

张光恒

一个深秋季节的早晨,鲜红耀眼的红太阳光芒,罩住了滕县东张庄乡的原野,扑面而来的是翻腾着的热烈地气。老汉郭乱子背着草权子,沿着田间小路,佝偻着腰,眼睛巡视着地面,仔细寻找着庄稼人视同宝贝、能肥厚土地的牲畜粪便。天气稍冷,他嘴里哈着白气,气喘吁吁地登上了村南坡、那块全村公认的好田地块的崖头子上,清冽的地气令郭乱子精神一振,“啊”地打了一个喷嚏,他努力地挺直腰身,抬起头往远处眺望,站得高自然看得远,他忽然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正蹲在地那头撅着白屁股拉屎方便的人。郭乱子眯起眼,逆着刺眼的阳光再次细看,他终于看清了,原来在方便的是一位老者,一位有着山羊胡子、穿着短袄的老者。早晨红通通的太阳光很强烈,漆了山羊胡子老头一身,郭乱子朝前又迈了两步,这次终于看清了,原来是村子里头的大地主瓢把子。老地主瓢把子是一个大人物,连村子里孩子见了面都会尊称一声大爷。郭乱子溜下了地崖头子,急急地走了,他并没有上前去捡拾瓢把子拉出的那堆鲜粪,因为瓢把子所蹲着方便的那块肥地好地,正是他瓢把子自己的地,肥水不落外人田,凡是种地的庄户人都知道,何况瓢把子是个大地主,更知道的。

老地主瓢把子原名张玉武,是个有故事的人。因为世代地主,几代人积累下的财富,可谓田产千顷,积盈储库,人丁兴旺,有了钱,便起了建家立业的理想,于是专门请了能人设计,在自己的老祖屋宅基处,建造了一处状如葫芦瓢盖形状的房屋,借用书上的官话说那是“各抱地势、勾心斗角”,前前后后房屋不计其数,角门道路更是重重如迷宫,据说外人进入后,如没有人带领,定会迷失方向道路找不着北。老地主张玉武有个特点,穿戴、做事,丝毫没有富人的张扬与强势,相反他积极于公益事情,乡里间修桥铺路,赈济贫弱,救孤扶贫,哪一样都没落到人后,他低调谦虚有礼貌,从不会因为财大气粗而自觉高人一等,走在大街上的人群里,也毫不出众,一看,就是一个典型的庄户老头儿。

某一天,一个走乡串户的粮食贩子,第一次来到东张庄乡收购粮食,他高声吆喝,声音嘹亮如高音小喇叭:收粮食喽收粮食,芝麻、谷子带胡麻,大豆麦子和地瓜……正吆喝着,就被张玉武唤住了,说:我要卖芝麻。那粮食贩子斜眼看看张玉武,见他衣着褴褛,胸前灰塌塌的一捧胡子,如脏羊尾巴一样粘在胸前,心内便不免起了轻视之意,不很热情地问:要卖多少?张玉武说:一团瓢把儿。粮贩子听后,扑哧一声笑了,板着脸说:老头儿,大清早拿我穷开心来了,是不?一边尿尿和泥玩去吧。张玉武瞅瞅粮贩子的手推独轮车说:贩子,你这是嫌我卖给你的芝麻少啊?这样吧,卖你一瓢把子芝麻,如果你的小车能装得下,钱,我一个子儿都不要,相反还要管你顿好午饭。粮贩子是小生意人,见财忘义,势利惯了,见这个穷老头子这样奚落自己,心内有气,嘴上再说话,就有些不干不净,骂骂咧咧:你这个乡巴佬儿,若像你说的那样,我就给你家白做一个月的短工,分文不取。张玉武用手中的拐杖,轻轻敲了敲粮贩子的独轮车,轻笑了一声,前头带路走了。于是二人就来到了张玉武的葫芦瓢盖形的房屋前,粮贩子看到屋子的大架势,先自怯了几分,等打开门进去,老地主指着葫芦瓢盖把子状的灰色青砖粮房说,进去装吧,就这一团瓢把儿,粮贩子这才彻底傻了眼,知道自己碰到了厉害的狠角色,怕是真要在这里白打一个月的短工了,想到自己的老婆孩子,还等着自己做生意赚取的利钱糊口活命呢,就不由得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边狠扇自己的嘴巴,边告饶老地主,让他原谅自己的有眼无珠与狗眼看人低。老地主张玉武冷笑了一声,扶起小粮食贩子,不但没与他较真,倒真是以平价卖给他两布袋芝麻,还管了一顿油饼卷干咸鱼和绿豆小米稀饭的好饭。等粮食贩子打着饱嗝剔着牙从屋子里走出来是时,从心中到嘴上,对张玉武自然是千恩万谢,口称善人,從此便义务当了张玉武的宣传员,十里八乡走乡串户做生意,逢人便宣讲善人张玉武的“瓢把子”故事,正是因为如此,张玉武没人叫了,取而代之的是“瓢把子”。这件事,看出张玉武是聪明的,不是一般的土老财,他明白,在东张庄乡这一带,宽厚仁慈的名声,可不是钱能买来的。

巧得很,郭乱子和瓢把子还是在这块地边,第二次见面了。庄稼人总是有到地头上溜达的习惯,目的是去看看自己的庄稼,那些庄稼,就像他们的孩子,一天见不到,心里就发慌、发堵,见到了,心气便顺了,老地主瓢把子郭乱子,都这样。郭乱子背着杈头,佝偻着腰,首先看到了背着手在地边站着看庄稼的瓢把子。二叔,吃了啊?郭乱子先开口打招呼,按辈分,郭乱子是该称呼瓢把子为老叔的。哎,乱啊,起这么早啊?瓢把子笑着回应。郭乱子不由得局促起来,这种局促,是穷人见了富人的那种不安与局促,是随着穷人与之俱来的,老地主瓢把子自然也有感觉,不过他拥有的是那种富人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这种感觉,通过他慢慢腾腾说话的语调、不慌不忙的肢体语言显露了出来,尽管老地主瓢把子,努力地想表现出一种平易近人。郭乱子似乎有所察觉,他不再往前走了,僵在原地,二人都不再言语。一会儿,郭乱子顺着老地主的目光,把眼转向他们脚边的庄稼地上,这真是一块好地啊,种着满地的地瓜,绿绿的叶子,像被泼撒了一层油,发黑发亮,有几只蚂蚱在地里最高的叶子上蹬腿交配,很热烈也很生活。二叔,你看看你这块地,地力壮,庄稼便像云彩一样黑,真是块好地呐!郭乱子脸上现出一丝羡色。说到地,二人之间的空气,一下子活泛了,瓢把子仰起脸,抖动着胡子大声说:大侄子,地在人种,只要舍得下力气,它就会给你好脸色看。是不是?郭乱子咂咂嘴,说:二叔,还是你的地好,我这辈子,什么时候能有这样一块好地呢?看看我家那几块地吧,干瘪疲乏,多像女人断奶多天的奶子,我要是有你这样的一块好地,就是用媳妇换,我都愿意!瓢把子瞅瞅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也不想回答了,空气中有南飞大雁嘎嘎的声音传来,两个人,又都不再说话了。

交配的蚂蚱分开了,相继都蹦到了郭乱子的脚面上,郭乱子的光脚背上,不由得一阵阵发痒,他抬起腿,向前猛踢了一下,想把蚂蚱甩掉,却连鞋子带蚂蚱,都踢到了瓢把子的肥田里。瓢把子大笑起来,郭乱子也笑了,在秋曰干净的阳光下,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干干净净,像孩子一样,先前存在的隔阂,因为这块地里的两只蚂蚱,慢慢消解了。老地主瓢把子呱嗒呱嗒地走进地里,被趟开的地瓜叶子,像绿色的波浪般翻向两边,他也像是被那绿色的大水冲得站立不稳了,摇晃起了身子。瓢把子走到地里郭乱子的鞋子跟前,弯腰捡起那只前面有个破洞的鞋子,伸手还给了郭乱子,说:大侄子,这块地确实是块好地啊,种一收三,这样吧,只要你能拿出三大缸麦子来,我就把这块好地给你!郭乱子的眼睛忽然燃烧起来,突突地射出灼人的光,说:张二叔,你这话是真的?爷们,我什么时候说过笑话?瓢把子一脸严肃,然而,他的心里,却慢慢地笑开了花,花落果结,笑的果实穿透了他的肚皮,像猴子一样窜到了郭乱子面前,并伸脚爬上了他的头顶。老地主深深知道,郭乱子家里很穷,是拿不出三大缸麦子的,他喜欢和人开玩笑,开那种不动声色却又极度冷黑的玩笑,老地主瓢把子曾对人宣称说,他吃喝不喜,嫖赌不染,就喜欢和人开两句玩笑。郭乱子盯着老地主的眼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君子一言……老地主瓢把子也紧紧盯住他,忍住心里再要滚落而出的大笑,大声说:驷马难追!

太阳光很亮,地上像铺下了一层盐,郭乱子佝偻着腰,拖着矮矮的影子,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家门。老伴王桂花迎上来,大声说:老不死的,没有清早晚上,不知道回来吃午饭?说着,随手从地上抱起一捆柴,扔进灶房,准备给自己的老头子热一下饭菜。郭乱子挥手制止了她,他底气十足地大声说,水他娘,我不饿,快把家里的空缸拾掇拾掇,腾出来,我有用。王桂花伸出手摸摸郭乱子的前额,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有病吧你……郭乱子厌恶地打掉老伴的手,大声说:我要攒够三大缸粮食,换地!

随后的几天里,郭家出现了大变化:在他并不宽敞的堂屋里,靠近后墙的祖宗的牌位早已被撤换下来,取而代之是三个圆圆的灰色大沙缸,如被供奉的圣物般一字排列开来,缸上口被严实地盖上了圆木盖板。木盖板是郭乱子找村子里的细木匠老尤特地打造的,盖沿处有下探的带有螺纹的木圈,这样就可以像瓶盖子一样在缸口上旋定扣紧了,真是严实合缝,几乎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而在盖子中间部分,就是一个可以掀开的活动木板,掀开时恰好能放进去一个布袋口,倒完粮食后,拿出布口袋可以重新把活动木板盖严实销插好,这样的设计,显然是让粮食好进不好出,三个大缸,就成为了储钱罐一般的储存粮食的好器物,这个匠心独运的独特艺术设计,使郭乱子家喻户晓人人议论,最终让郭乱子成为了村子里的头号新闻人物而名声大噪。在一次早饭过后,郭乱子守着全家人的面,有点悲壮地拍着木缸盖,让它发出咚咚的战鼓的响声,伴着这“战鼓”的鼓点,他大声说:以后,这里面的粮食谁也不准动,就是家里有人饿死了,也不准动!老伴王桂花撇撇嘴,把刚想骂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哗啦,郭乱子把老伴从缸里舀处出来放在桌上的一瓢麦子,掀开活动木盖板重新又倒了进去,屋子里腾起了一阵烟雾,显得有点乌烟瘴气,儿子郭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白着眼,气鼓鼓地一甩袖子,走出了门去。郭乱子在后面,冲着儿子的背影大喊了一声:那是块好地,他娘的真是块好地啊!

为了早曰得到那块心目中的好地,郭乱子开始了他伟大的“攒粮”计划。首先,郭乱子是从自己家的口粮开始下手的。郭乱子家的地是几分薄地,所收的麦子自然不多,所以,平时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挖出几瓢来改善生活,自从开始了他宏伟的“换地”计划之后,再到逢年过节的日子,麦子拿出的量,就一年比一年逐渐减少,直至后来星点都不再拿出“绝了迹”,每天的瓜干煎饼和高粱稀饭吃得郭水和王桂花直往外吐酸水,这使得年轻气盛的郭水,和他爹剧烈争吵了几次,骂他是吝啬得简直钢钩子钩不出来一个溜溜蛋,言辞激烈处,二人甚至动起手来。不但这样“节流”,老汉郭乱子还积极“开源”,四处打短工找活干,把东家奖赏的几瓢麦子,全都一粒不剩地倒进大缸里,冲起满屋烟尘,他咳嗽着,不等灰尘消净,便打开缸盖把头插进缸内,用黄土块在缸的内侧,沿着麦子画上一道做记号,防止郭水的娘和郭水偷食。一次王桂花的娘家大哥来,她偷偷地挖出半瓢,碾碎擀了一顿面条,大哥走后却被上地干活回来的郭乱子察觉了,揪住就是一顿暴打,头发把子都散开了,直到王桂花告饶不止后才住手,这件事不知怎的被王桂花的大哥知道了,赶来当面大骂了一顿,从此两家算是断绝了来往,没有了亲戚,王桂花每每想到此事,就伤心不已,只能坐在家里嚎啕大哭一阵,借此出出心中的那口闷恶气。

在開春的季节,东张庄的老乡们开始劳动春耕,郭乱子更是下本拚力劳作,以图多打几斗麦子,早曰实现他的宏大愿望,所以,郭乱子做活,便成了东张庄乡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当太阳西下、牛羊归巢的时候,正是全村的庄稼人劳动完毕、靠着墙根拉呱歇着的时刻,只有郭乱子拉粪肥的地排车还吱吱作响,宣告这个庄稼人的与众不同。在郭乱子的家门口,早堆好了三大堆如小山般的粪堆,这是他一整年终日捡拾的劳动果实。人们常见郭乱子一人一驴,奋力拉车,前头领头的是他家的那头瘦母驴,套驴的驴套绳子极短,在后面掌辕拉车的是郭乱子,佝偻着腰,紧贴驴屁股,一走一顿,看起来极其滑稽,看到的人莫不发出高声的谑笑……

郭乱子和他的瘦驴自管拉车干活,丝毫不受外界的半点干扰。只要经过那条蹲满闲汉的街筒子,拉车的驴子总是不住呜叫,像是帮助主人回击那些靠墙跟侃大山藐视他们的的闲汉子们:你们就只管扯淡吧,看老子让老地主瓢把子的那块好地,马上姓郭!在鲜红如血的夕阳里,拉车走在大街上的郭乱子,一点一顿,拚力前行,在上陡坡的时候,几乎是跪在地上手脚并行,他因为腰身佝偻头颅几乎触地,热汗淌满了一脸,在暮色四合的黄昏里,大街上传来他近乎悲壮地瘳人吆喝:驴子啊,你拼死力地拉吧,我们爷俩,就把这些肥粪运进地里,让地里的麦子,得到些肥力多长麦子,老地主的那块肥地,马上就是我们郭家的了!驴子仰头撩尾,咴咴呜叫,撞击在远处山崖上,又弹了回来,轰鸣作响,孤独的驴车,会一直吱吱呀呀到月亮东升的时刻,才停下来……

时光不住前进,终于到了麦熟一晌的五黄六月,郭家果然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一次小丰收,收割的麦子比往年多出了好几车。“权头下有火,锄头下有水。”在打麦子的场上,王桂花嘟哝着,吩咐郭水在打麦场上,把摊晒好的麦子再用权子翻一遍。郭水不情愿地抓起权子,从树影下走到麦场中。耀眼的太阳光,刺得眼生疼,像火一般包围了郭水,细汗马上从皮肤里,油般地渗了出来,爆烈的阳光,把满场的麦杆子,晒得噼里啪啦乱炸响,仿佛要起火冒烟,干草叶子苦涩的气味扑面而来,郭水挥舞着木权,用了半个时辰,才把麦子翻了一个遍,褂子已经溻湿了,滑腻腻地黏在背上,难受极了。

“什么时候,能摊场碾压,打麦子?”郭水的母亲问郭乱子。郭乱子苦着脸,抬头看看天上飘着的一块黑云彩,焦急地说:“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这满场的麦子,可是一年的劳累,马虎不得!”他决定,先用驴子,拉上石碌碡,碾两场再说,打多少是多少吧!

王桂花急急地把驴子牵来,套好挽具,郭水则在驴的左边,拴上绳子,帮忙拉边套,郭乱子一手牵驴,一手执鞭,嘴里不停吆喝着。石碌碡在麦秸秆上唰唰地碾过,不时有麦秸节像小炮仗一样,噼啪炸响,郭水和王桂花,绕着麦场,不住的绕圈,脚踩在厚厚的麦秸秆上,像踩在豆腐上,软软的,使不上力;汗像小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迷糊了双眼,仿佛身体里的水,要流干净。眼前,有灿烂的五色光斑,闪烁跳动,肩上拉的石碌碡,如纤船般,愈来愈沉,愈来愈重。

王桂花看着郭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苍白,就说,“歇歇吧。”原先像厚垫子似的麦子,经过碾压,已成了薄薄的一层,能起场了。郭乱子用变黑的白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黑汗道子,开始用权子翻动麦秆,挑到一边堆好,被抖搂下来的麦粒,被王桂花用大扫帚,扫成了一堆。郭乱子丢下木权,又拿起木锨,开始站在上风口,扬起场来。一阵风吹来,麦糠像小飞虫般飞起,飘到一边,麦粒子像雨点子般,噼啪落下来。郭水看见自己的娘蹲下身子,把散成一片的麦子,用双手拢成一堆,再挑出里面的麦穗头,单放着,像对待自己小时候一样细心。

劳动结束后,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场中间一堆金灿灿的麦子,过往的行人,笑着和郭乱子打招呼:“今年收成不错啊?郭乱子谦笑着吸着旱烟,不作回答,但眯缝起来的笑眼,足以证明路人说的是正确的。

郭乱子家靠墙而立的三个大缸,终于被郭乱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住往里添加的麦子填满,而细算起来,离和老地主瓢把子的相互“协约”,已经过去好幾年了。在一个炎热的夏季,东张庄乡的贫困户郭乱子,表现了难得的扬眉吐气与趾高气扬,他决定立即去找瓢把子,去兑现他们往年说下的诺言,而恰在这个时候,郭乱子出了事。

郭乱子原是东张庄乡另一户老地主花脸的长工。这天,郭乱子的东家花脸对郭乱子严肃地说:“你看,张林这块地的麦子,都熟掉头了,村里那帮老娘们像泼鸟一样,时不时的就会叨一口,派你去看坡,你得看紧点,年底定会少收你的租粮。”花脸随手一指地坝上的一块磨盘大的青石,说,“就站在这儿望着点,这儿地势高,看得远!记着,我会派狗四来换你的班,不过,换班的人不来,你可别走。”狗四是也是他家的一位长工,是个瘦小的中年秃子。花脸又象征性地用手在郭乱子的身边划了一个圈,半开玩笑地说:“不能出这个圈啊。”

郭乱子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了,郭乱子在村子里的口碑也好得很。一次,他的儿子郭水,偷了花脸地里的一个红萝卜,被郭乱子一老鞋底,抽肿了嘴,硬是从手里抠出来,面带愧色,亲自交给了东家,作了道歉。为此,花脸当着大伙的面,吼着把郭乱子表扬了一番。

曰头很毒,晒得郭乱子的黑脊梁骨出了一层油,愈加黝黑发亮,几只麻雀刚悄悄地飞到地头,才想跃上穗头上去啄米,就被郭乱子一土坷垃砸得吱吱叫着,窜向天空。郭乱子这会被大太阳晒得头昏脑涨,往前一步,就是那麦子地边树下的阴凉了,郭乱子的脚不由自主地想朝前迈,可是心内有个声音却吓了他一跳:东家花脸已经给我划了个圈,不能走开这块石头哩。于是,他把身子挺直了些,把目光放得更远,不让一丝可疑的情况出现。

麦子的长势很好,入眼金黄,风儿轻吹来,麦浪起伏,一派丰收繁华的景象,有布谷鸟从空中啾啾飞过,高声呜叫:快收快收,熟了快收。这是催促农人,麦子一熟抓紧收割,热烈紧张的麦收季节,分明已急三火四,从原野遥遥奔驰而来。郭乱子站在那里,遥望四野,万里麦田的汪洋恣肆,让郭乱子触目惊心,那些成熟待割的麦子,挤挤挨挨,发出点点声响,连点成片,汇成了欢乐得几近愤怒的海洋,但是,那都是人家的麦子,和自己一个毛票的关系都没有,因为自己地不多,也没有一块好地!别说有瓢把子那样的好地肥地了,就是瘦田也没多少。郭乱子的心很乱,也很郁闷,什么时候,自己家的三个大缸,才能用麦子填满呢?那样,郭乱子的那块肥田就是自己的了。

花脸很忙。一个大地主家里的杂事,都得他来操心办,他忘记了派狗四去替换郭乱子,狗四就在他眼前劈柴,噼啪噼啪响,劈柴垒起来都有半人高了,都没让花脸想起来那档子事,以至于后来发生的,成了他最大的悔。他很相信郭乱子,所以选郭乱子看坡,也是花脸最得意的,一得意,就把换人的事情给忘记了。

太阳在天空中越来越大,把毒箭似地的热光,射向大地。郭乱子的眼前现出了五彩缤纷的色彩。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眼前现出了花脸的“花脸”,东家花脸这个人外表对长工凶,心地还是很善良的,那一年发大水,地里颗粒无收,要不是花脸把自己家的半篓地瓜干,偷偷背到郭乱子家里,郭乱子一家早饿死了。此时的郭乱子,忽然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奇怪地感觉到,射到自己身上的太阳光,不那么暴热了,身子却反而是一阵阵发冷。他想着:答应过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这是做人的本分,并且,东家花脸对自己一家可有恩哩,他吩咐的事,就是舍命,也得做,不然,那还叫人吗?

郭乱子的眼皮一个劲地打沉,耳朵里什么声音都有,忽然,他像一个麦个子,忽地向后倒去。在倒地的那一瞬间,他费劲地看了看自己的脚,确实没离开花脸划的那个圈,才象一尊山一般,轰然放心地扑向滚烫的大地。下午的时候,上地干活的人发现了他蜷曲的身体。在抬起他僵硬的身子时,人们奇怪地看到郭乱子的手,拇指和中指,弯搭成一个圈,指向天空……

郭家气氛悲伤,门上被贴了白条纸,一摞火纸,用麻绳捆了,挂在门旁,门框两旁,两个白灯笼,有气无力地随风摇晃着,郭水撕心裂肺的哭声蛇一般从堂屋里窜出来,让人心寒。王桂花斜躺在锅灶前,脸上挂着泪痕,一语不发。屋子里,一口白茬棺材横陈在内,很是显眼。郭水哭了一天,头脑有些昏昏沉沉,他把头靠在棺材的前头上,慢慢沉入梦乡。屋子里的招魂灯半明半暗,灯焰头飘忽不定,棺材里,忽然窸窸窣窣传出一阵瘳人的声响,郭水被声响惊醒,先是疑惑地举头四望,当确定声音来自于棺材内里时,浑身的汗毛一下子扎煞起来,他嚎叫着从屋子里连滚带爬地跑出来,站在街道口处高喊:俺爹诈尸了……

被请来的东张庄乡的大神医李小掌,把手搭在郭乱子的手腕子处,垂头闭目,细心诊脉,旁观的花脸和众长工都静默不语,心情沉重。李小掌,是东张庄乡的一方神医,手掌如孩童般奇小,第八代家传中医医术,诊断下方总是出其不意而又效果奇绝。一次,一个名叫皮四的调皮蛋小男孩,用皮筋线绳缠绕自己的小鸡鸡玩耍,谁知皮筋弹性大,愈箍愈紧,越着急越解不下来;加上中午家中来了亲戚,烹煮了一锅母鸡汤,孩子嘴馋,连喝了三大碗,自然尿多尿急了,想撒尿,然而鸡鸡被束缚住了,如何撒得出?两下加攻,小腹便涨得如小鼓般,高出胸脯很多,痛得皮四摔头打滚,躺在地上嚎啕大哭,人的性命根处,最是娇嫩的,动不得刀、剪、火、钳,眼看着男孩躺在地上不住抽搐,一家人围在身边,想尽了办法,无奈就是取不下皮绳,怕是再过一个时辰,就有性命危险了,一家人忍不住,难过得抱头也跟着嚎哭起来。凄惨的哭声,传出老远,恰好被出外出诊的李小掌听到了,推门走了进去。

听了旁边人的解说,再看看躺在地上嚎哭的孩子,李小掌心内顿时明白了。大神医李小掌伸出比常人小许多的巴掌,止住了众人的哭号,看到李小掌这样,大家知道孩子十有八九是有救了,不仅都欣慰万分,孩子的母亲,甚至跪在顶地上叩起头来。李小掌产搀扶起皮四的母亲,让旁边观看的汉子架起孩子,把裤子退掉,又叫人从深井之中,提上一桶沁凉的井水,李小掌快速上前,提起盛水的桶来,往下倒去,是高山流水细水长流,缓缓地都倒往皮四的裤裆间的小鸡鸡上,瞬间,皮筋从皮四受凉水刺激而缩小的鸡鸡上脱落了下来,一股黄色的尿水,箭般射了出来,呲出老远,小肚子也眼见着消了下去,皮四止住了哭声,渐渐平静下来,一家人知道孩子平安无事了,对神医李小掌是千恩万谢。

“脉相沉细,耳赤面灰,有红线入额,溽热加饥痨腹中又无食,烈曰晒顶定然致昏厥,你们看到的,是假死症状。把他抬到树的阴凉處,解开衣扣晾凉,再喂点稀粥吃点东西就好了”。李小掌张口说道。他拿出一个红色小包,从里面抽出了一根二寸长、马尾巴毛般粗细的银针,缓缓地刺入了郭乱子的脸颊穴位,另一只手按摩着郭乱子的胸口处,一会儿,郭乱子的胸口开始起伏起来,脸色也由灰转红,慢慢好转,嘘……一口浊气呼出来,郭乱子忽然大叫了一声:那个圈,没出来。他抬起头,左右看了看,才发现是在自己家炕上,旁边坐着李小掌,他明白自己原来是病了,不是在看坡了。

王桂花气鼓鼓地地走进屋内,她胸中有一团东西堵塞着,上不去,下不来,她忽然看到了屋子后墙处的三个麦缸,想到一家人因为老东西的攒粮而缩食节食,闹到当家老汉几乎被饿死,她提起尖笋般的小脚,一脚一脚地踢向排列在后山墙根三个圣物般的大缸壁上,嘴里发出咒骂声:叫你换地,叫你个老婊孙子攒粮换地,饿死你拉倒!小脚踢在缸壁上,如鼓槌打在牛皮鼓上,咚咚咚咚,发出声响,一会儿,她就累了,乏了,她停住了踢缸,无力地瘫软在缸盖上……脑海里,她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身穿无袖对襟白短衫的郭乱子,英俊刚毅,下地归来后,发青的新剃光头上淌着汗,向她走来,张开大嘴喊道:桂花……老太婆的心一下子柔软了,她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拿起瓢,挖出了一瓢麦子……

被王桂花碾碎的麦子,熬成了两碗稀饭,端上了炕头。郭乱子斜靠在床头上,头上搭着一条沾水的白毛巾,病人的气息极是浓厚。王桂花把手伸到郭乱子的腋下,扶他起来,她把饭碗沿伸到郭乱子的嘴边,呼喊着“水儿的爹”灌进去了一口。郭乱子口鼻蠕动不已,先是艰难地咽下去第一口,然后就大口吞咽着碗里剩下的稀粥,看起来香甜无比,汗滴从脸上开始渗露出来,一滴滴落下。他慢慢睁开双眼,先是看到了自己老妻满是皱纹、关怀备至的老脸,紧接着又看到了她手里的饭碗和碗里的麦片粥儿,郭乱子浑身一震,像是想起了什么,把目光急速转向麦缸,他终于看到了木盖板上的小洞被打开了,像鱼儿因为饥渴大张的嘴。他什么明白了,自己的老婆动了缸里的麦子!郭乱子像牛一样,闷吼了一声,伸手打掉了老伴手里的饭碗,饭碗掉在地上,发出当啷啷的脆响,裂成了好几瓣。你干的好事!王桂花委屈地说:老昏君,你都饿晕了,还动不得缸里的麦子?真是个倔种。他一下子又躺了下去,像又是昏厥死去,王桂花终于忍不住了,她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去,只留下哭声,像空气般四处散开去……

这场大病,让郭乱子躺了几个月。大病初愈的郭乱子,面色苍白,他决定这就去张家,不能再等了!这几年,自己一家人,因为这,跟着自己受的罪已不能再提了。瓢把子老爷听到郭乱子说麦子已经准备好了就要送来时,吃惊得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你……真的是……郭乱子稳稳地站在他面前,坚定地说:是啊,二叔。我攒够了三大缸麦子!老地主瓢把子转了转眼珠,刚想张嘴说话,他的儿子,张大阔,一个跋扈的阔家少爷,正坐在一边抽大烟,听郭乱子说要用麦子换他家的地,一咕噜从躺椅上起来,上去就给了郭乱子一脚,穷鬼,反了天了……瓢把子大喝一声:住手!他伸手及时止住儿子的粗暴行为,大声说:话是我说的,要作数!张大阔大张着嘴,愣在了原地。郭乱子一言不发,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身后的老地主瓢把子,脸色都青黑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还是用那辆驴车,接连拉了许多次,才把三大缸麦子运送到老地主瓢把子家中。在路上,郭乱子趾高气扬,把赶驴的鞭子甩得啪啪作响,因为腰身佝偻,他必须努力地抬起头,才能傲视自己的乡人;而遇的到的乡人呢,都无比崇敬地主动让出道路,并立正站好行注目礼,用近乎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们感觉到到了,以前曾被他们嘲笑过的郭乱子,身上实际上有某种东西,让他佝偻的腰身、陡然间变得挺直,这种东西,显然是他们自己身上所缺少不见的。

郭乱子和瓢把子第三次站在了那块好地地头边上。在测量完亩数并在契约上按手印的时候,郭乱子和瓢把子的手指有点发抖。郭乱子有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梦寐以求的那块好地,就这样属于自己了,就像赖汉子得到了一位如花似玉的花枝新娘。瓢把子也有点不很相信,他看着眼前这个有着罗锅、腰身佝偻的庄稼老汉,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怕,像这种人,有什么事干不成?怕是不久的将来,他很快就会成为像自己这样的大地主,不!一定还会超过自己!他突然感觉自己像扎了孔的充气气球,里面的空气,慢慢往外跑,直至气球变瘪,他眯缝起双眼,觉得阳光下的郭乱子莫名其妙地变得高大起来,郭乱子阳光下的影子,罩住了站在低处的瓢把子,使瓢把子感觉略微有些压抑,他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身子,哈着腰,对郭乱子点了点头,便急急地走了。

郭乱子眼前浮现了王桂花和郭水发黄发肿、营养不良的脸,我亏待了他们,不过,也值了!想到此,他感觉到脸上痒痒的,仿佛有两行虫子,正从脸上往下爬去……

猜你喜欢

花脸麦子桂花
古代冰上运动会
桂花
有猫如弟
趴在麦子上的鳄鱼一家
一株麦子的抒情诗
京剧“铜锤花脸”是什么角色
麦子熟了
当了一回“花脸猫”
桂花